洩密的畫框
2023-10-09 08:22:39
一
搬過來的第一天,蘇斌專門去隔壁拜訪了下自己的新鄰居。他手裡捧著一束剛從花壇裡摘下來的花,上面還沾著點晨露。
昨天他在樓下指揮工人搬大件的物品。當那臺很有些古風的立式座鐘小心地搬進來時,蘇斌不經意間抬起頭看見隔壁的窗戶邊站著一個人。
一個女人,齊腰的長髮,穿著淡色的針織衫,模樣很清秀。那姑娘的視線在和蘇斌對上的一瞬,趕緊又移開了。
蘇斌理了理衣領,不安地扒拉了下頭髮。從前這些事情都是蔣雲幫他做的,可惜蔣雲已經不在了。他敲了敲門,站在門口等了陣子。裡面傳來一陣碎碎的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門開了條縫,昨天那個姑娘的臉出現在門縫裡。
「誰?」
「你好,我是你的新鄰居,我叫蘇斌。」蘇斌趕緊擠出笑臉,舉了舉那束花,「昨天才搬過來的,想打個招呼。這花,送給你的。」
女孩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終於拉下門上的小扣鏈,將花接過去,輕輕聞了聞:「謝謝。」
房間裡有些暗,牆上掛著一個畫框,框上似乎紋著些奇怪的花樣,具體是什麼看不清楚。蘇斌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她的腿,在心底微微嘆了口氣。多好的姑娘,腿怎麼就瘸了。
二
蘇斌是個保險調查員。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對別人的隱私最感興趣,一種是狗仔,另一種就是他們。
搬家當然只是一個幌子,送花是他和女孩熟絡的第個一步驟,除了需要暫時避人耳目外,他的真實目的是為了調查對面門裡的那個男人,肖知言。
前段時間城郊的高速路邊出了一起很大的車禍。一輛自駕的私家車撞上了路邊的圍欄,車內起了大火,當場死了一個人。警方調查之後表明,這是一場意外事故。下雨路滑,車體剎車失靈,排除了人為因素。
死的那個男人叫做肖善行,他被人從車裡拖出來的時候已經被壓得面目全非了。
而現在住在蘇斌隔壁的女孩是肖善行的雙胞胎弟弟肖知言的女朋友佳唯。根據佳唯的口供,事故當天,開車的肖善行喝了點酒,因為路途太長,開著開著,他們兩個都睡了過去。直到事故發生的那一瞬,他們才被這劇烈的撞擊聲驚醒。佳唯說,當時她和肖知言一起坐在後排,因為身上還捆著安全帶,所以出了事情之後都暈了過去。車身燃起來之後,她才醒過來,拖著肖知言爬出了車子,佳唯的腿受了重傷,等她再回去救肖善行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火光衝起來,將肖善行和那輛車一起卷了進去。
後來,佳唯和肖知言一起被送進了醫院。佳唯瘸了,肖知言失憶了,肖善行則變成了一捧灰。所以,不能說他們中間誰比誰更幸運一點。
在蘇斌和佳唯熟絡之後的某天上午,蘇斌在樓梯上遇到了正要去扔垃圾的佳唯。蘇斌看見佳唯手中的廢物袋裡藏著那副精緻的畫框。
「這相框很好看啊,為什麼要丟掉?」
「嗯,這是肖善行的東西,知言說看著會觸景傷情,讓我乾脆拿出去扔了。」
這時,蘇斌看見佳唯的衣服上,右側的肩頭殘留了些痕跡,他伸手指了指。
「你的衣服。」
佳唯轉頭一看,臉騰地紅起來,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在家裡幫善行做復檢,弄髒了。」
就在她說話時,蘇斌不經意地抬起頭,忽然發現佳唯的房間裡,窗簾動了動。他沒有太在意,只是順水推舟邀請佳唯來家裡喝茶。
當時佳唯捧著茶杯輕輕吹開上面的茶葉,蘇斌漫不經心地瞥著她胳膊上新添的疤痕,然後將目光滑向她那條金屬做的假腿。蘇斌身後臥室的門緊閉,因為他怕一不小心就會讓佳唯聞到裡面那股最近才出現的氣味。
「你呢,一個人搬過來是因為工作?」
「不,失戀了。」
佳唯一頓,不由自主放下了茶杯。蘇斌清清嗓子,岔開這個話題。
