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是情的化身(牽絲戲你擠出的眼淚)
2023-04-19 14:15:14 1
作者 | 瞿長海校對 | Sakura286
餘少能視鬼,嘗於雪夜野寺逢一提傀儡翁,鶴髮襤褸,唯持一木偶製作極精,宛如嬌女,繪珠淚盈睫,惹人見憐。
時雲彤雪狂,二人比肩向火,翁自述曰:少時好觀牽絲戲,耽於盤鈴傀儡之技,既年長,其志愈堅,遂以此為業,以物象人,自得其樂。奈何漂泊終生,居無所行無侶,所伴唯一傀儡木偶。
翁且言且泣,餘溫言釋之,懇其奏盤鈴樂,作牽絲傀儡戲,演劇於三尺紅綿之上,度曲咿嚶,木偶顧盼神飛,雖妝繪悲容而婉媚絕倫。
曲終,翁抱持木偶,稍作歡容,俄頃恨怒,曰:平生落魄,皆傀儡誤之,天寒,冬衣難置,一貧至此,不如焚。遂忿然投偶入火。吾止而未及,跌足嘆惋。忽見火中木偶婉轉而起,肅拜揖別,姿若生人,繪面淚痕宛然,一笑迸散,沒於篝焰。火至天明方熄。
翁頓悟,掩面嚎啕,曰:暖矣,孤矣。
——《牽絲戲》
Vagary為《牽絲戲》創作的這段文案,聊齋極了。有人一提聊齋就想到陰氣森森,狐啼鬼嘯,那都是面子上的;聊齋的裡子,其實是超乎性情之人,行世間非常之事。喝不起酒卻把酒倒河裡奠祭水鬼,把廟裡醜陋的判官搬到宴席上座,在現代人眼裡,這樣的人是傻子,這樣的事是傻事。但是蒲松齡覺得他們有趣,專門著書立傳,為他們又笑又哭。
回頭看Vagary的文案,什麼叫性情之人?為了演傀儡戲,家業敗盡,青春虛度,老年在破廟裡瑟縮取暖,還不忘了給人演戲,這樣的人不痴嗎?什麼叫非常之事?愛傀儡戲愛得搭上一切,憤恨到極致又焚之一炬,這樣的事不痴嗎?二者兼備,於是聊齋味兒有了,鬼氣森森裡前奏響起,這首唯美悽涼的古風歌,在Aki阿傑和銀臨百轉千回的曲調裡,正式開場。
嘲笑誰恃美揚威,沒了心如何相配
盤鈴聲清脆,帷幕間燈火幽微
我和你,最天生一對
傀儡是美的。書裡寫「製作極精,宛如嬌女,繪珠淚盈睫,惹人見憐」。
傀儡的美是不衰的,人會衰老白頭,但它的美是死亡一般的永恆不朽。
它恃美揚威,卻受到嘲笑,為什麼?因為它沒有心。它不是人,註定無法與它的主人成為一對。然而它卻不甘心。許多年後的大雪裡,主人已是風燭殘年,明媚的它陪主人在破廟的燈火間翩翩起舞,心裡想的依然是「我和你,最天生一對」。
沒了你才算原罪 沒了心才好相配
你襤褸我彩繪 並肩行過山與水
你憔悴 我替你明媚
為了反駁那些「不配」的聲音,傀儡自己生編硬造了另一套說辭。
正是因為沒有心,所以不會有任何矛盾衝突,只需要全心全意跟隨主人的步伐,應該會更長久吧?
也是因為自己是沒有心的死物,所以無論歲月摧殘、風吹雨打,始終能明媚靚麗,這不是比人類的配偶更好嗎?
