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諧的玉米
2023-10-06 01:11:44 5
谷三老漢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成「穩控對象」。
自打被「穩控」,鄉裡的幾個幹部就不離谷三老漢左右了。用他們的話說就是「來跟您作伴兒」。現在的幹部們猴精,怕老百姓抓辮子,說話都拐彎抹角。什麼「作伴兒」?不就是監視麼?谷三老漢雖然80歲了,腦子卻還靈光。谷三老漢小時候就監視過別人。那時候谷三剛十來歲,是村裡的兒童團長,爹曾領著他監視過地主。黑夜,爺兒倆躲在牆旮旯監視老地主的一舉一動,眼睛都不敢隨意眨。困了,爹就咬口辣椒,谷三咬娘給他的獨頭大蒜。
過去監視地主,如今,地主一樣被別人監視,谷三老漢心裡很不是個滋味。
谷三老漢所居的青莊離縣城不遠。時下,土地越來越值錢,離城鎮近的土地就更成了香餑餑。慢慢地,這些越來越值錢的土地上就不長綠油油的莊稼了,就長一片片的高樓大廈了。青莊,人均土地1.5畝,種糧食,也種蔬菜。繞村有條小河,用來澆地。現在持續乾旱,乾涸了。地裡打了井,仍能澆灌。這些年,旱得不行,後來井也幹了。小麥蔬菜不能種了,那玩意吃水。但可以種玉米,只是靠天收。
這些年,政府到處開發,青莊成了風水寶地。開始,政府先徵了100畝地建住宅小區。村民們第一次被徵地,還沒有經驗,用開發商的話說老實。政府一引導,很便宜地就把地徵過來了。這以後,幾乎每年都或多或少徵這個村的地,建工廠、修公路、搞別墅。全村的土地被徵去了一多半。鄉親們這才慌了神。地沒了,喝西北風吃空氣?而且一而再而三地徵,村民們都被徵「油」了,使勁要高價。村民們要得多,政府出價低,這「高」和「低」一對立,徵地就成了天下第一難。
谷三老漢就一個兒子,在武漢工作,老伴去世早,兒子打算把爹接到武漢。可谷三老漢說武漢熱得像火爐,怕蒸熟,將來死了鑽火葬場的大煙囪,現在還沒死就進你那蒸籠子?不去。其實,老漢不去的主要原因是捨不得他那半畝地。谷三本來有3畝地,現在只剩半畝了。那半畝地,種玉米,喝粥使。谷三老漢愛喝粥,他說咱中國人就是喝粥養大的。谷三老漢是出了名的倔脾氣,兒子拗不過,考慮家裡還有叔伯兄弟們能幫他照顧,就只好隨他了。
谷三老漢身子骨硬朗,把那半畝地打理得有稜有角,潤著雨水,地皮一溼,他會親自點上玉米種子。那金黃黃的玉米種子丟進泥土,就丟進去一個個希望。不出10天,地裡就嫩綠一片了。秋天一到,谷三老漢會親手掰下那一顆顆金燦燦的玉米。
這兩天,村裡傳來消息,說政府又打算徵地了,要建個大型粉絲廠,而且徵的這塊地就包括谷三老漢的那半畝。谷三老漢聽了,猴燒腚一般急火火地去找村長。村長叫谷金寶,是谷三老漢的侄子。谷金寶正呼嚕呼嚕吃麵條,見谷三來了,欠起屁股讓凳子,端著飯碗「虛」他一下。谷三老漢問是不是又徵地了?谷金寶嘴裡嚼著麵條不清不渾地說:「是的是的,鄉裡剛開了會。好事咧!在咱村建廠,得優先安排咱們村的人打工咧,省得背著鋪蓋卷老遠去省城。」谷三老漢一拍屁股,差點蹦個高:「好個屁!地都沒了,你吃啥?」谷三笑笑:「伯啊,你得算個帳,一畝地給咱10萬款子,這一畝地種多少玉米才能掙10萬?那麼多錢,打著滾買糧食。」谷三老漢「呸」一聲,把腦袋湊近金寶:「你咋就光算眼面前這丁點帳,你花完,你兒子呢,你孫子呢?往後讓他們喝西北風啊!」金寶依舊吃得呼嚕呼嚕:「誰看那麼遠,不定哪一天打起仗來,兩原子彈一扔,地球就玩球了呢!」「呸,渾理。」谷三老漢站起身,「誰愛賣誰賣,我反正不賣,我喝粥。」谷金寶見他要走,站起身,把最後一口麵條劃拉到嘴裡:「有那錢,買白面吃麵條,誰稀罕喝粥?」谷三老漢罵一句,揚起手:「你小子成心,是不?」金寶一縮脖子,陪了笑:「跟伯開個玩笑麼!伯得支持我工作。咱那地可不能不賣啊!」「你想好事吧,我喝粥。」說罷,谷三老漢甩給金寶一個佝僂的背影,鴨子般搖晃著走了。