「你和曉彤呢,怎麼回事?」曉彤是肖善行的女朋友,車禍當天她沒有跟肖善行在一起,所以才倖免於難。
「後來我們把保險費分給了曉彤,她非吵著要見肖知言,我不讓,就把她擋在門口,她就撒潑。你看,抓得我胳膊上全是傷。」
說著,佳唯伸出胳膊湊到蘇斌跟前,上面有一道道淺淺的疤痕。蘇斌見過曉彤一次,就在佳唯和她爭吵的那個下午。他躲在門裡從貓眼看過去,那兩個女人站在門口不顧形象地抓著頭髮相互撕扯,佳唯說什麼也不讓曉彤進門。
蘇斌不知道那時的肖知言究竟在做什麼。或者說,其實他根本沒見過肖知言。佳唯的說法是肖知言自從車禍後就受了刺激,變得沉默寡言喜歡一個人待在家裡,不愛見客。
可蘇斌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在曉彤氣呼呼地離開後,蘇斌等了兩分鐘便尾隨她出了門。他在街口叫住曉彤,她轉過頭瞪著蘇斌,眼眶紅彤彤的,餘怒未消,卻也帶著悲傷。
可能是她當時的神色太像蔣雲了,蘇斌便不由自主地透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三
第一次被隔壁的聲音驚動,是在見曉彤和佳唯的前一天深夜。蘇斌照例失眠。他躺在床上,數著對面座鐘上滴答的響聲。就在分針走過九字照例被卡住的時候,隔壁忽然傳來了爭吵的聲音。
起初只是很細小的動靜,接著,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激動,其中一個是佳唯,另一個,應該就是他沒見過的肖知言。而那場爭吵,最後結束在一聲「哐當」的巨響中,不知砸壞了什麼東西。
蘇斌從床上一躍而起,趴在門口仔細地聽。
可這個時候,那些爭吵的聲音又停息了,迅速,果斷,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蘇斌皺起了眉,他睡不著了。
過了會兒,他不死心地又把耳朵貼在牆上仔仔細細地聽,那頭靜悄悄的,似乎埋葬了某種巨大的隱秘。他甚至可以想像,就在他貼在牆上的那一刻,對面也有一個人,用同樣的姿勢,在同樣的地方,和他一樣靜靜地貼在牆上屏息偷聽他這邊的動靜。
這麼一想,蘇斌就覺得恐怖了。
他從牆邊離開。嘀嗒嘀嗒的鐘聲和他的心臟保持著同種頻率。他走到窗邊,月光慘澹的照在他臉上,花壇裡寂靜無聲,連只路過的野貓都沒有。
蘇斌靜靜地佇立在那往外看,白天被佳唯丟出去的相框就睡在垃圾堆邊一個顯眼的位置。
就在蘇斌想要回頭時,一個人影突然出現了。
那個人穿著可以融進夜幕的深色衣服,腿腳似乎不太利落,微微地跛著。他走到花園裡,逕自到了垃圾堆邊上,認真地盯著那些東西看了半天,忽然伸手抓起了那個相框,左右翻看了一陣,又轉過身將畫夾在右胳膊下面,像做賊似的很快低著頭回到了樓道裡。
夜色如墨,蘇斌沒能看清這個人的長相。
隨即他聽見樓道裡傳來的有人上樓的腳步聲。
他趕緊跑到門邊,認真地數著那人不急不緩的步子。
一樓,二樓,三樓……一直到了他所在的樓層,那人停下來了。
蘇斌趴在門上,緊張地從貓眼望過去。那個佝僂的身影將畫框放在地上,從口袋裡摸出了鑰匙,正要開門,忽然頓了頓,猛地回過頭來,皺著眉頭。蘇斌被對方如此突然的動作嚇得怔了一下,不由自主退後一步,緊緊地捂住了嘴巴。過了會兒,他仿佛意識到門外的人不可能發現他,於是又往前一步,重新看向貓眼。
那過程只用了一兩秒,可蘇斌感覺仿佛跨越了千年。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蔣雲還活著的時候,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件事情。那時也和現在一樣,他在門內,貼著貓眼,死死地看出去。那天蔣雲在門外,大膽又火熱地和一個背影擁吻。他看得心如刀絞,卻不敢開門出去斥責。他不小心踢到了門框,發出響聲。他狠狠退後,屏息凝神,等待外面可能響起的敲門聲。
後來什麼都沒有發生,可等他再次湊近貓眼時,等待他的,是一個無限放大的,想要往裡面窺視的瞳孔。
