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啄眼
2023-10-09 10:09:09
相傳在清末,四川重慶府治下的巴縣衙門有位捕快頭兒,名叫肖釒玉。因他排行老二,三班衙役都尊稱他"肖二爺"。一般市井朋友,因敬畏他的權勢,明裡還加一個字,喊他"肖二爺爺",背地裡,卻送他個雅號叫"肖二麻子"--因為在他那黑瘦的麵皮上,確有那麼一些淺淺坑凹點兒;也有人稱他為"肖二螳螂",這不只因他兩臂瘦長,身形敏捷,活像一隻螳螂,還因為他確會耍弄螳螂拳術,功夫煞是了得。
肖捕頭平素辦案極為認真負責,且機警幹練,馬到功成。為此,縣太爺曾報請上峰,賞了他一頂嵌玻璃頂珠兒的頂戴。肖釒玉得了這嵌玻璃珠兒的頂戴,擺了十多桌酒席。一來是炫耀自己的業績;二來,也得了三教九流、黑白道上朋友不少賀禮。事後肖釒玉曾得意地告訴別人:一顆玻璃珠,滾出了一鬥夜明珠?
有一天,當地一家會館演戲,請的都是當時藝壇上的名角,一時間,會館內座無虛席,熱鬧非凡。肖釒玉路過會館,耳聞館內鑼鼓聲密驟、喝彩聲一陣接一陣,便信步而入。他不想驚動人,就貼在人堆後面踮腳向臺上望著。忽然,他覺得胸前像有股微風蕩了一下,如果是一般人根本不會覺察到。肖釒玉只當沒這回事,只用眼睛的餘光稍往胸前一掃,果然胸前那塊鍍金鍊打簧金表已不翼而飛?這事若在一般人,一定會驚慌失措、捶胸頓足,甚至叫喊起來。可他是什麼人?他是知名捕快頭兒,是肖二爺爺?只見他神色坦然,目不旁視,只輕輕一聲冷笑:"瞎了你的狗眼,竟動到肖二爺爺的頭上來?"說罷,仍舊聚精會神地看他的戲。
一會兒工夫,一折戲文結束,臺下又是一片掌聲喝彩聲。肖釒玉又覺有股微風在胸前一蕩,放眼一掃,那隻打簧金表又回來了,那鍍金表鏈還在襟前蕩呢?肖釒玉嘴角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在心裡說:"還算你識相?"
那年冬天,臘月已過了二十,眼看年關臨近,肖釒玉一如往年,早早地備齊了年貨。敬神的香燭、祭品、銀錫燭臺、香爐擺滿了供桌,高檔糕點、補品大包加小包,進入堂屋,滿眼都是熠熠生輝、欣欣向榮的景象。
肖釒玉有個習慣,每日清晨要到江邊轉悠,一來清心醒腦,二來練練腿腳。待一路螳螂拳打下來,腦門上沁出些許汗珠,然後便哼著川劇中的調門兒返回家中。
這天,他照例起個大早至江邊,剛擺開架勢準備練拳,天空忽然下起雨來,雨中還夾著顆顆雪糝兒,直往脖子裡鑽。肖釒玉接連打了幾個寒噤,遂轉身快步而回。
肖釒玉走到自家巷口,抬頭時,猛然看見自家門前有個小孩。通向他家的這條巷子不長,叫筒子巷,肖家就在"筒"底,兩扇黑漆大門正對巷口,門前雖無"肅靜"、"迴避"牌,卻極少有人在門前停留或閒逛,人們都知道這是肖府,一般人誰敢招惹肖釒玉走至近前,方看清孩子大約十二三歲,頭髮又長又亂,臉上汙跡片片。孩子穿了件又長又肥的長衫,腰間束了根草繩子,把超長的部分都束在腰上,使得胸口鼓鼓囊囊的。地上還有一隻麻袋,裡面滿滿的不知是啥東西。這孩子好像沒有見到巷口有人進來,似想敲肖府的門又不敢敲。
肖釒玉不知這孩子要做什麼,便快步走到跟前。孩子聽見腳步聲,回頭一望,黑眼珠一亮,齜牙一笑,隨即又誠惶誠恐地雙膝一彎衝肖釒玉打了個"千",怯生生地說:"二爺爺,上次我二爸瞎了眼,冒犯了您的虎威,蒙您老人家不追不查,感謝您老人家的恩德,叫小的給您送點年禮,表表心意。"肖釒玉估摸大概是"打簧金表"一事,心想,你能送什麼年禮呢,於是在鼻子裡"嗯"了一聲。
孩子站起身來低著頭說:"二爺爺,我二爸畏懼您老人家的虎威,金盆洗手,縮到鄉壩頭去了。鄉壩頭哪有什麼好東西,只讓我背來一袋紅苕。"說著,打開麻袋口,果然見全是紅苕。肖釒玉又好笑又好氣:"給老子送紅苕?你好意思送,俺還不好意思要呢,快滾吧?"孩子嚇得背起麻袋,歪歪扭扭走出巷口去了。肖釒玉餘怒未息,一腳踢開大門,穿過天井,走進堂屋,抬頭一望,供桌上的錫器銀盞及全部供品皆不翼而飛?"麻袋裡上面是一層紅苕?"肖釒玉腦子閃電般地想著,立即車轉身子,衝出大門,奔出巷口,只見雨雪飄飄,哪兒還有那孩子的身影?