荒唐也罷,倔強也罷,它默默安慰著自己,與世俗的眼光對抗著,堅信會有個圓滿的結局。是什麼讓它如此痴狂?也許是初遇時,主人吻開筆墨,為它染上一滴珠淚的時候吧。明明是普普通通一個動作,卻仿佛賦予了它全新生命一般,不知是著了什麼魔,從此就傾盡一生,任其支配。相信所有為愛情盲目的人,都相信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大的完美。
你一牽我舞如飛 你一引我懂進退
苦樂都跟隨 舉手投足不違背
將謙卑 溫柔成絕對
聽到這裡,讀者大概已經懂了它的句句雙關。
傀儡沒有思想與意識,只能憑藉主人的操縱來行動;而在一段感情中絕對溫柔到謙卑的人,也正如傀儡一般,完全受到對方的操縱。苦樂進退,皆在對方的舉手投足之間,這樣的感情會有結局嗎?大家心知肚明。
然而傀儡不甘心啊。它低低地唱著,明明在貫徹自己絕對服從、絕對卑微的指令,卻一定要從中咂摸出一絲滋味來,以實現對自己的麻木和感動:
你錯我不肯對 你懵懂我蒙昧
心火怎甘心揚湯止沸
你枯我不曾萎 你倦我也不敢累
用什麼暖你一千歲
於是,在那場天地失色的大風雪裡,最後的結局來了,意料之中的拋棄,出人意表的壯烈。
蘭花指捻紅塵似水
三尺紅臺 萬事入歌吹
唱別久悲不成悲 十分紅處竟成灰
願誰記得誰 最好的年歲
最後的這場演出裡,傀儡依然舞動如風,一顰一笑,得心應手,向看客展示著自己與主人的默契融洽。然而,猝不及防的,曲終落幕,它終於被丟進了火中。卑微一生,服侍一世,最後只落得一句「不如焚」的絕望。這是為什麼呢?傀儡想不通,它還未能從演出中掙脫出來,腦海裡唱的還是「唱別久悲不成悲,十分紅處竟成灰」。
在自己的舞臺上演著別人的悲喜,扮演傀儡的角色一生之久,早已忘卻了什麼是悲傷了。悲極成淚,淚盡泣血,血紅到濃處是什麼?是灰。讓人想起「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的慘痛,「鬒髮俄成素,丹心已作灰」的無奈,「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絕望。唐宋文人的淚被融化在一起。它抬眼望向自己的主人。
風雪依稀秋白髮尾,
燈火葳蕤揉皺你眼眉。
「葳蕤」是什麼意思?草木茂盛。張九齡詩「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而無論是破廟裡顫抖的燈花、火盆裡搖曳的火苗,不都是花一般盛開嗎?
寒冷的天氣裡,火苗跳動,帶動著熱氣流上升,透過熱氣流看到的景物,便有些模糊和扭曲。所以「眼眉」是皺的,是被「燈火」揉皺的。
如此生動形象,這是傀儡在火中望向主人的最後驚鴻一瞥。它被拋棄了,卻只看到主人白了頭髮,皺了眼眉。它沒有心,卻能感受到火焰的灼痛和內心的刺痛一齊湧來。於是它「婉轉而起,肅拜揖別,姿若生人,繪面淚痕宛然」。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它低低唱的是:
假如你舍一滴淚 假如老去我能陪
煙波裡成灰 也去得完美
我為你卑微了一生,最終烈火焚身,不得全軀。可那又如何?我已陪你走到了暮年,你為我的離去落下一滴清淚,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完美了。
我願焚燒自己,為你換來最後一夜的溫暖。
這時讀者恍然大悟,原來最初對文案進行了誤讀。真正的性情之人,是傀儡,為了一份執念,顛簸消耗掉一生的人;真正的非常之事,是一生溫柔、一生服侍,即便化作灰燼,也甘願溫暖對方。所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所謂「被你一貫的讚許,卻不配愛下去,在你悲傷一刻必須解慰找到我樂趣」,講來講去,或許只是一場自我迷失的幻夢。夢醒的時候,卑微的人已失去了所有,主人只掉了幾滴不知真假的眼淚。
文案與歌詞,講的是同一個故事,卻又有截然不同的對照,像極了分開後的情侶的各執一詞。你願意相信老翁,那麼是他一片痴情,傾家蕩產,為了摯愛走向毀滅;你願意相信傀儡,那就是它痴心不改,卑微一生,還是擺脫不了被拋棄的結局。如果你問我更傾向於相信誰,我只能笑而不語。「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借著這首歌,願所有人的愛都奔向它所該去的地方,得到它應得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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