回憶無端地終結在了最恐怖的部分,蘇斌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他再次將眼睛貼近貓眼。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寂靜地在房間裡散開,絲絲縷縷地纏在每一個角落裡。
此時,對面那個人沒有回頭,他沒有注意自己已經被人窺視良久。他從口袋裡摸出鑰匙,開了門,走進去,順手將門關上。
蘇斌屏住的呼吸慢慢鬆弛下來。他直起腰,離開了那個貓眼。身後的房間黑極了,就像每個人在童年都會臆想的噩夢那樣,總覺得身後會忽然出現什麼東西,用冰冷的雙手一點一點纏上你的脖子。
可別人只是臆想,而到了蘇斌這裡,就成了現實。他沒有轉過身,只是面朝牆壁,貼著牆壁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間,上床,拉高了被子。這過程中他一直閉著眼睛。儘管現在他得到了一切他想要的東西,可每當夜幕來臨,蔣雲那猙獰甚至扭曲的面孔還是會一遍遍浮現在眼前,怎麼都無法抹去。
四
和曉彤談完之後,蘇斌坐在咖啡吧裡等了一陣,沒有直接回去。氣溫逐漸升高了,街上的行人也開始三三兩兩換上了短袖。蘇斌把衣服都扔了,因為不管怎麼洗,他的身上總會殘留著蔣雲的氣味。他不希望因為這個引人懷疑。
他坐在咖啡吧裡等一個人。從這些天的觀察來看,肖知言並不像佳唯說的那樣是個受了刺激從此閉門謝客的人。
曉彤剛才談到激動的地方,幾乎打翻了桌上的咖啡。她將以前自己與肖善行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全部說了出來,就像蘇斌是她的舊年好友那樣毫無保留。
她告訴蘇斌,自己怎麼也無法相信肖善行是一個魯莽到會醉酒駕車的人。
蘇斌遞上紙巾,她狠狠地擦擦眼淚,抬起頭。
「你知道肖善行是做什麼的麼?他原來是交警,交規他比誰都明白,他怎麼可能酒後駕車!」
「但從現場鑑定資料來看,這就是一起因為醉酒駕車引發的事故啊」
「如果真的是事故,你幹嘛還要來查?」
「如果不是事故,你覺得是什麼?」
曉彤冷冷地哼了聲,將那紙巾丟在一邊,扭過頭看了會兒窗外,又吸吸鼻子,繼續開口。
「而且我知道善行不可能喝酒。他酒精過敏,稍微喝一點都不行。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所以才想見肖知言問個清楚。誰知道那個女人怎麼都不肯讓我們見面。從善行死了到現在,每一件事情都是她在中間做傳話人。我就不明白了,我怎麼說也算他們肖家半個媳婦,我見見肖知言問問情況怎麼就不行了?」
「保險費……」
「她給我了,寄給我的。」
曉彤又轉回臉來,嘆了口氣。
「人都死了,我還能怎麼樣,無非就想和有關的人聊聊。可她這麼做,太讓人寒心了。」
「你們平時感情好嗎?」
「知言和善行感情很好,他們是雙胞胎,從小什麼都一起做,連學校班級都是一模一樣的,世界上沒有比他們更要好的人了。」
她避開了蘇斌的問題。
蘇斌點點頭,輕輕地轉動著咖啡勺,也不再多問。他們沉默了一會,曉彤摸出手機遞到蘇斌跟前。
「你看,這是他們倆的合影。」她說著,指指左邊那個男人,「這個是善行,另一個是知言。」
「他們簡直一模一樣。」
「對,連身上的痣都是一樣的。」
「那你怎麼區分他們?」
「感覺,味道,」她笑了一下,搖搖頭,將手機收回去,「女人的直覺。」
蘇斌想了一下,摸出自己的手機,打開藍牙。
「能把他們的照片傳給我嗎?就剛才那張。」他停了停,「也許會對我的調查有幫助。」
曉彤離開後大概過了一個小時,蘇斌的咖啡換上第二杯,他終於隔著咖啡吧的窗玻璃看見了遠遠過來的肖知言。
每天這個時候,肖知言都會離開家半個小時去醫院取藥。本來佳唯是不準他獨自過去的,在夜晚的爭吵爆發很多次後,佳唯似乎妥協了,但也只妥協了這麼一件事情。
蘇斌將錢壓在咖啡杯下面,急匆匆地跑出了店。肖知言的腿有些微跛,他手裡拎著醫院給的小袋子,裡面裝著他用來復檢的藥物。
