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京都之美(傳承千年的陰翳之美)
2023-10-22 23:38:01 1
谷崎潤一郎認為,日本之美在於「陰翳」,早已不是首都的京都,用她自身的魅力散發著陰翳之美
年歲越長,讀書越多,便越能理解福樓拜那句話:十九世紀時人類已經把小說寫盡了。確實,近年來能長時間讀下去的,除了工具書,再沒有什麼別的作品了。
然而古龍拍案而起,說:不!你忽略了人性!似乎有幾分道理,但人性在數千年來,僅僅是傳承,本質鮮有改變。古龍的小說,也正如他自己所說,混口飯吃的產物,「雖然不是所有作家的悲哀,卻是我的悲哀」。
可是當讀到川端康成的作品時,忽然又有感慨:人性也許有盡頭,但人創造的文化是無限的。
於是,一個晚上的時間,一口氣讀完了川端康成的《古都》。
少年時讀川端,知道這位文學巨匠名氣極大,得過諾貝爾獎。但看他的作品,似乎覺得少了什麼,文筆誠然優美,故事性卻顯得平淡。於是不禁疑惑,文學理論中的「衝突」,該怎麼體現?
這次讀完《古都》,突然有了另一層感悟:不要把人物當成單個的人物,而是一種符號象徵。
京都街景
上世紀七〇年代末,隨著與日本的邦交正常化,日本文化大量輸入中國,發展到今天,吸收日本文化成了中國生活必不可少的一份子,通過具有獨特魅力的「二次元」,中國青少年們對「東京」已顯得無比熟悉,新宿、澀谷、銀座、池袋、六本木、秋葉原、巨蛋……每一個地方都是一部分人群心目中的「聖地」。
然而對於「京都」,這座明治維新前的都城,國人似乎印象並不深刻,甚至相當一部分人分不清「京都」與「東京」。
誰讓日本的皇權,自誕生以來,就那麼弱呢!
這也難怪,日本雖然土地狹小,但地形多山多海,很容易就能孤軍自守,想要統一,單靠武力可不是那麼容易。
最好的辦法,就是有個合理的理由。
於是自漢朝起,日本有識之士便渡過大海,獲得了漢朝皇帝賜予的「三神器」劍、鏡、玉以及金印,意味著已得到上國「授權」。
自隋唐起,又不斷派遣「遣唐使」與華夏交好,學習文化,獲得認可。
終於,有了足夠的理由後,日本皇帝決定稱「皇帝」,那當然也要效仿中國皇帝。
恰好當時唐高宗與武則天夫妻恩愛,自稱「天皇、天后」,被日本一併效仿,最高統治者就不再叫「大王」,而叫做「天皇」了。
有了天皇,就需要建都城,於是在當時的首都奈良,開始大規模興建都城,完全仿照長安的模式,叫做藤原京。
藤原京在做了七十多年首都後,桓武天皇決定遷都。遷都理由眾說紛紜,有認為奈良地方不夠大、不能適應京城發展的;也有認為隨著人口眾多,舊都飲用水不夠的;還有認為是兩派天皇之間的權力之爭……總之首都就從奈良遷到了現在京都附近的城市長岡。
但長岡僅僅做了十年的都城,就因為旋風、暴雨、火災等不斷,被迫繼續遷都,有傳言說是因為在權力鬥爭中被冤殺的早良親王鬼魂作祟——這點被用在野村萬齋主演的電影《陰陽師》中。
總之,都城就遷到了現在的京都,為了祈求京都平安,當時稱作平安京。
京都神社一角
建造平安京時,不只再效仿長安,當時中國有長安、洛陽兩京,並稱西都東都,平安京也分為左右兩京:左京洛陽,右京長安。這也是日本人名左京、右京的由來,可見《侍魂》裡的橘右京要有個外號叫橘長安了。
平安京地圖
可是由於當時缺乏科學的城市規劃法,右京的地形並不適合居住,居民們紛紛遷往左京,久而久之右京就荒廢了,人們索性直接把京都稱作「洛陽」。地方官員、諸侯進京拜見天皇,就叫做「上洛」。
刀光劍影的戰國時代,「上洛」這個詞逐漸變成權力的象徵:誰兵強馬壯,誰才能一路殺到京城,「上洛」就意味著統一天下,因此當時的強大諸侯,不是準備上洛,便是在上洛的路上。
最終,豐臣秀吉完成了「上洛」的偉願,統一日本。再無戰亂,豐臣秀吉開始重修平安京,金閣寺、銀閣寺、豐國神社、聚樂第等在這時被建造。看著日本一天天強大,秀吉竟然做起「要到真正的洛陽」的千秋大夢,妄圖以朝鮮做跳板,徵伐大明。
彼時大明,雖然處於封建時代「老大帝國」的末期,但餘威猶存,自認為刀劍銳利的日本武士在朝鮮被李如松、麻貴等指揮的明軍打的一敗塗地,豐臣秀吉氣急敗壞,留下「勿使我十萬兵成海外鬼」的遺言後便撒手人寰。此后豐臣家實力大減,德川家康趁機竊取了日本。
但德川家的大本營在江戶,也就是今天的東京,不敢輕易移動,於是就出現了天皇在京都、政治中心在江戶的雙都城模式。
1868年,明治維新之後,天皇為了集中權力,終於下決心徹底遷都到了江戶,改名東京,從此京都只作為一個歷史名詞存在。之後一戰二戰爆發,疲於用兵的日本再無暇顧及京都。
也就是說,京都歷經了從公元八世紀到十九世紀一千多年的繁華,也承擔了從戰國時代末期到二戰的寞落。
因此,川端康成的《古都》中,通篇都濃濃的提出一個問題:今天,到底什麼才是「京都」?
