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槐
2023-10-06 00:07:24
老城的南頭有棵醜槐,它體格臃腫,而且滄桑,即使在五月槐香的季節,也只能抽出幾條斜枝碎葉。
它是樹中的侏儒,標準的畸形兒。
他叫大寶,是個修鞋匠,他的鞋攤擺在醜槐下已有些年頭了。街上的風景,換過一頁又一頁,不變的是大寶的鞋攤。看見他時,他多數蓬頭低首地靠著一架油膩的修鞋機上補鞋。修鞋機前放著一隻破木箱,木箱上什麼都有,都是修鞋的家什。看不見他的腿,腿被木箱遮住了。不過,也看到過他的腿。那是閒時坐在小馬紮上和旁邊修自行車的老馬聊天,他的褲子和正常人的褲子沒什麼區別,區別在於褲管裡的內容,一雙空空的褲管在風裡晃蕩。
她叫菊花,是這個小城的清潔工。每次走過大寶的攤前,大寶離著老遠就笑眯眯地招呼過來了。他的笑容常常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倍感人生的殘酷。一個一生不能用雙腳走路的人,卻偏偏操持著替人修鞋的活計,用自己的雙手為他人助跑。
菊花常來他這裡補鞋,開始是補自己的鞋,後來,自己的鞋沒得補了,她就在垃圾筒旁找人家扔了的鞋來補。
老實說,大寶的手藝並不高明,甚至有些粗糙,和他人一樣,怎麼看都算不上精緻。大寶開始補鞋還算認真,後來,生意越做越精了,開始偷工減料,甚至開始用劣質皮。
菊花每次接過針工粗糙、掌皮劣質的鞋子,只是笑,大寶粗黑的臉上依舊堆著虛虛的笑,說著口不對心的話:「大姐你放心,我補的絕對是上好的皮。錢嘛,你看著給好了,都是熟人,講錢生分嘛。」
起初,他要多少,菊花給多少,明知貴了,也不還價,大寶覺得她這生意好做。
漸漸地,大寶有了想法。他想,補一雙鞋,我要她4元,她給,如果我跟她要6元,估計她也會給的。我怎這麼傻呢,何不要6元?
再來補鞋時,漲價了,一雙鞋從4元漲到了6元。說出6元時,大寶斜眼偷看了菊花的臉色,出乎意料的是,菊花只是笑笑,竟掏出一張皺巴巴的10元人民幣說:「不要找零。」
「嘿,這女人看穿著不咋的,出手倒挺闊綽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大寶驚喜之後莫名了好一陣。
這出人意料的結果讓大寶的腦袋越來越活了。
一個秋日的午後,陽光慵懶地照著,照得人打瞌睡,醜槐耷拉著稀疏的腦袋,睡眼朦朧。醜槐下的大寶身著老式中山裝,胸系油膩膩的藍色大圍布,正攏著手,眯著眼,朝大街上望呆。
菊花來了,手裡拎著一雙垃圾筒旁撿來的童鞋。大寶的眼睛一亮,一張臉,笑成了一朵黑菊花。
「大姐來拉!快請坐,請坐。」「大姐稍等呀,一會就好,一會就好。」菊花笑笑,默默地坐在旁邊等著。菊花發現大寶的木箱裡新進了一些萬能膠,而這些萬能膠全是假的。
鞋子修好了,菊花接過鞋,依舊遞過一張皺巴巴的10元人民幣,大寶把錢緊緊攥在手裡,也不找零。
「師傅,賣我兩瓶萬能膠吧?」菊花說。
「行行行,當然行,大姐,我給全城最低……」大寶的話還沒說完,菊花再次遞過一張皺巴破舊的10元人民幣,轉身走了。
菊花轉過一條街道,把那兩瓶麵漿做的萬能膠扔進了路過的垃圾筒。
看著菊花遠去的背影,大寶狠狠地親了一口手裡的兩張人民幣,自言道 :「人要走運,山也擋不住哩——多虧咱這腦瓜靈!」
旁邊修自行車的老馬扔過話來:「大寶,知道你的運氣哪來的嗎?是你那雙空空的褲管!知道嗎?這女人以前的男人也是修鞋的,後來出了車禍,雙腿截肢了;再後來,男人得病死了,她靠著清掃街道掙點生活費。」
大寶的笑容凝固了,凝固在這棵粗糙、乾裂、灰黑的醜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