蘇斌的突然出現讓他明顯愣住,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
「你好,我是住在你隔壁的人,還沒打過招呼。今天這麼巧碰到了。」
肖知言盯著蘇斌看了會,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說了聲你好,就想繞開他繼續往前走。蘇斌不甘心地追上去,和他並肩往前走,走了兩步,肖知言停了下來。
「請問,還有什麼事情麼?」
「啊,也沒什麼,就是前幾天和佳唯聊了聊,覺得大家年輕人挺好相處的,想和你們認識認識。你和佳唯好像已經在一起有十年了吧?」
肖知言歪歪頭,看了看他,又轉回去。
「我不記得了。」
蘇斌一愣,眉頭皺了起來。
「不記得?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出過車禍?」
「嗯,佳唯跟我說起過,唉,你弟弟的事情……」
「沒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肖知言聳聳肩,手輕輕揉了揉腿,「老實說,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你的意思是?」
「嗯,我失憶了。」肖知言無奈地笑了笑,「包括佳唯,還有肖善行的事情。自從醒過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蘇斌心裡咯噔一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
肖知言又揉揉腿,將袋子換到另一隻手裡。
「我腦子裡亂糟糟的,甚至連我自己是誰,都是佳唯告訴我的,」他轉過頭看著蘇斌,「其實到現在,我好像也只有佳唯了。但說句抱歉的話,雖然我們似乎在一起已經快十年了,我現在對著她,就像對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蘇斌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默默地陪著他走了一段路。
「我看佳唯一個姑娘家,腿也這樣了,挺可憐的。你們能撐過來是萬幸,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但願吧……」肖知言笑笑:「我脾氣不好,醒過來就一直在衝佳唯發火。不過她也是,我說了多少次要把那幅畫給我留著,她不聽,非得扔掉。」
蘇斌愣住了,他清清楚楚的記得,佳唯在扔掉那副畫的時候告訴他這是肖知言的意思。雖然他之後在夜間看到肖知言將畫撿回已經感到佳唯的話含有水分,但親耳聽到肖知言的這句話時,蘇斌的心裡還是緊了一下。看來,佳唯確實對自己撒了慌。
「那畫上是什麼?」
「合照,我和肖善行的大學畢業合照。」
五
那天晚上,蘇斌又聽見隔壁傳來爭吵聲。床前的座鐘依舊嘀嗒嘀嗒地走著,那單調的聲音混在吵架聲中,顯得又空洞又詭譎。這是他送給蔣雲的生日禮物,蔣雲曾經很喜歡它,她告訴蘇斌,她結婚的時候這就是她的嫁妝。她要嫁進城堡一樣的地方去,帶著這口古老的家具,像珍寶一樣被人藏起來。
後來她真的找到了那麼一個人,寵她像公主一樣。蘇斌每天看著她幸福的笑容,總覺得自己的心被一把小刀來回切割,痛不欲生。那座鐘裡堅硬又冰涼的鋼絲線,一點點纏在他的心上,慢慢地縮緊,再縮緊。
再後來,蔣雲結婚了,蘇斌參加了她的婚禮。看著她對著另一個人笑靨如花,他覺得他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蔣雲在和他生氣了那麼久之後,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那座鐘我不要了。
蘇斌當時就急了,抓著她的肩膀問,你不是喜歡麼,你不是一直想把它當嫁妝麼,為什麼說不要就不要了?
