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擷長河明珠(滾滾長江悠悠文脈)
2023-04-19 03:08:41 2
湖南平江杜甫祠堂 資料圖片
湖南汨羅屈原塑像 資料圖片
長江是中國最大的河流,深沉而宏偉,哺育了一代又一代文化巨人。長江也是一條具有永不衰竭的航運能力的黃金水道,因其一水之便,一代代詩人和作家行走於江水之上,以詩詞和華章沿途點亮這道大江,讓它放射出萬古不滅的奇光異彩。浩浩的江水流淌的是詩詞和散文,流淌的是文學,流淌的是綿綿不絕的中華文脈。
江上第一個文學巨子
春秋時期,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整理問世,之後卻挨過了幾百年的沉寂,散文伴著竹簡的推廣已經誕生,初生的華夏文學在愈來愈焦渴地呼喚一個蓬勃時代。此時,長江推出的第一波文學高潮這樣開場了:一個詩人屹立在天地之間,向著大江,向著南國大地,向著蒼茫的天空接連發問,滿腔悲憤,無可阻擋,一聲高過一聲,一發而不可收。《九歌》《天問》《九章》《遠遊》《卜居》等一首首詩歌接連問世,詩情萬丈,流光溢彩,並且多為鴻篇巨製,其代表作《離騷》更是長達373句、2400多字,在兩千多年的時間裡一直保持著抒情詩的最長紀錄。
本為報國良臣,縱然懷有如此高的文學天賦,屈原卻並非是為了填補「詩人空白」而寫詩歌,他更沒有料到自己將以留世的文字而成為萬世尊崇的愛國詩人。那時,不但沒有「詩人」這個稱謂,連詩歌這種文體概念也還處在模糊階段,只有「詩三百」才是詩,「不歌而誦謂之賦」。因此,從屈原逝後到西漢末年的三個世紀,人們將其作品稱為楚賦、屈賦、屈原賦等,賈誼直接將《離騷》稱為「離騷賦」,也有人稱其為「楚辭」。漢成帝時劉向整理歷代文獻,才將他和宋玉等人的作品合編成集,定名為「楚辭」沿用至今。
今天我們已無必要討論「楚辭」及其衍生的稱謂是否準確,但我們可以通過這些稱謂更深切地領會到屈原創作的拓荒意義。
《詩經》匯集的詩歌多數採集於民間,幾乎所有的創作者都未能留下姓名,估計當時的採詩人也很難追溯到具體的創作者。因此,有名有姓的詩人出現,屈原是第一人;由文人書寫詩歌,也是屈原居首;一個人把許多精力用於寫詩,創造如此巨量作品,「第一個作家」也非屈原莫屬。而且,這個偉大的開創者出手不凡,他以極其豐富的文學想像力和高度誇張的表現手法,以及瑰麗的詞採,為中國詩歌的浪漫主義傳統開闢了一條堅實的藝術坦途。至今,他還屹立在各種文化舞臺上,展示其古遠而非凡的風採。
由於屈原詩歌承載著強烈的愛國情懷,在他逝後七八個世紀的南北朝時期,人們將其精神賦予一個由來已久的古老節日,從而形成了後來全民共度的以賽龍舟、吃粽子、祭屈原為主要內容的端午佳節。
關注屈原出生地的學者古來有之,最早者當數西漢東方朔,有籍可查。他在《七諫·初放》中,開頭就稱「平生於國兮,長於原野」。平,是屈原的字;國,即楚國的都城郢,也就是今天的荊州一帶。而南宋的理學家朱熹,在批註屈原的「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時說,「鳥蓋自喻,屈原生於夔峽」。由於朱熹在後世的學術地位愈來愈尊,他寫下「生於夔峽」的幾個字便成了千古定論。無論是「生於國」還是「生於夔峽」,偉大詩人都是一個無可爭議的長江之子。
屈原自沉汨羅江剛過一百年的某日,江邊渡口走來一位氣度不凡的青年書生,向擺渡老者打聽當年屈原懷石投水的具體位置。老者告訴他,當地幾代人傳下來幾種說法,有的說屈原是在下遊河灘走進激流的,有的說他就在這個渡口旁邊的一塊巖石上縱身跳進深水的。於是,那位俊男登上巖石,大喊了兩聲「先生」,接下來向著江水默立良久,最後揖謝老人緩緩離去。