從金寶大門回來,谷三老漢就去了地裡。一到地頭,那清香芬芳的田野氣息就爽爽蕩蕩撲面而來。此時玉米棵正吐穗。今年雨水勤,風也不大,玉米長得根壯葉肥風光無限……谷三老漢越看越愛,臉蛋子就綻起了菊花。不過谷三老漢很快就皺了眉,這麼好的地要被徵了,谷三老漢氣就不打一處來。谷三老漢氣哼哼地往回走,逢人就喊:「知道要買咱的地不?」有人說:「知道知道。」遇到不知道的主兒,谷三就跟人一五一十地細說。「賣了地咱吃啥?能賣?」有人說:「那能有啥辦法?咱胳膊擰不過大腿。」谷三點點那人鼻子:「song包。」走著走著遇到了本家孫子大墩子,這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大墩子齜著牙恨恨地說:「打死都不賣。」谷三老漢找到了同盟,來了精神:「對,打死也不賣。」
谷三老漢這一路吆喝,爭取到了許多同盟。
沒幾天,地裡來了幾輛車,有人拿下測量儀器測量土地。谷金寶幾個村幹部被人指揮著畫線。金寶貓著腰,左手端鐵鍬,上面裝了白灰粉,手腕上抬,胳膊肘壓著鐵鍬柄,維持著平衡。右手拿一木棍一溜碎步有節奏地敲擊著鐵鍬。金寶做得很專業很投入,給人以行雲流水般的美感,名角演戲般有聲有行。那白灰粉被震蕩到地上延伸出一道筆直的白線。谷三老漢遠遠望著,啐口唾沫,罵聲「漢奸」,心一揪一揪的。
畫上界線,村裡就組織村民代表和徵地戶開會。金寶唾沫星子飛半天,說現在是和諧社會咱們都應該和諧對不?大家同意不?同意的就籤字。有人就和諧了,或麻利利或肉吐吐地籤了。谷三老漢他們一部分人就是不和諧,大墩子驢一樣地叫喚,那火氣能把屋子烤糊了。 會開砸了,鄉裡幹部就下來了,和村幹部一起挨家做工作。今兒一戶明兒兩戶,幹部們一點一點拱,就又有一些戶籤了字,最後只剩下谷三和大墩子等18戶。
政府徵地也算徵出了經驗,知道不可能百分之百同意,就先量地,走哪說哪。第二天,村裡的大喇叭喊被徵戶去配合丈量土地,登記造冊,張三多少李四多少,按手印領錢,耕種權就交回了集體。
政府這邊忙乎,谷三他們當然不能坐以待斃等著被蠶食,18戶村民聯名寫了告狀信。次日,18個人租了3輛麵包車開赴市裡。誰知鄉裡得了信,半路把他們截回來了。
連夜,鄉村兩級幹部又開始做這18戶工作,一個幹部包幾戶。政府也算有本事,幾天後,又有幾戶被「和諧」了。谷三老漢的隊伍越來越小。
包穀三老漢的是新提拔的副鄉長,姓梁,才三十出頭。那晚,谷三老漢正喝粥。粥碗很大,粗瓷蘭花,據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谷金寶覺得這碗是個稀罕物,攛掇谷三去中央電視臺找王剛「鑑寶」。若值個萬兒八千的就賣了它。谷三老漢說不能賣。粥是好吃食,就得用寶貝碗喝。這碗盛了那麼多年的粥,就跟沏了幾十年茶的紫砂壺一樣,香氣都浸裡邊了。谷三老漢喝得滿頭大汗渾身通暢。小梁鄉長進來的時候谷三老漢正把最後一口粥倒進嘴裡,那小臉盆似的大碗幾乎扣住了他的臉。梁副鄉長一見谷三就叫大爺。梁副鄉長長得白白淨淨,戴眼鏡,很文靜。谷三老漢放下粥碗,站起身。梁副鄉長趕緊上前攙他一下讓他重新坐下。未等老漢發問,小梁鄉長自報家門:「大爺,我是鄉裡來的,姓梁,叫我小梁好了。」谷三一下子明白了,臉就嚴肅了:「你們是來和諧我的吧?」小梁鄉長噗哧笑了,「大爺真會開玩笑,不過您老眼睛真毒,我還真是為您那塊地來的,不過我今天主要是來聽聽您老的看法,您老可得跟我說實話。」