正如《古都》的女主角千重子,雖然生活在一個殷實的商人之家,父母也對她很好,可始終是個棄兒,親生父母不明的棄兒——這不正是京都的寫照嗎?
1980年電影《古都》山口百惠飾千重子
要說日本大和文化之根,在奈良;而當時日本的政治經濟中心,在東京;那麼京都算什麼?
如果說文化,京都自打建設開始,文化的根源便在洛陽。
夾在大和文化、中華文化與東京時尚文化三者之間,京都便有了一絲說傳統不傳統、說新潮不新潮的尷尬與惆悵。
也許,「千重子」才是京都的本意:各種文化層層疊疊重合在一起,反倒構成了京都文化的獨有魅力。
在《古都》中,川端反覆提到源自唐服的和服、德國表現主義藝術家保羅·克利、和京都那多姿多彩的各種祭典、節日。
而千重子的妹妹苗子,沒有姐姐那麼好運氣、被富足的商人收養,而是在山裡做一名伐木女工。但是她自食其力、青春健美、充滿活力,也受到了織造工坊的繼承人秀男的青睞——在世人看來,秀男跟千重子才應該是門當戶對的一對。
如果說千重子象徵的是京都,那麼苗子象徵的就是東京。這座年輕的都城,遭受過苦難、也沒有過多的受到所謂「傳統」文化的薰陶,但她正在散發著活力,開始具備大都市雛形。「苗」這個字,不就是象徵著蓬勃發展的幼苗嗎?
那麼回到剛才的問題,不作為首都,京都還剩下什麼?
川端大概也為這個問題煩惱,因此花了大筆墨描寫京都的祭典:祇園會,時代祭,伐竹祭,鞍馬山的大字篝火……女主角千重子與青梅竹馬的玩伴真一相遇,便是在祇園會上扮演童男與童女之時。
祇園祭的盛況
當那些看似「長久」的建築已不復存在,如羅生門、聚樂第、豐國神社等,那麼文化就只能從祭典中華麗的服飾與清悠的雅樂中尋找了。
黑澤明電影中破敗的羅生門
即便如此,京都的文化,也很難說清楚,正如川端康成在《古都》中描寫的那樣:
……而且十七日的彩車遊行已經結束,但以後的曲禮活動還在繼續進行。家家敞開大門,擺上屏風等裝飾品。從前,還有的人家擺設早期浮世繪、狩野派、大和繪以及宗達畫的一對屏風。浮世繪珍品中,也有南蠻屏風,上面以雅致的京都風俗為背景,畫了外國人的活動情形。也就是說,表現了京都人旺盛的氣勢。如今這些畫卷還保留在彩車上。都是些所謂舶來品,諸如中國織綿、 巴黎葛布藍織綿、毛織品、金線織花錦緞、葛絲等。由於同外國貿易,在具有桃山時代風格的大花日本傘上,還增添了異國的美。彩車內有現時名畫家畫的裝飾畫,彩車頭也有像是柱子那樣的東西,據說那是當年朱印船的桅杆。
祇園冬冬鏘的奏樂聲非常單調。實際上是有二十六套音樂,它像任生狂言的伴奏,也似雅樂的樂聲。在宵山上,這些彩車用成排的燈籠裝飾,奏樂聲也就顯得更加激越了。……
其中提到了浮世繪、南蠻(十六世紀日本對歐洲的稱呼)、中國、巴黎……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的文化糅雜在一起……就連雅樂,這種被認為是日本傳統音樂的曲調,來源也是古代中國的宮廷音樂。
畫有外國人的南蠻屏風
按照中國的傳統文化,事物分為陰陽兩面,如果建築、城池等這些「硬」的東西屬於「陽」,那麼文化、音樂這些「軟」的東西便是「陰」。另一位文學巨匠谷崎潤一郎表示,日本文化的美,便存在於「陰」的部分。於是他寫下了專門讚美「陰」的《陰翳禮讚》:
……我們曾訪問奈良、京都的有名古剎,看到了一些被寺院視為珍品的掛軸懸掛於深奧的大書院的壁龕中。那些壁龕,白天也較幽暗,書畫圖像看不清楚。只能邊聽導遊的說明,邊探視褪了色的墨跡,憑想像感覺它的高明,可是那模糊不清的古詩畫與薄暗的壁龕配合卻是多麼地美妙!不僅圖像模糊不成問題,相反,那樣不鮮明的圖像反而覺得頗為適宜。總之,這種場合,那古畫不過是隱約、微弱光線所掩映的優美的「面」,不過起了與沙壁相同的作用。我們選擇掛軸,要珍重時代和古雅的理由,即在於此;新的圖畫,無論是水墨的或者淡色彩的,一不注意即會有損於壁龕的陰翳。
如果把日本的居室比喻為一幅墨畫,則紙拉門是墨色最淡的部分,壁龕為最濃的部分。 我每次看到異常幽雅的日本客廳的壁龕時,總感嘆日本人理解陰翳的奧秘,掌握光與陰翳的巧妙運用。……
京都雪舟寺的圓窗,透著「陰翳」之美