和今天一樣,「先生」之前不加姓氏是一種特別崇敬的稱呼。搖船老人不知道來人是誰,當地村人也沒有打聽到他是個什麼人,但歷史知道,他就是賈誼。他是在被貶謫為長沙王太傅之後,於赴任的路上特意趕到汨羅江畔的。他和屈原一樣滿腹才華,並且都具有高潔的品格和遠大的人生抱負,這次憑弔之後他寫了《吊屈原賦》,堪稱屈原最早的「鐵粉」。
時光又過了半個多世紀,作為屈子賈生「鐵粉」的司馬遷,在撰寫《太史公書》時,將這兩位不同時代、不同經歷的文學天才合為一傳,莊重地寫入了史書。
司馬遷還在《屈原賈生列傳》中帶過一筆:「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這裡列舉的是屈原死後楚國出現的幾個追隨者,但包括宋玉在內,都生平不詳,他們的作品也基本散佚。雖然歷史上曾經流傳宋玉的10多篇作品,但專家認為都是後世偽託,只有《九辯》可以確認系宋玉所作。宋玉很好地繼承了屈原的詩歌藝術,歷代評價很高,因此有了「屈宋」之稱。
由此看來,屈原創造楚辭,並且以楚辭鼎起一個文學時代,只有他「單打獨鬥」,是其一人之功。
魯迅評價屈原「逸響偉辭,卓絕一世」,在他的心目中,「離騷」就是歷朝歷代詩文極品的代名詞。
兩漢文學的旗手「賦聖」
楚辭以長江為舞臺,為華夏文學開啟了極為隆重而輝煌的一幕,成為此後兩千年中國文學的奠基禮。緊隨而來的漢賦,因為直接受到屈原楚辭的影響,情感恣肆,氣勢磅礴,結構宏大,語彙華麗,甚至在形式上就與楚辭非常接近。漢初,人們將「辭賦」連稱,或乾脆稱作「騷體賦」。
畢竟時代不同,文學也在演進,漢賦作為繼《楚辭》之後迅速興起的一種新式文體,在朝野文人中廣受追捧,成為幾百年間文人爭相探索的主要文學體裁,風行兩漢而不衰,並且受到後世辭章家的極力推崇。
漢賦極興之時,中華大地早已河山一統,但長江仍然以餵養中華文學為己任。這次,它為漢賦興起而培植的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家。
自司馬相如開始,在不同朝代多次為中國文學養育頂級文豪的岷江,本是長江的一道重要支流,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古人一直認為長江源於岷江,是其幹流。《禹貢》說「岷山導江」,《荀子》及其後來的《孔子家語》都記載:昔者江出於岷山,其始出也,其源可以濫觴。
那時,西漢帝國正處於上升階段,外攘夷狄,內抑諸侯,修明法度,接連開疆拓土,是劉氏王朝「可圈可點」的短暫時光。賦的興盛,某種程度上適應了時勢的需求。司馬相如幸逢時代機緣,一篇《子虛賦》以恢宏大氣的華彩文筆而讓漢武帝大為讚嘆,為之傾倒,恨自己不能與其作者同世。當然,並非亡人,且處在韶華之齡的文學奇才很快得到皇帝召見,當場獲賜筆札,爾後受到朝廷重用。
緊接著,司馬相如寫了那篇帶有「命題作文」性質的《上林賦》,更是出手不凡。他先是以層層鋪陳的筆法,調動大量連詞、對偶、排比的句式,運用豐富而絢麗的辭藻誇飾天子上林苑中的臺觀廊閣、山川水勢、草木花卉和飛禽走獸。接著寫天子狩獵之餘的歡慶情景:「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虡,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全文採用這種極盡鋪排、淋漓渲染的筆調,描繪宮苑的巨闊與富麗,以及天子遊獵的盛況,宏偉華美,場面壯觀。行文也波浪迭起,寫得洋洋灑灑。
