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灤州詩鈔(夢裡依稀是昨日)
2023-04-16 09:09:01 1
不久前剛剛收到了商務印書館送來的《瓜飯樓藏文物錄》上下兩冊樣書。翻閱這兩本沉甸甸的樣書,看著裡面一幀幀精美的文物圖片,讀著父親那似乎還帶著溫度的自序,我恍如隔世,那些老物件許多分明還陳設在書房和畫室中,幾乎每一件都靜靜地站在那裡,默默地訴說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父親喜愛和痴迷文史,從他開始識字讀書,一直到他離開我們,從未間斷過,也未改變過。只是從少不更事到滿腹經綸,他痴迷的程度一步步加深。我幼年的印象中,父親每每離京出差,無論「四清」還是「文革」下放到江西五七幹校回京探親,他都會利用休假時間做文史調研,就像他在自序中寫的一樣。也正因此,每次他回到家中,除了書籍和換洗衣物,他都會帶回滿滿一大帆布旅行袋沉甸甸的石頭瓦片。那時候,母親對此偶有微詞,但基本上任憑父親由興趣收集。一時間家中地上經常擺滿石頭、瓦片和陶罐。父親則每每陶醉在他的收藏世界中。不僅如此,父親還常常在他收集的古陶器碎片、古磚瓦的背後,用毛筆小楷工整地記錄下它們的出土地點、時間以及發現過程等等相關信息,作為史料以備他日後研究。這些被他標註後的帶著潮溼墨跡的古陶器碎片和古磚瓦片,被陳設在書柜上風乾,慢慢地便成了我家書櫃中一道獨有的風景線。
《文物錄》中記載的幾樣新舊石器時代的石斧,幾乎自我有記憶始就伴隨著我成長。記得小時候,那幾隻父親「四清」時從陝西長安縣搜集帶回的石斧就放在父親的書桌案頭旁,每每父親寫作讀書疲倦,思緒開小差時,就會停下幾分鐘,手裡把玩摩挲著石斧,用手的溫度和溼度溫潤著這幾柄石斧,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將中斷的思緒銜接上,才能從疲勞中解脫出來,那幾樣石斧似乎透過歷史的沉澱給了他無窮的能量,能令他文思如泉湧,綿綿不絕。那時我年幼無知,看到那幾塊石頭竟然讓他如此愛不釋手,不以為然,問他究竟,他回答我石頭的出處,令我心生疑竇和困惑,卻也深感神奇。那時作為孩童的我,腦子裡還沒有歷史的概念。特別是不知從何時起,書桌上又多了一顆比拳頭大的黑色烏亮的石頭,石頭上有坑坑窪窪的凹點,那漂亮的石頭似乎比其他石頭更重,引起我的好奇心,父親告訴我那是一塊隕石。這塊從天而降的隕石,帶給我無限的想像力,以至於我曾一度每晚到陽臺上觀望星空,看星座。可惜這塊隕石不是文物,沒有收錄到這本書中。
另一件令我不能忘卻的文物就是父親收藏的那隻戰國時期的楚器——青銅鑑。這件文物的出處和去處父親在他的自序中已有陳述,它周周折折,失而復得,能到我父親手中,也是冥冥之中的緣分,這裡概不多述。只是圍繞著這隻碩大無比的青銅鑑,還有個鮮為人知的故事。
青銅鑑初到我家時,大約是1976年底或77年初的時候,我大概初入高中。那時我家住在張自忠路三號人民大學宿舍,居室面積不過七十來平米。那隻青銅鑑直徑約有55釐米,高約26釐米,上面銅鏽斑斑不說,還布滿厚厚的泥土和灰塵。這樣一隻髒兮兮的「大鍋」放在家中,無論如何佔據了鬥大的居室中一席不小之地,連走路都要繞開它。這回不僅是母親,連我和姐姐都覺得它多餘,只有父親如獲至寶。可是它畢竟太大了,無處安放,又怕不小心把它碰壞。無奈,母親想了個辦法,把它安放到她和父親的雙人床下,大家也就與之相安無事了,似乎忘了它的存在。