肖釒玉連著幾天,派了全班衙役清理了所有的眼線,結果仍是一無所獲。陰溝裡翻船,肖釒玉大大地丟了面子,氣得他幾近病倒?
眼看年關在即,肖釒玉強咽下這口氣,振作起精神,又去買了大包供品、年貨,提著回家。或因這些日子肝火太旺,走著走著便覺口渴。正巧附近有家茶館,入內獨佔了一張八仙桌,隨手把包袱放在了桌上。
肖釒玉正品著茶,就聽對面人家吹吹打打,原來是有戶人家娶媳婦。道喜的、送禮的,喊叫聲熱鬧非凡。最引人注目的,這家門口沿牆擺著一排八九個大號的紫銅茶壺,像鍍了金的火判官,引得過往行人指指點點,稱羨不已。
忽然,肖釒玉見有一個孩子,與上次見到的一般大小。那孩子蜷縮在離那溜茶壺不遠的牆角。當他猛抬頭時,與肖釒玉正好四目相對。那孩子立馬站起來,想走又不走,他再次望著肖釒玉,見肖釒玉正盯著他不放,便從人群中擠溜過來。他走到肖釒玉面前,單腿著地打了個"千",說:"給您老人家請安。快過年了,想做筆生意,您老虎威在此,小人不敢下手。"
"你想偷什麼?"肖釒玉陰沉著臉。
"其實也不想別的,就是看那銅茶壺有些打眼?"
"哦?"肖釒玉差點笑出聲來。在這光天化日之下,鬧市人群之中,要將那一抱多粗、下邊炭火紅、上麵茶水滾的大號紫銅茶壺偷走,連想都不敢想。反正今天在這兒歇歇腿,何不趁機開開眼,看這小崽子怎麼下手?肖釒玉想到這兒,斜過身子道:"老子才不管你龜孫子這些閒事呢?"
那孩子一"千"到地:"謝二爺爺?"站起來一轉身,像條泥鰍一樣鑽入人堆裡,三轉兩滑,溜得不見蹤影。
肖釒玉裝了一袋葉子煙,悠悠然坐在後面,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排紫銅茶壺。大茶壺四周冒著火苗,滋著熱氣,好像在說:"誰敢碰我?"
這時,大街上來往的人更多了,人挨人,人擠人,加上桌上那大包袱擋著視線,肖釒玉一時怎麼也看不清那一溜八九個大茶壺。他索性站起身,走到桌子前面,背桌而立,一腳踏在旁邊的條椅上,屁股靠在桌沿上,嘴上叼著煙杆,瞄著那一溜茶壺,心中暗忖:自己一生辦案無數,還從未見識過偷這銅茶壺的,這小崽子或許有些名堂,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嘛?
那一溜紫銅茶壺,黃澄澄、金晃晃,火苗躥得老高。看了好一會,只見家人們常去衝開水、添涼水,那一溜茶壺一隻都未動。看看天色黑下來了,辦喜事的人家門前挑出一對大紅燈籠。肖釒玉看得火冒,等得心焦,心中暗暗罵道:"他娘的,活扯蛋,白誤了老子這麼多工夫?"他喊了聲"茶錢",回身拿包袱,可他一掉頭,桌上空空如也,那一大包袱供品、年貨,連他最喜愛的繡花荷包,統統不見了?
這就應了一句老話:"終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