司馬相如將漢賦創作推向高峰,盛極一時,一批卓有成就的漢賦作家也相繼湧現,包括作出過「賈誼升堂,相如入室」評價的揚雄。這位為司馬相如所折服的漢賦大家,恰是蜀郡郫縣人,今屬成都。因為他留下《甘泉賦》《羽獵賦》等名篇,而與司馬相如一起被後世並稱「揚馬」。
還有一點,司馬相如也比屈原、賈誼更加幸運,他與司馬遷都生活於武帝年間,他去世不久,太史公開始忍受屈辱奮筆書史。寫下《屈原賈生列傳》之後,太史公又濃墨重彩地單獨撰擬了《司馬相如列傳》,不僅記述了作為「辭宗」「賦聖」的司馬相如的文學風流和生平功績,還生動記錄了他與卓文君勇敢而浪漫的愛情經歷。
千古傳頌的愛情故事,使才子佳人當年相識相戀的邛崍廣為人知,那裡的小鎮是卓文君曾經當壚賣酒的地方。
亂世中的文脈承接
魏晉南北朝長達300多年的分裂與混亂,南方也處於戰爭陰雲的籠罩之下,長江卻未忘使命,一如既往地默默延續著中華文脈。
同樣出身於南朝謝氏豪門的謝靈運、謝朓,並非生長在同一個時代,但他們先後生活於長江一線,都很鍾情山水詩的創作。他們前後「接力」,精心描繪眼前的江南瑰麗風光,一掃過去士人階層流行的玄言詩風,開創了以描繪山水為特徵的新詩體。謝靈運雕章琢句,典麗厚重,富豔精工,被譽為山水詩派的第一人。謝朓傳世的優秀詩篇也多半是山水題材,清新流麗,他對身邊的大江更是情有獨鍾,一句「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成為不少後世詩人化用的經典意象。
謝靈運、謝朓前赴後繼開創的山水詩體,為隨後出現的詩壇盛世開闢了道路。200多年後,孟浩然、王維等大批山水詩人相繼湧現。杜甫、李商隱、劉長卿等唐代詩人都曾賦詩高度讚賞謝朓,狂放孤傲的李白更是獨尊其詩,並在10多首詩中稱讚謝朓,直到清初,學者王士禎還在《論詩絕句》中寫道,李白「一生低首謝宣城」。
如果論魏晉南北朝時期哪個文學家在當今最具影響力,那肯定是陶潛了。人們常掛於口頭的成語「世外桃源」源於其《桃花源記》,那篇經典美文如今仍然被編入人教版八年級語文課本,更是讓其家喻戶曉。他的詩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讓無數嚮往田園悠閒的人回味不已。
田園詩人,五柳先生,不為五鬥米折腰,這幾個簡單的詞組就是陶淵明性情與人生的寫照。雖然這是一種不得已的生活選擇,雖然他描繪的與世隔絕、脫離社會現實的桃花源般的幽靜安逸世界只是一種空泛理想,但作為社會個體,他以自己的親身實踐去做了某種「嘗試」,並且徹底地退身官場,歸隱田園,親自參與體力耕作,這在那個時代更具傳奇色彩,極其罕見,極為不易。
可以說,陶淵明的創作及其追求的桃源恬靜與其現實人生並沒有「脫節」,他在作品中體現的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汙的志趣,與其光明峻潔的品格是相符的。尤其是歸隱之後,他親歷躬耕,與樸實的鄉民共話桑麻,深切體味到勞動大眾的貧苦,不但使其詩中增添了「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這種農事勞動的生動場景,而且在情感上與普通民眾更加貼近了。
陶淵明同樣是一個文學開拓者,說到開創田園詩風,他居首功。如果說謝靈運、謝朓是臨摹山水的丹青,陶潛就是田園寫生的高手。假如沒有南朝詩歌和散文,沒有謝靈運、謝朓和陶淵明,中國文學肯定有一種缺憾。