谷三老漢放下粥碗,就開始掰扯他那老理,小梁邊聽邊點頭,還拿個小本本記。谷三老漢見小夥子如此重視自己,很高興,臉上那緊梆梆的表情就開始放鬆。谷三老漢說了會兒,輪到小梁說了,小梁就放下本本,耐心地給谷三老漢做工作。
小梁說:「建廠子對咱有好處呢!」
谷三說:「光建廠子不種地,餓死!」
小梁說:「都什麼年代了,咱總不能光喝粥吧。」
「粥才香。」
「有了錢,咱可以喝牛奶,喝咖啡。」
谷三老漢「呑兒」地笑了:「別說牛奶了,牛奶放到廠裡一加工,放點什麼什麼氨,就喝傷娃娃了。咖啡我懂,電視上老說雀巢咖啡。雀巢不就是鳥兒窩?能沒鳥兒屎?喝得?我要喝粥。」
小梁哭笑不得。不知道他是真不懂還是假糊塗。
第二天,小梁鄉長又來了。一老一少接著繞著徵地說叨,可小梁鄉長不論說什麼,谷三老漢依舊是那句話:「我要喝粥。」
谷三老漢倔,但總有不倔的。其他戶也像谷三老漢一樣被鄉幹部們分包了,好些人架不住軟磨硬泡,就投了降。最後僅剩5戶「釘子戶」。
施工隊等不及,進駐了,一片片玉米秸在鏟車的隆隆聲中成片成片地倒下。最後就剩下了5戶的莊稼,總共也就幾畝。那幾畝玉米就像剛經歷一場戰爭倖存下來的士兵,戰友們都犧牲了,只有他們走出了硝煙與劫難,依舊昂首挺立在陣地上,挺起了片片翠綠,也透出了點點悲壯。
谷三他們5家趕緊商量。大墩子說咱還得上訪。谷三老漢跺腳說:對對對,上訪上訪上訪!大夥說:直接去省城。
對對對,直接上省城!
定下明早5點集合。 谷三老漢4點就起了床,打算熬粥,怕耽誤工夫,就煮了掛麵。谷三老漢提前一刻鐘到了村西大槐樹,接著大墩子到了。倆人等了半天不見第3個人影。5點過了10分,還沒人到,大墩子挨家打電話,不是關機就是無法接通。谷三倆人決定不等了,坐上了開往縣城的公交,然後就上了頭班去省城的汽車。谷三老漢一路不停地朝外望,生怕再被截回。3小時後他們終於到了省城。二人打計程車趕到了信訪局。雖是剛上班,信訪局門口已經圍了好些人。領號排隊,等了會兒,輪到谷三倆人了。他倆走進一間接待室。接待的是個中年女士,很瘦,二級風能吹倒的樣子。谷三想,這城市的女人不喝粥,缺營養,瘦成啥樣子!瘦女士問他們為什麼來上訪。谷三一肚子話要說,但一激動竟語無倫次。瘦女士說有材料麼?大墩子忙說有,從懷裡掏出告狀信想遞過去,卻被谷三伸手接過,由他雙手鄭重地交給瘦女士。瘦女士說,你們回吧,我們會通知你們縣裡的。臨走,谷三發現室內竟有一棵玉米,只是這玉米長得和自己的不大一樣,而且是種在畫著花的盆子裡。谷三問:「同志,您那玉米啥品種?」瘦女士一愣,笑著說:「那是巴西木。」「什麼?巴嘎呀路?」瘦女士笑得前仰後合。
谷三老漢回來後雖然累得散架子,但仍堅持著和大墩子去找那失約的3戶。那3戶見了谷三滿臉的愧疚,說,那天半夜,幾個光頭和光膀子的紋身大漢敲開他們家的門,見了面也不說話,就直勾勾地盯著人的眼睛看……大墩子罵道:「你們就被嚇著了?那是開發商嚇唬人的,他怎麼不敢去我家?」有人道:「大墩子你天不怕地不怕,他們知道嚇不住你。三爺歲數大了,怕嚇出個好歹。咱惹不起,賣就賣吧。」
谷三老漢氣得直哆嗦,土匪流氓王八蛋地罵半天,咬著牙說,咱更得告,豁出老命也要告。大墩子舞舞咋咋:對,告! 谷三和大墩子二人上訪,鄉黨委書記被縣委書記叫去狠狠呲了一頓,縣委書記說,再出越級訪你這個鄉黨委書記就得動動窩。鄉黨委書記紅著眼珠子回來,連夜開會研究,決定對重點人施行穩控,死看死守。書記說:「好好給我把人看死嘍,他就是去茅坑撒尿,也得豎起耳朵聽聽有沒有尿水泚盆的聲音。弟兄們啊,咱可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平平安安的,咱還能吃點草籽喝點露水,再跑了人,咱都得吧唧掉到紫泥裡。」這話挺風趣,就有人笑。書記這時卻又臉色一變:「徵地期間,再出越級訪,看縣委不把你們的卵子擰去。」幾個女副職幹部笑得更歡。