蔣雲煩躁地推開他,轉過身去。
「沒用了,太大,我不喜歡了。」
她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在了蘇斌的心上,所以後來蘇斌也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她。現在她永遠陪著他了,帶著那個嫁妝一起。
過了一會,隔壁的爭吵聲停下來了。蘇斌一個翻身下床,跑到窗邊。這已經成了慣例。每天清早佳唯會偷偷把那畫拿出去扔掉,晚上肖知言再撿回來。
蘇斌貼在牆上聽了三個晚上,發現他們每次爭吵的內容總離不開這幅裝裱得當的畫框。
蘇斌在窗邊等著座鐘走過一圈,隔壁的門又開了。
他把自己藏在窗簾後面,看著花園。肖知言又一瘸一跛地出來,執著地來到垃圾堆旁邊翻檢。
可惜這次他什麼都沒有找到。
蘇斌回去時遇到了出門扔東西的佳唯。她小小的身子被湮沒在大包小包的垃圾袋裡顯得十分無助。見著了蘇斌,她眼睛一亮,急急地迎上來,將手裡的畫框塞進蘇斌懷裡。
「拜託你幫我個忙,我這腿不方便,走不了多遠。」
「嗯,什麼事兒?」
「這幅畫框,拜託你幫我丟掉吧,越遠越好。」
說著,她對蘇斌噓了聲,有些俏皮地眨眨眼睛,可蘇斌還是能從她的眼裡看見一抹深藏著的倦怠。
「我今天遇到了你家肖知言,」蘇斌對著她說:「我從咖啡廳出來遇到了他。」
佳唯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準備邁步上樓的腿也突然頓住,回過頭來,又走到了蘇斌的身邊。
「你們聊了什麼?」
蘇斌低頭看著她,她的眼睛裡有一絲怎麼也隱藏不住的慌亂。
「沒什麼,就隨便打了個招呼。我沒想到他居然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了。」
佳唯一頓,揚起笑容。
「對,我一直沒說,他出車禍後腦子有了點問題,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撞到頭了麼?」
「嗯,是的。」佳唯停了停,對他揮揮手,「畫的事情就拜託你了,我得回去做飯了,謝謝!」
「你無所謂嗎?」蘇斌跟著佳唯上了兩個臺階,手裡拎著那幅畫,「我是說,你們在一起都十年了,他說忘就忘,就算這樣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佳唯用力地想了想,笑容更甚。
「嗯,無所謂。說不定這是老天給我們重新來過的一次機會。」
蘇斌沉默了。佳唯轉過頭跑上樓去,踢踢踏踏的。她跑了兩步,頓了頓,又回過臉來。
「蘇斌,你家最近怎麼老是有股味道?」
「啊?有麼?哦哦,可能是因為我在澆花。」
「這樣……以後有機會,讓我去看看。」
佳唯笑了笑,又轉頭跑了起來。很快樓上傳來了關門的聲音。蘇斌轉過臉,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裡的畫框。他覺得佳唯在說謊,沒有人會不在乎被人忘記的。是的,沒有任何人在付出一顆心後,甘願接受這種結局。
佳唯不可能,他也不可能。
蘇斌撩開窗簾,看著肖知言拖著那條瘸腿在垃圾堆裡翻找。畫框就靠在蘇斌的座鐘下面,他拿回家時已經仔仔細細地觀察過了。而現在,他要開始觀察肖知言了。
肖知言找了一圈,沒有找到那畫,直起腰來。那一瞬月光灑下來,照在他身上,像蒙了層很薄的紗。肖知言轉過頭來,轉了一圈,使勁撓著頭。蘇斌很明顯地看見他臉上的怒氣。
就在那時,肖知言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猛地抬起頭來。
蘇斌往後退了一步,他不知道肖知言看見自己沒有。他靜靜地站在房間裡,身後是嘀嗒作響的座鐘。那分針走過九字,又卡了一下。
蘇斌聽著自己的呼吸,轉過頭去,看了看身後的鐘,就像看著他的蔣雲。
良久,久到他都要出現幻覺時,他終於又鼓起勇氣走到了窗邊。樓下已經沒有人了,空空蕩蕩的垃圾堆放在那裡,上面沒有肖知言想要的東西。
蘇斌呼出一口氣,正準備轉身去休息,忽然,門鈴響了。
蘇斌愣住了。
俗話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蘇斌最怕的,就是有人半夜三更來敲他的門,這會讓他以為是蔣雲回來了。雖然蔣雲此時就站在他的身邊。
門鈴持續地執著地響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蘇斌咽了咽口水,他的嗓子很乾燥,像著火了一樣。