最後還需要明確的,陶潛是潯陽柴桑,即今天的江西九江人。他時仕時隱的歲月也是在長江一線度過的,他最後任過80多天縣令的彭澤縣,長江穿域而過。至於他的歸隱之處,有廬山、黃山、當塗姑孰等種種說法,可以說,他一生都沒偏離過長江。
自東漢末年到隋統一,長達三四個世紀的混戰分裂和山河破碎,幸有長江的默默呵護與庇佑,否則中華文學可能會嚴重地荒蕪衰敗,甚至出現文脈中斷。
文學盛世的大江懷抱
長江承載著中華文脈一路前行,是以一個又一個高潮的水勢推進的,就像它在汛期要如時推出一個又一個洪峰一樣。當長江伴著時光流入唐朝時,前所未有的文學盛世出現了。
如今人們了解的所謂盛唐,就是詩歌映射出來的。那時的文學蒼穹,漫天詩星,璀璨鬥光,而匯聚在長江上空的一簇簇群星格外耀眼,他們所鼎起的遠遠不止半壁星空。幾位泰鬥級的詩家先後活躍在長江的懷抱,讓這個天然的文學舞臺光焰萬丈。
有學者認為,李白一生除了寄居山東的歲月和去過三次長安,大部分光陰是在長江流域度過的,而他現存的近千首詩歌作品,大多寫於長江一帶,尤其是他那些膾炙人口的詩歌名篇,多數是在長江邊上吟出的。
一個偉大詩人將自己的志趣和情懷乃至生命融入一道自然山水,並且不負大江的厚賜,這在中國漫漫文學史上不但前無古人,而且至今「後無來者」。我曾經在腦子裡搜尋過,中國還有哪一方山脈河流能夠像長江這樣與文學珠聯璧合,蘊藏著如此豐富的詩意?可以說,李白以他一生的藝術實踐,創造了「山水與文學」的一個千古典範。
李白自稱,他是讀了其「鄉人」司馬相如的辭賦,才來荊楚之地看雲夢大澤的,可他到揚州和金陵漫遊了許多時日之後,又輾轉到達安州。他為什麼要來到安州,是哪位高人促成了他與相門之女的婚事,早已無關緊要。像世上無數人的婚姻一樣,李白與安州許氏的結合,具有某種偶然性,只是某種機緣使然,但他走進長江的懷抱,深情地將自己的詩情乃至生命,與這條大江聯繫在一起,則是他的志趣、情懷和藝術抱負的需求。
詩人一生瀟灑浪漫,使他得以擁有人世間的大江巨流,他可以放下金殿的生活,放下自己的故鄉,放下妻兒,可他無法放下自己生死相託的長江「福地」。李白歿於長江之濱,他選擇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對於這道古老的江流來說,實乃一次莫大的哀榮。
安史之亂期間,唐代詩壇的另一位「領軍人物」杜甫也走近了長江。他曾經高登夔門,俯望腳下湍急的江流,無限蒼涼地吟出「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一聲感嘆,令山河為之動容。
攜妻帶子的杜甫先在成都草廬度過了幾個春秋,後因生活無著,不得不順著長江漂泊,在沿江留下幾處草堂,成為後世緬懷詩聖的名勝。
這是一場極其不公的命運悲劇,但蒼天幾經猶豫,仍然將其安排在大江上演,最後竟不可思議地讓他的生命終結於汨羅江上,終結於某個漆黑的夜晚。貧病交加困死於汨羅孤舟的偉大詩人,被就地草草安葬在今日湖南平江縣的某片坡地,40年後其子孫將其遺骨背回河南偃師,但大江仍然挽留了他的靈魂,平江、耒陽等地至今各自保留著詩人的衣冠冢。自宋代開始,歷朝都在平江修葺紀念性建築,以致有了今天相當規模的杜公祠。
在中國千萬條江河中,注入洞庭湖的汨羅江只是一條普通的區域性河流,但因為文學史上相距千年的兩個重大事件而廣為人知。
赤壁邊的「一詞兩賦」
從楚辭到漢賦,再到唐詩,長江一路擔當而來,接下來中華文脈的又一個高潮呼之欲出。
天降大任於斯,文學巨製非長江莫屬!這次,冥冥中的那隻天地神手倒是果決,不過,它指向的位置實在是個世人意料不到的地方——黃州。