不久之後,母親患上了五十肩,也就是肩周炎,那年正巧無錫老家來了個年輕李姓朋友,到寬街中醫院學習推拿按摩醫術。因為是老鄉,一有時間就到家中坐坐,順便給母親治療一番。一來二去,大家都熟悉了,無話不說,他玩笑說,那隻出土文物,陰氣太重,母親體弱,睡在其上,日久天長,抵不住陰氣襲人,自然會生筋骨病。那時我們不懂他講的道理,全當玩笑一聽,哈哈笑過沒放心上。說也奇怪,直到父親把那隻青銅鑑捐贈給了南京博物院,母親的肩周炎才漸漸好起來。現在想來,李醫生的話也許不無道理。
父親的收藏伴隨著韶光荏苒,伴隨著我們家的遷移——由張自忠路到紅廟北裡再到通州張家灣芳草園,一點點多起來,豐富起來,而這些收藏的物件除了它們本身所擁有的歷史價值外,慢慢地也承載起我們家中的文化情愫,無論是父母還是姐姐和我,甚至連我們的孩子們,都會深深地感受和體會到它們特殊的文化內涵,如同陽光和空氣,成為我們生活的養分,成為我們賴以生存的一部分。
馮其庸先生
父親喜歡收藏,但當他的收藏能夠服務於社會,能夠促進文化提升時,他也絕不吝嗇。2010年左右,父親的老家,無錫惠山區前洲鎮為了家鄉的文化建設,擬以父親的名義建立一座馮其庸藝術館。父親以其平淡之心,認為他並沒有為家鄉做出什麼貢獻,一直婉言謝絕。直到有一天,家鄉的領導勸說他:「馮老,你是從家鄉走出來的文化名人,應該為家鄉留點什麼……」父親考慮到作為無錫人為家鄉文化做點事情是他的責任和使命,遂同意建館,並主動提出將自己的書畫作品和收藏的文物無償捐贈給家鄉。父親同時提出,他是做學問的,「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餘事書畫」。於是最初設想的「馮其庸藝術館」就更名為「馮其庸學術館」。學術館土建完成後,父親將他幾十年積累的手稿、字畫、拓片、文物、著作等一千六百多件藏品無償捐贈給了家鄉。2012年十二月,學術館開館之際,父親在開幕式上表達了無錫有那麼多著名學者,家鄉卻以他的名字來命名學術館的慚愧忐忑之心後,殷切深情地「希望今後學術館成為一個文化的中心,充分地用來培養家鄉的年輕朋友,年輕的孩子,讓他們走上文化的道路,學術的道路」。
學習、繼承和傳播文化幾乎構成了父親完整的一生。2017年初,父親離世後,面對著他留下的繁多的書籍、文稿、書畫作品和收藏品,在浩瀚無際的整理工作過程中,靜坐在他的書房和畫室裡,望著書櫃中陳列的滿滿的書籍和文物收藏,我時時能夠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他在冥冥中指導著我做每一樣事情;感受到房間中每一冊書、每一件藏品上都凝聚著他對文化的態度,一種由珍愛到虔誠以至敬畏的態度。他是透過每一件文物,每一件藏品來縱觀歷史,來還原歷史場景的。而這些書籍和藏品早已成為他生命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斯人已去,其精神永存。睹物思人,我想這些遺留下的書籍和文物,就是對他最好的詮釋——文化學者馮其庸。
我的父親馮其庸先生已經走了,但他對傳統文化之愛以及他對中華文化的自信,自始至終影響著我,令我終生受益無窮。
2019年7月4日星期四
於芷蘭齋
【本文刊於2019年7月16日《文匯報·筆會》,並由該公眾號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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