他慢慢走到門邊,透過貓眼看出去,肖知言站在外面,低著頭,一隻手一直摁在門鈴上面。
肖知言還是看到他了,就在剛才那麼一瞬,可能是窗簾動了動,可能是別的什麼,總之讓肖知言注意到了他。
蘇斌最終還是開了門。肖知言抬起眼盯著他,兩人默默地對視了會,肖知言不聲不響就擠了進來,隨手關上了門。
蘇斌站在他身後看著他一瘸一拐進了自己的房間。就在他進來的那一瞬,蘇斌明顯地看著他皺起了鼻子。
味道已經那麼重了麼……
「畫果然在你這裡。」
蘇斌跟著他進屋,第一眼就看見他蹲在地上舉著那副畫。蘇斌走過去,開了燈。他不喜歡在黑暗中和人相處。他瞥了眼座鐘,指針固執地前進著,他拍了拍肖知言的肩膀。
「我們出來說。」
「最好說清楚。」
肖知言盯著他,站起身來。
「你看到幾次?」
肖知言開門見山,蘇斌覺得自己也沒必要再繼續隱瞞,便全盤託出。
「每次都看見了。不過我想你天天找這個畫框,也絕對不是因為想要憑弔什麼東西。」
「對。」
「你慣用右手。」
「是。」
「但照片裡這個肖知言,是左撇子。」
肖知言沉默了,蘇斌看見他握起了拳頭,跟著呼吸也急促起來。
「你看照片,肖知言用左手拿著這些證件,他左手的袖子卷了起來,右手的卻很平整。你再看他身旁的肖善行,他卻不是左撇子。」
蘇斌從兜裡摸出手機,打開那天曉彤傳給他的照片,遞到肖知言的跟前。
「這是肖善行過去的女朋友曉彤給我看的照片。那天她去找你,可惜被佳唯擋在了門口。佳唯說你不想見人,但是我猜,當時你根本不在家,你去醫院拿藥了。佳唯之所以允許你一個人出門,只是怕你撞上認識你的曉彤。」
肖知言的眉頭更緊了。他緊緊地握著手機,雙眼死死地盯著裡面的人。
「這個人,是肖善行的女朋友?」
「對,她就是曉彤。」
「曉彤……曉彤……」
肖知言喃喃地念叨著這個名字,面容稍稍溫和下來。
「我總覺得很奇怪,自從醒過來之後,佳唯告訴我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們在一起十年了。接著我就跟著她回了家。
她對我很好,真的非常好,可我不高興。我一點也不願接近她,就像中間有什麼隔膜一樣。那天我收拾房子的時候,看見了這幅畫。佳唯告訴我,畫面裡站在右邊的那個人是我。和你一樣,我很快就發現了左右手的問題。就算我失去了記憶,我的習慣是不會改變的,我從來不用左手。我偷偷試著用過一次,可我怎麼也拿不好筷子。」
「人是沒那麼容易忘記過去的事情的……如果忘記了,就會受到懲罰吧。」蘇斌一頓,笑著抓抓自己的頭髮,「我去調查過一次,泊車的小弟告訴我,他當時把鑰匙交給了肖知言。」蘇斌停了停,換了個姿勢,「醒過來之後……你喝過酒麼?」
「沒有,佳唯說對身體不好,不讓我碰。」
「想不想喝一次,證實一件事情?」
「什麼?」
蘇斌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走進了臥室。
尾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兩件事情。
和蘇斌的推理一樣,活著的這個不是肖知言,而是肖善行。真正的肖知言,早已死在了那天的車禍裡面。
肖知言死了,肖善行因為車禍失了憶。佳唯因無法承受肖知言已死了的事實,下定決心,要將一個樣子的肖善行變成肖知言。
她將肖善行帶回家,告訴他自己是他的女朋友。她斷絕了肖善行和外界的聯繫。尤其是肖善行過去的女朋友曉彤,更是上了她的黑名單。
肖善行趁佳唯出門時去警局報了案,那幅畫成了最終的證據。而後來指紋結果顯示,肖善行的身份被掉了包。
蘇斌拿到了保險公司的酬金。他回到那間已經散發出令人無法容忍的味道的房間裡,將酬金慢慢裝進口袋裡。
他已經不能再用這個身份出現了。他走到座鐘面前,輕輕地撫摸鐘上的指針。泛黃的,金屬的,堅硬的,冷冰冰的。
他湊上前,輕輕地親吻鐘面,就像親吻他的蔣雲那樣。
而後,他提起包,離開了這個地方。
就在他走後沒多久,警察破門而入。肖善行在報案的時候將蘇斌家的異樣也一起提供了上去。那副畫框的背面沾染了奇怪的液體,經過檢驗,那是人體腐爛後流出的汁液。
警方打開這扇掩蓋了惡臭的房門,進了臥室。
他們停在座鐘跟前。那鍾還像往常一樣沉默地站在那裡,裡面滲出一灘奇怪的液體。
新來的小警察在打開座鐘之後立刻轉過頭去拼命地乾嘔起來。那座鐘裡面站著一具穿著婚紗的,已經腐爛了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