黃州,地處長江之濱的這座小城,既是縣城,也是州治,但它從一個叫邾城的縣城遷到江濱沒有多少年,屬於偏荒之地。否則,朝廷不會把一個罪臣發配到這裡。
於是,宋代「文學大劇」最為精彩的一幕在小小黃州悄然開場,但誰也沒有關注舞臺上的動靜,人們擔心的是蘇軾本人。虎口餘生的蘇軾來到黃州,渾如一場噩夢,好久緩不過神來,但這裡寬闊的江流和寧靜的波濤使他漸漸擺脫傷感,恢復了他的豪放,讓他走出人生的低谷。
蘇軾一生幾次在眉州和京城之間往返,從水路出川,在荊州江陵登陸返京,其後的宦海生涯曾經讓他來回行走於江上。他熟悉長江的風物,也深愛這條江流,並且在詩中寫過「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謫居黃州期間,他推窗看到長江從自己身邊奔流,總會想到其中幾朵浪花來自上遊的峨眉山,來自他故鄉的岷江,長江與他更加息息相關,使他情動於斯,反覆吟詠長江。
假如要物色一個長江形象的「代言人」,李白可能會贏得很多贊成票,但不少人認為蘇東坡更符合條件。
蘇軾寫下《念奴嬌·赤壁懷古》,無論他真以為黃州是三國古戰場,還是他把這兒想像成那場大戰的發生地,都只是「觸景生情」。如果不是黃州,或者是黃州沒有赤壁磯,能否產生這首曠世名作就很難說了。當然,最終還得歸於大江,只有它才能承載如此悲壯的戰事和歷史煙雲,正是這重重滄桑觸發了詞人廣博通透的歷史情懷。詞人面對浩闊東去的滾滾江濤,那首氣吞山河的懷古詞噴湧而出,激蕩千載。
有學者編選《宋詞排行榜》,將《念奴嬌·赤壁懷古》名列第一,誰都不感意外。
為了文學,長江將蘇軾這次刻骨銘心的人生遭遇化作了千載難逢的歷史機緣,本是悲劇主角傷心地的黃州,卻成了他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黃州讓他浴火重生,讓他的人生大放異彩。有研究者統計,蘇軾在黃州的四年零兩個月期間,平均每兩天一篇作品,共寫出各類作品735篇。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一詞兩賦」,並且都是寫於赤壁,都是寫長江。
就這樣,蘇軾在黃州留下那麼幾紙詩文,就把小城高高墊起。也有人說,是黃州成全了蘇軾,沒有黃州就沒有蘇軾。更準確地說,沒有長江就沒有蘇軾,真正能夠託起文化巨擘的,是長江,是這座神奇的文學長廊。
眾所周知,接下來的南宋偏安江南,傳承民族文化的重任幾乎獨倚長江。陸遊、辛棄疾、李清照、楊萬裡、範成大等一批南宋詩人,大多出生於長江流域,也有人因為參與反金鬥爭或避兵流亡,從北方南渡而來,大家匯聚於長江懷抱,懷著國破家亡的憂憤,表達對王師收復中原的強烈願望。愛國情懷是南宋百年間詩詞最鮮明的主題,都是源於作者親身感受的南北分治之切膚之痛,成為中國文學史不可或缺的重要章節。
長江孕育中國古典文學最後的驚世傑作
繼唐詩宋詞的輝煌之後,元明清幾個世紀,長江再創文學奇蹟。它為中華文學鋪展了更為遼闊的生長平臺,無論是戲劇、散曲和詩詞,還是稍後興起的小說,大江都源源不斷地奉獻出豐碩果實。
這個時期,全國出現一句流行語:湖廣熟,天下足,寓意是南方稻熟天下無憂。同樣,長江一帶的文化大豐收也足以讓天下人分享,隨之而來的一部現實主義小說,更是將中國古代文學推上巔峰。
