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2023-10-08 16:54:26 1
部長太太的旗袍
蘇蘭芝有隻胭脂扣,裡面鎖著水粉色的胭脂,平時用鏈子串起來掛在脖子上。
吳唐說:「這玩意兒誰送的,還要天天帶著。」
蘇蘭芝輕輕把玩著胭脂扣,笑得嫵媚:「我喜歡就行了,你管誰送的。你好歹也是個當官的人,還對女人家的東西吃乾醋。」
時值國民政府成立三十周年,吳唐在南京任部長副官,不大不小的官職,樂得輕鬆。蘇蘭芝嫁給他,也算享清福了。儘管前方吃緊,時局不明,但官家太太們還是每天打牌跳舞,好不瀟灑。
這天,蘇蘭芝約部長的太太一起去新街口的月蘭服裝店做旗袍。這家店店面不大,但裁縫手藝不錯,不少名媛都在這裡做旗袍。
蘇蘭芝見出來量尺寸的是個小夥計,她就不高興了,斥責道:「部長太太的衣服也是你量的?叫你家掌柜的出來!」
「喲,這是誰啊?鄙人晚來一步,就這麼大的火氣。」說話的人從後堂轉出來,是掌柜胡朗。胡朗常為政要裁衣,態度難免有些跋扈。
蘇蘭芝說:「今天要做的衣服可是要參加三十周年慶典用的,你給我們量仔細了。」
「當然當然,前兩天總統府來人,也是這麼量的。」胡朗輕描淡寫地搬出總統府來,蘇蘭芝也就沒聲了。部長太太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在一旁笑著說:「勞您動手是我們的福氣了,我回去我和先生說說,也來光顧光顧。穿了您的衣服,我們都有光。」
「不敢,不敢。」胡朗連忙賠笑,官家的人到底是招惹不起的。他打開一旁的柜子說:「早晨剛到的新面料,還沒給人瞧過,兩位太太要不要看看。」
蘇蘭芝悄聲說:「還是姐姐厲害,我連個小裁縫都整治不過。」
部長太太瞥了她一眼,無比受用地笑了。
意外的謀殺
10月10日,國民政府大慶之日,蘇蘭芝卻病了,新做的旗袍也沒機會穿出去。吳唐喝酒喝到入夜還沒回家,蘇蘭芝躺在床上,摸出那枚胭脂扣,打開蓋子嗅了嗅。輕淡的香氣,卻刺得人想打噴嚏。
夜深了,吳唐終於回來了。只見他衣領散著,頭髮零亂,看起來像剛經歷過兵荒馬亂。蘇蘭芝「啪」的一聲,合起胭脂蓋子問:「出什麼事了?」
吳唐慌神地說:「出了大亂子了,部長在酒會上被暗殺了。不知道是重慶的人,還是延安的人,日本人都要插手了。」
「什麼?怎麼可能!」蘇蘭芝握著吳唐的手,才發現他滿手都是汗。
這時院子裡有人高喊:「吳副官在嗎?有急事找你過去。」
蘇蘭芝陪著吳唐出了門,看著他上了車。她有點失神地想著,風平浪靜的日子,怕是要沒了。
第二天,吳唐沒回來。蘇蘭芝急了想去探望,但平時辦公的小樓,這時間卻盤查得很嚴。不管蘇蘭芝怎麼求,衛兵都不肯放行,還好她遇到了部長太太,仰仗著部長亡靈的餘威,部長太太這才把蘇蘭芝領進去。
蘇蘭芝在二樓的客房裡,見到了吳唐。她遞給吳唐換洗的衣服,問:「還要熬多少天?」
吳唐嘆了口氣說:「唉,攤上這事,怕是出不去了。」
蘇蘭芝緊偎著他,吳唐託起她的下巴,看著她蒼白的臉說:「來看我,也不知道打扮一下。」
「你不在,我哪還有什麼心思。」蘇蘭芝慘笑一下。
吳唐粗拉拉地笑了,他推開蘇蘭芝說:「走吧。這地方,你待久了不好。」
蘇蘭芝知道他為自己好,無奈地從房間退出來。時間還早,她靠著走廊的窗口發了會兒呆,隨後她輕輕理了理碰歪的窗簾,從夾縫裡飛快地抽出一張紙條,藏進袖口。
滿城慌亂
蘇蘭芝站在月蘭服裝店的廳堂裡,頭頂著昏黃的燈光。夥計知道眼前的官太太不好惹,趕緊把胡朗叫了出來。
蘇蘭芝說:「我要做條素淨的旗袍,參加葬禮。」
看蘇蘭芝臉色,胡朗不敢多問話,拿著軟尺細心量著。量到袖口的時候,悄然收走了袖口裡的紙條。蘇蘭芝不動聲色地轉了圈說:「還有要量的嗎?」