谷三老漢正式被穩控了。
這次穩控谷三的主要責任人就是小梁鄉長,還有其他5個人配合。6個人看一個人,鄉裡也真是下了功夫。不一會,一輛桑塔納轎車就停在了谷三老漢的門口。6個人輪換著24小時跟谷三「作伴兒」。
小梁鄉長一大早來到谷三老漢家,谷三老漢見他一腦門官司,就明白個大概。小梁開門見山:「大爺啊,您算把我害苦了,您這一跑,我挨了處分。」
「不怨你。」
「大爺啊,我熬個副科級,容易嗎?」
「我懂,可不跑解決不了問題啊!」
「大爺啊,不是我自私,我也是喝粥長大的,我爹我娘也是喝粥長大的,我們家也有一個您那樣的粗瓷大碗啊!大爺再跑,我就真的掉紫泥裡了。大爺別逼我。」
「大爺不逼你,大爺就是去討個理。人家大城市還種玉米呢,巴嘎呀路玉米,咱是農村,咋就不種了呢!」
「什麼巴嘎呀路玉米,大爺你說什麼?」
「人家辦公室裡就種巴嘎呀路玉米啊!我看見的,不信你去問大墩子。」 小梁聽不懂他說什麼,乾脆也不問了,只顧說自己的:「大爺我給您講個故事吧!」小梁頓了頓,咽口唾沫,覷一眼谷三老漢,像是下什麼決心:「有一個上訪的,怎麼都不聽勸,鄉裡就派人來穩控,和我一樣,穩控不住就擼他的職。但畢竟是個大活人,哪能穩控得住啊?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呢!後來那個小夥子快被逼瘋了,就拿塊磚頭,」小梁伸出雙手比畫一下,「大半塊磚啊,一下就把那上訪戶的腿砸斷了,說我給你拿醫藥費,腿折了你還跑得了嗎?」谷三越聽越不是滋味。
小梁語氣一轉,笑著說:「大爺我也準備了一塊磚頭。」谷三老漢一驚,警惕地站起身,雙手攥拳立胸,雙腿也就繃上了勁。
小梁呵呵笑了:「大爺您緊張什麼? 要玩空手道嗎?我準備磚頭是砸我自己,您若再跑,我就砸斷我自己的腿。」
「別介別介。」
「大爺這幾天我就跟你同吃同住同勞動了,你可別嫌我。」
「那是你的事。」
小梁他們就這麼24小時穩控著,兩班倒,餓了就吃方便麵。晚上就在車上睡。
谷三門口總停一輛車,起初人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一打聽谷三被穩控了,大家就瞧稀罕。谷三老漢很生氣,說:「耍猴呢,我想跑,誰也看不住。」
小梁無奈地說:「看不住也得看,看都不看,跑了,我們罪加一等。」
就這樣,谷三老漢去哪兒,小梁他們就保鏢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到哪兒。
其實,谷三老漢知道,光靠大墩子他倆,玉米地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他只恨人心不古,怎麼說和諧就和諧了?如果大夥齊心,地是收不走的。起初谷三是和政府較勁,現在更大的成分是在跟開發商較勁,跟那些光頭光膀子紋身較勁。
兩天沒見著大墩子了,不知道這小子怎麼想的。谷三老漢就來找大墩子,到他家門口,見也停著一輛車。這才知道大墩子也被穩控了。
谷三沒進屋。
正在谷三老漢心裡七上八下的時候,事情出了岔子。大概施工方等不急了,偷偷把大墩子的玉米鏟了個乾乾淨淨,谷三老漢的玉米也被他們鏟了三分之一。
谷三老漢和大墩子的火氣打著旋兒往腦門撞。告!告!告!