本文至此,也只能簡要敘述長江孕育《石頭記》的驚世造化。《紅樓夢》是中國歷史文化的一種標高,在中國文化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其內涵之宏富,思想之深邃,語言之精闢,無須介紹,很多人說它濃縮了古代二十四史,是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可見其是如何博大精深。紅學作為學術界影響廣泛的一門顯學,持續不衰,讓多少人窮其一生精力研究這部巨著。1956年,毛澤東在《論十大關係》中,將「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歷史悠久,以及在文學上有部《紅樓夢》等等」作為中國的固有優勢與外國比較。
說長江孕育了這部曠世巨著,不是空泛的溢美,也不是有意給文章主題添彩。如果沒有長江,哪來遍地桑麻和千裡稻浪的江南富饒膏腴之地?哪來「江南織造」?哪來一個醉生夢死的巨富貴族來暗喻日漸式微的封建王朝?長江不但為催生這部文學重器提供了地域平臺、文化土壤,還恰如其時地準備了一個天才作家。
因為《紅樓夢》的普及,讀者都知道與其作者以及他的小說緊密聯繫的江寧織造府,並且,這種存在於明清兩朝的獨特衙門是名副其實的皇商。清朝設置「三大織造」,共同經營江南地區的絲綢產業,江寧織造是內務府置於南京為皇室辦理綢緞服裝並採買各種御用物品的特設機構,尤為引人注目。因為曹雪芹的曾祖母孫氏當初給康熙帝當保姆,據傳童年玄燁出天花,宮內人們皆避之不及,唯有孫氏和另一位乳娘不棄,將他帶到宮外一座寺廟隔離養傷,沒料到避痘成功。誰料躲過死劫的玄燁又很快做了皇帝,為報孫氏救命之恩,他讓曹家世代出任「江寧織造郎中」,曹雪芹祖父曹寅還同時兼任兩淮巡鹽監察御史。
人人都說這是個躺著就可暴發的肥差,被曹家幾代人壟斷了60年,並先後四次為南巡的康熙帝接駕,極盡恩寵。
大約是康熙五十四年(1715)的一天,曹雪芹誕生在南京江寧織造府的深宮宅第,是其父曹顒的遺腹子。雖然曹雪芹未出生時父親已亡,但極其優越的家庭環境,仍然讓他在此度過了「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肥之日」,直到曹家的「賈府」被抄,全家被趕到北京郊外,貧困度日,那年他13歲。
他後來的小說「大旨談情,實錄其事」,極盡風月繁華之盛,反襯「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篷窗上」,以此來展現封建家長制的瓦解,揭示帝制社會的興衰鐵律。雖是小說,更是歷史,人們能夠從中讀出封建社會的宗法關係、政治關係、階級關係和經濟關係,皆因作者的身世經歷。
經歷過六朝古都和江南山川的陶冶,廣聞博識,又飽受詩書濡染的曹雪芹,當然不缺才學。但是,假如讓他晚出生幾年,不讓他在記憶力最旺盛的年齡享受「江南織造」的錦衣玉食,又親歷這個南京第一豪門的迅速敗落,他此後或許還是寫小說,但很可能不是《紅樓夢》,不是這種字字泣血的天賜之作。
如此天地造化,可遇不可求。哪一樣因素都不可或缺,哪一個環節都必須恰到好處,都必須恰如其時,多一樣或少一樣,早一點或晚一點,都可能導致功敗垂成。然而,一切都像是有一個神奇的導演在暗中操控,才有了這部伴著一個豪門悲劇所誕生的偉大作品。
長江,從西部遙遠的天際逶迤而來,又安靜從容地流向東方的地平線。長江也是中華大地的一條文學之河!從楚辭漢賦到唐詩宋詞,一條文學長河貫通下來,就像一江豐盈的碧水。
(作者:任 蒙,系散文家,著有《任蒙散文選》《詩廊漫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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