蘇蘭芝其實是地下黨的情報員,她的上線是埋伏在總統府的高層要員「夜鷹」,蘇蘭芝負責把他截獲的情報送出來。蘇蘭芝不知道夜鷹是誰,夜鷹也不知道她是誰。惟一知道她身份的,只有眼前這個和她表演針鋒相對的接頭人──胡朗。
胡朗說:「成了,衣服到時候我給您送到府上。」
蘇蘭芝點點頭,走到門口卻忽然回頭問:「他回不來了?」
胡朗一愣,沒有想她會這樣冒失地問。他壓低了聲音:「同情一個敵人的代價,就是幾百人的生命。」
蘇蘭芝轉身走了,南京的秋天,天氣還不算涼。蘇蘭芝慢慢地走著,淚水不知不覺打溼了臉。蘇蘭芝的確對吳唐動了惻隱之心,這個男人在亂世之中拼來一官半職,卻做了她的掩護。朝夕相處的這幾年,吳唐那份一心一意的真情,她能夠感覺得到。
南京城死了高官,亂成一團。抄家的抄家,清查的清查,而吳唐一直沒有放回來。蘇蘭芝只好陪部長太太打牌,探聽些消息。
部長太太的悲傷,是留給外人看的。私下裡,部長太太抱怨說:「我家老頭子死了就算了,還留下一堆爛攤子。他手下那幾個等著搶位置的,天天上我這兒裝樣子,害得我不得安寧。」
蘇蘭芝搭訕著說:「現在漫天抓人,是不是有什麼消息了?」
「唉,上面放了假消息給關著的那幾個人,沒想到消息真傳出去了。這不才忙著抓中計的地下黨嘛。」部長太太說。
蘇蘭芝頓時慌了神,手裡的牌都掉了。部長太太寬慰說:「別為你家的那位擔心,不過走走樣子,吳副官的人品我知道。倒是現在管事的不是什麼好東西,從前盯著我們家老頭子的位置,現在八成躲在家裡樂死了。」
蘇蘭芝借著話,眼淚奪眶而出:「現在老吳落在他手裡,那他還不往死裡整。姐姐,我求求你,讓我見吳唐一面,我怕以後再見不到活的了。」
蘇蘭芝無論如何都是要進去的,「夜鷹」還不知道傳出去的是假消息,再行動勢必自身難保。部長太太念在多年情分,同意動用私人關係,讓蘇蘭芝在夜裡秘密見一次吳唐。
傍晚時分,胡朗趕來送做好的旗袍。蘇蘭芝站在淡金的夕陽裡,問他:「有話讓我帶給夜鷹嗎?」
「逃。」胡朗只說了一個字。
「那麼多年的鋪墊,那麼多人的犧牲都白費了?」蘇蘭芝問。
「那樓裡一共關了六人,很快就能查出是誰走了消息,夜鷹知道得太多了,能逃出來就是我們的幸運。」胡朗放下手裡的旗袍,轉身走了。
蘇蘭芝卻驀然挺了挺脊背說:「杜英。」
「什麼?」
「我真正的名字叫杜英。」
胡朗仿佛明白了什麼,眼角溼潤了。他說:「我送你的胭脂扣還在嗎?別忘了帶在身上。」
胭脂如夢
蘇蘭芝穿上那條黑絲絨滾著墨藍邊的新旗袍,胸口繡著一枝白梅。部長太太的車子,拉著黑簾,把她送到了那棟關押著吳唐的辦公小樓。
吳唐在陰暗的屋子裡看見她,滿面驚訝,問她:「你怎麼來了?」
蘇蘭芝搖搖頭,什麼話也沒說。她不能說,也不知道怎麼說。她怎麼能告訴吳唐,她出發前在家裡打開電臺放出了那條假消息。
如今,吳唐就是鐵證如山的「夜鷹」了,而蘇蘭芝就是他的情報員。這樣真正的夜鷹,就可以繼續保留下來。無數人的死,也就有了價值。
蘇蘭芝決定為一個從沒見過的人去死,把心愛的人置之於死地。從改名的那天起,她就懂得兒女私情與民族大義,孰輕孰重。
可她畢竟是個女人,心裡還是很害怕。她緊緊抱住吳唐,淚流不止。
吳唐慌了,問她:「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蘇蘭芝擦乾眼淚,掏出那隻精緻的胭脂扣,打開蓋子,用小拇指挑了些胭脂,抹在蒼白的唇上。她輕輕地笑著說:「我這樣好看嗎?」
「好看,真好看。」
吳唐真誠地說。
「那……你吻我吧。」
1942年,冬,南京密電:「夜鷹」已剿除,其妻胭脂扣內含劇毒,二人服毒暴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