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吉寺的鐘聲
2023-10-08 21:16:50 1
他很久不做那個夢了,但是昨夜,那個似乎逝去的夢重又找到他,讓他猝不及防。他夢見自己攀爬在那堵灰色的牆上。他奮力向上,那堵牆仿佛也在生長;他前進一步,牆也增高一截。他陷進絕望裡。
他大喊一聲,同時被那喊聲驚呆,那是從前自己的聲音啊。難道這許多年,他沒有徹底改變過來?滿心疑惑地回過神來,他看見夕陽叩門,自己此刻正打坐在蒲團上。剛才自己是睡著了還是醒著?他不能確定。一種傷感潮水一樣漫過他的心頭。
慧能法師這時候走進來,輕聲說,門外來了兩個人,要找寬明法師。
他就是寬明法師。寬厚賢明,寬大清明,謂之寬明。當初賜他法名的智慧法師在給他剃度的時候這樣對他解說過。
他以為來的是求醫的人。雖然寺院不是醫院,但是,自從他來到卜吉寺不久,自從他救活那個滾下巖來、摔得奄奄一息的採藥漢子,他醫術了得的傳說不脛而走,一夜間成了卜吉寺方圓幾十裡的能起死回生的神醫。求醫問藥者盈門,他成了隨時可以普度眾生的僧人。
回想初到卜吉寺的那天,在大山裡疲於奔命的他,滿臉倦色地來到卜吉寺的山門下。那一刻,夕陽緩緩沉沒,山川一派輝煌,一列列山脈向著遠天寂靜伸展,仿佛是伸向天國的階梯。
他多麼渴望自己的靈魂能沿著那些階梯走到天上去。天國裡能有他的棲身之處麼?寺院的鐘聲在他的頭頂悠然響起,不知是向他召喚,還是在回答他的疑問。那一刻,他像是一個即將被凍僵的人遇見了溫潤的泉水,讓他緊縮的、皺巴巴的心靈得到舒展。他如同一塊骯髒的冰在那神聖的鐘聲裡得到融化,那被融解釋放的,還有他的滿面淚水。他在一種巨大的虛脫中沉沉睡去。
醒來時,他看見自己躺在床上,身體包裹在一件舊的但卻潔淨柔軟的僧袍裡。智慧法師俯身在他臉上,說,菩薩會收留每一個生病的、飢餓的人。靈魂需要救贖,身體也需要,留下來吧。
這一留,十七年過去了。
十七年間,寺院後院的那棵銀杏樹都長高長粗了許多,當年收留他的智慧法師也圓寂五年了。五年前,寬明法師接替智慧法師,擔當寺院的住持。
十七年前的那個早晨,在寺廟如煙如縷的晨光中,面對智慧法師寬仁追尋的目光,他差不多就要坦白自己的罪惡了。他曾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中醫,因一場婚外情殺害了自己的妻子,犯下彌天罪過。是的,他是從監獄裡逃出來的,他不是像風一樣自由地飄來,而是像賊一樣躲避、逃亡、藏匿。
青燈佛卷,寬明法師刻苦修煉,以求有善報,誦讀《因果經》「欲知過去因,見其現在果;欲知未來果,見其現在因」。在過去與未來間,存於寬明法師心中的一個最大的疑惑就是,智慧法師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似乎是不知曉的,但有時候,寬明法師又確信,智慧法師似乎早已洞悉自己的一切,知道他的來處,知道他的困境,在他到來的第一天。但是,智慧法師如何就能寬恕自己呢?在打坐念經的間隙,寬明法師拷問自己卑微的靈魂。
時光流逝,寬明法師越來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面對智慧法師,自己有不被寬恕的不誠實;而妻子驚慌的眼神似乎從來都不曾從他的眼前消失過。他為妻子的亡靈超度,他救死扶傷,積善行善,只祈願換來內心片刻的安寧。
光陰荏苒,如寺院門外的斑駁樹影,來了,又去了。寬明法師忙於佛事,忙於看病,忙於採藥,忙於把自己的醫術傳授給後來的慧明法師。十七年間,他不曾雲遊,不曾走出大山一步,惟一的一次是上周去市裡參加了佛教協會召開的理事會。
此刻,當寬明法師看見那兩個持槍來人時,明白昨夜夢的預兆了。他謙恭地請他們在僧房坐下,請茶。來人向他出示警官證後,把一副手銬戴在他枯瘦的手腕上。
寬明法師請求給他一點時間,他必須交代幾件事。他靜靜地在大殿裡換完香,把禪杖和藥箱從自己的僧房取出來,親手交給慧明法師。像當年他從智慧法師手上接過禪杖一樣,他用同樣寬仁如水的目光看著慧明法師,用一樣能撫慰世間所有坎坷的語氣交代慧明法師料理寺院的一些事務。
寬明法師跨出寺院的大門時,回了一下頭,他望見慧明法師目光平靜地看著他離去,並沒有一點驚慌和不解。這使得他心裡有一種莫大的寬慰,那一刻,寬明法師再次感受到卜吉寺的莊嚴與神聖。
阿彌陀佛!寬明法師在心裡誦了聲佛,雙手合十。但此刻,他的兩隻手掌竟完成不了這樣的一個動作。他的心裡,那份從來不曾放下的沉重卻在他一步一步的離去中放下了。寬明法師再次想到《因果經》中那句「欲知過去因,見其現在果;欲知未來果,見其現在因」。
寬明法師再次在心裡誦了聲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