許是造化弄人,以「太陽初升之地」命名的日本,國土卻狹長的像一彎新月。古龍曾在「楚留香」系列中寫過一個故事:中原武林和倭寇之間的紛爭,就叫做《新月傳奇》。
如果說中華文化,屬於亞洲文化的「陽」,那麼日本文化,便是其中的「陰」。她學去的中華文化,也是其中的「陰面」部分,雖然有些人認為「漢唐文化在日本」,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因為限於土地、資源等硬性條件,中華王朝的巍巍氣象並不能很好的在日本展現,反倒是文學、美術、音樂這些,得到了傳承與發揚。
日本曾在平安京的羅城門上,放置了一尊仿唐的「兜跋毗沙門天」像,祈求永葆京城平安。來源於一個大唐的傳說:天寶元年,安西城被蕃兵圍困,突然毗沙門天顯靈,守住城門,打敗蕃兵。唐玄宗因此大悅,著城門上都安置毘沙門天像,以保平安。
日本郵票中的毗沙門天像
大唐的毗沙門天,和印度原有的毗沙門天,傳承過程中又出現了流變:即大唐百姓普遍認為,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衛國公李靖,即毗沙門天的化身。原來當時突厥、吐谷渾等多次進犯,都是李靖領兵打敗,中外將士皆稱李靖是「戰神」毗沙門天的化身,天寶安西城之戰,不論是大唐還是西域,大多數人都認為顯靈的「毗沙門天」其實是李靖。而後世日本「七福神」中的毗沙門天造型,也效仿的是李靖。
日本傳統「七福神」中的毗沙門天像
此後李靖就被稱為「天王」,在民間傳說中演化為「託塔李天王」。而羅城門,在芥川龍之介的小說中被稱為「羅生門」,黑澤明根據芥川的小說拍出世界名片《羅生門》,從此「羅生門」便成了各執一詞、撲朔迷離的代言。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傳說中李靖和兒子哪吒的關係,豈不就是一場「羅生門」?
而反觀日本和中國的關係,也像「羅生門」一樣,反反覆覆、夾纏不清。
表面上,兩國似乎有血海深仇,但奇怪的是,只要稍微和平,兩國文化就像磁石一樣互相吸引,難解難分。
有一部讓人頗感無釐頭的動畫:《有頂天家族》,講的是京都生活的一群狸貓精的故事。狸貓下鴨矢三郎的父親,被「七福神」之一的弁天做成狸貓火鍋吃掉了,矢三郎卻一點也不恨弁天,反倒有種深深的愛,而後來故事發展,矢三郎逐漸了解到,父親是自願讓弁天吃掉的……
《有頂天家族》中的狸貓
故事看起來似乎無釐頭,然而仔細一想,如同《平成狸合戰》一樣,說的是人與自然從鬥爭到和諧相處的故事,便透徹的多。再想深一層,像川端康成的《古都》一樣,管它什麼故事不故事,專心欣賞京都的美貌風情便罷了,在動畫中,同樣也展現出京都的各種寺院、祭典、還有讓京都人愛恨難捨的噹噹電車……
《有頂天家族》京都美景
《有頂天家族》第二季 中的飛天電車
噹噹電車剛在京都設立的時候,京都人是反對的,因為這種「高科技」的東西破壞了京都的傳統;然而隨著科技發展,噹噹電車要被拆除的時候,京都人反倒難以割捨起來,因為曾幾何時,電車那「叮叮噹噹」的鈴聲已經成了京都生活的一部分……
京都的古舊噹噹電車
這也正像矢三郎對弁天的感情一樣,愛恨難辨。
作為日本傳統「七福神」之一的弁天,動畫中表現的卻是一個時尚女郎:穿著新潮、作風大膽,骨子裡卻還有點日本傳統文化裡的矜持……如同《古都》中以千重子代表的京都和苗子代表的東京,弁天也可以看做是東京的化身,與狸貓下鴨一家代表的京都之間的故事。
那麼,以日本本國類比,東京是時尚、科技的「活力之陽」,那麼京都便是古樸、厚重的「傳統之陰」了。
這種陰陽相對的模式,隨著人類的思想越來越開明,不僅不會引起衝突,反倒成了文化平衡的重要組成部分,日本如此,中國如此,世界其它各國亦如此……就讓我們隨著祇園的鐘聲,祈禱我們的未來,像京都的古名一樣,一直「平安」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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