牡丹亭 作者:杭小夕
2024-11-16 02:38:11
就算一齣戲再怎麼精彩動人,又哪裡比得上這人生曲折動蕩呢?
那繁瑣哀戚的詞句,唱的原本就是這世間的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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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風站在距離我五米之外的迴廊上衝我招手,他儘量把衝著我的迎光板調整到最佳角度,然後重新擺弄了一下手裡的相機。夕夢,你站在那裡不要動,保持這個姿勢,我們就在這裡拍。
我順從地點點頭,按照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在明媚的陽光下儘量睜大眼睛,還要讓眸子中晶瑩著淚珠,將落未落的像是欲雨的青雲。身旁是一片綻放得極為熱烈的夾竹桃,粉白的花瓣不時的被風吹動,貼著鳳衣自輕輕晃動的流蘇間穿過。偶爾有蜂蝶翩躚而過,花枝微顫,我在這座花園中等待廷風結束拍照。
事畢之後,我帶他去後堂的化妝間小憩。一把宜興紫砂擺在案臺上,壺中是新泡的杭白菊。他坐下來,用手扶著額頭說,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我總覺得頭暈,好幾次一站起來就要暈倒。
我很淡定地說,也許是低血壓吧。廷風,以前咱媽一直心疼你不注意自己的身體。
廷風直接對著壺嘴仿佛舊時的老地主一般喝水。不以為然地說,再拼命能比過你嗎?除了唱戲你還會做點什麼?然後他有些疑惑地揭開壺蓋想一探究竟,你這茶壺裡除了菊花還泡了什麼。這麼苦?然後他直接用手從壺中捻起一段灰褐色的小木棍,這玩意是什麼?
哦,是黃芪,可以補氣。我回過頭,臉上的粉妝油彩畫了一半,顯現出極有趣的表情,一半是沉魚落雁的嬌娥眉目,一半是清秀俊俏的少年耳鼻。我清楚地記得廷風第一次見我扮上戲裝時的訝異與驚豔。桌子上的研粉和油彩如同滿是魔力的神奇物質,可以在短短的時間裡讓我時空交錯,從男兒身變作女兒裝,由現代迴轉到古時。我的一顰一笑之間左右看去都是秀美,宛如曾經的哀愁女子魂兮歸來附著在我身上。
我又往壺裡續上熱水,認真地說,人活著總得圖點什麼吧。我只是想好好唱戲。唱一輩子,就算沒有一個人肯來聽。
你就是個瘋子,廷風的語氣裡並沒有生氣的意思。他是我的雙生哥哥,不過媽媽說我們叫醫學上的異卵,所以長相併不一樣。廷風像是一棵挺拔健壯的高大胡楊,粗線條大氣魄,而我則是一株虯曲清秀的寒梅,精巧細緻。從小就有鄰居說,這蘇夕夢錯生成了男孩,如是女孩子,那可是咱江浙的奇葩。
不僅相貌性格不一樣,就連經歷也是不同的。現在,我在金陵市崑劇團學戲,而他蘇廷風則是在J大的攝影系生活。
說起我學崑曲這件事情,我媽媽一直都是不贊同的。彼時我只有五歲,還是呀呀學語不知塵世的年歲,初夏的一個周末媽媽抱著我牽著哥哥去崑曲團的花園裡遊玩。正逢那裡在演名段《桃花扇》,在千叢萬叢的夾竹桃之間靜立的戲臺上,李香君和侯方域正用吳韻軟語淺吟低唱著一幕摧人心肝的生離死別,笙,蕭,還有琵琶和三弦拋出細膩哀傷的聲線捆住聽者的心臟,一緊就是一陣心疼。他們穿著最華麗最高雅的戲服在一舉手一投足之間細細描繪著滿場寂寞翻飛的悽涼,我趴在戲臺邊上竟然看得痴了。而廷風卻是如同一頭敏捷的小老虎在人群中穿梭嬉戲,絲毫不能理會此間的經典。
一直到最後一折戲唱完,天色漸漸暗下來,遊人也紛紛起身離場之後,我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規避掉自我轉而復活虛幻中的人物的戲子,任是媽媽拉我我也不動。
劇團的鄧老師發現了我,她站在臺上居高臨下的和我對視,然後俯身把我抱起來放在臺上,之後就禁不住地讚嘆道,多好的孩子,小小年紀眼睛裡就有藏不住的靈氣,要是不學崑曲就真的可惜了。於是她找到我媽媽請求她同意我來學崑曲。
夕夢你願不願意學戲,肯不肯吃苦?五歲的我用稚氣的聲音堅定地點頭說,我想學!
從此我和廷風就生活在了兩個不同的世界裡。他像那些平常的孩子一樣上學放學,追逐打鬧。而我卻在劇團裡因為壓腿劈叉而疼得嚎啕大哭。卻從來沒有起過我不學了我要回家的念頭。我只覺得那座舞臺就孤零零的等在那裡,藏著故事,等著我登上它揮舞水袖手綻蘭花地唱著那些傳唱了百年的才子佳人哀怨情仇。
時間是1992年,夾竹桃悽烈怒放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