事不宜遲,明天就去。
谷三老漢半宿沒合眼,瞪著眼睛生氣到後半夜。他和大墩子商量好了,這次他們不坐公共汽車,去借輛車。谷三老漢看看表,3點了,谷三老漢燈也不開,抹黑起了床。悄悄打開房門,再輕輕打開大門。那輛桑塔納依舊黑黢黢地在老地方停著,就像一隻縮著脖子的老龜。谷三老漢踮著腳尖走過去,脖子一縮一縮的。車窗沒關,前後座上歪坐著幾個年輕人,都睡了,呼呼的鼾聲不絕於耳。谷三老漢想:「把你們自己偷了去都不知道!」谷三老漢挑釁似地圍著車子轉了兩個圈,倒背著手,勝似閒庭信步。
谷三老漢大大方方地走到村東頭。大墩子正開車等他。谷三上了車,一加油門。車子就躥出了村。
谷三老漢一臉得意,說咱們這回就較個真見省長。對,大墩子說,直接見省長。
車子卻一直朝著另一個方向開,谷三說走錯了吧,大墩子說咱抄近路。
車子沒到省城,卻在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停下了。大墩子說,三爺,下車吧。谷三老漢不明白怎麼回事,張口想問。大墩子卻把手指頭靠在嘴上「噓」一下,很神秘。谷三稀裡糊塗地跟著大墩子進了一幢漂亮的樓房,迎門是一個油光水滑閃亮光的大臺子,牆上掛著一溜鐘錶,幾個長得很漂亮的小姑娘站在臺子後邊。谷三老漢眼睛一亮,他發現挨著玻璃窗子竟也長著幾棵巴嘎呀路玉米。谷三老漢兩眼婀娜,走過去仔細研究那玉米,掰著葉子看半天,一會搖頭一會點頭,琢磨著玉米棒子應該從哪個地方鑽出來。這時大墩子已和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接洽完,喊他。谷三老漢走過來時還不停地回望一眼,說,這玉米杆子硬,小樹一樣,抗風。又很認真地問服務員,大妹子,這玉米熬粥黏不?谷三老漢和大墩子被小姑娘送進一間屋子,屋裡有電視、空調、沙發還有兩張鋪白布單的床。谷三老漢如墜五裡霧中,偷偷掐下自己大腿,疼!張著嘴望著大墩子,竟不知道問什麼。大墩子摁著他雙肩坐到沙發上,臉對臉,很嚴肅很認真很鄭重地說:「三爺,別生氣,鄉政府決定,從今天開始,您歸我穩控。」谷三說:「你……」大墩子說:「鄉裡把您請到這兒享幾天福,但怕您告他們非法拘禁,就委託我照顧您。我是您孫子,您不會告我。」見老漢還是愣怔怔的。大墩子說:「三爺,我也被和諧了。」
……兩天後,大墩子給谷金寶打了電話,說三爺也「和諧」了……
谷三老漢被大墩子拉回了村。他知道他的玉米完了,他要去向那塊土地做最後的告別。
谷三老漢失神地走向了那塊土地,老遠地,他竟看到了一塊綠色的島嶼。他揉揉雙眼。啊,他的玉米竟長得好好的。這時,一輛桑塔納轎車開了過來。從車上跳下來小梁。小梁扶一下眼鏡,笑著說:「大爺,我沒讓他們鏟這塊地,施工隊先去別的地方作業。我們想等這茬玉米熟了,讓您喝上新鮮的玉米粥……」
谷三老漢就流了淚,但谷三老漢不知道為啥流淚,為小梁他們,還是為這片玉米?
幾聲蟈蟈的鳴叫傳來,他們都支楞起耳朵。現在,莊稼打藥,已幾乎見不到蟈蟈了,可他們真真地聽到了蟈蟈的叫聲。
這嫩綠色的小精靈,是在用它的鳴叫,表達對人們為它留下這最後的一塊棲身之地的感激之情,還是在向這最後的玉米告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