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賀鑄對蘇軾的繼承和發展（蘇俊宋十八家詞精華選評）

2023-04-17 08:41:20 1

簡齋陳樂平書

《宋十八家詞精華選評．賀鑄卷》

蘇俊選評趙桂雲整理

浣溪沙·鼓動城頭啼暮鴉

鼓動城頭啼暮鴉，過雲時送雨些些。嫩涼如水透窗紗。

弄影西廂侵戶月，分香東畔拂牆花。此時相望抵天涯。

評曰：

方回詞鍊字句最工，《浣溪沙》云：「嫩涼如水透窗紗」，嫩者，言新涼耳，而語特工巧。又雲「弄影西廂侵戶月，分香東畔拂牆花」倒裝見妙，唐人句法。

浣溪沙·樓角初銷一縷霞

樓角初銷一縷霞，淡黃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

笑捻粉香歸洞戶，更垂簾幕護窗紗。東風寒似夜來些。

評曰：

賀方回有「玉人和月摘梅花」詞，吐屬近仙，盡脫塵俗。過片：「笑捻粉香歸洞戶，更垂簾幕護窗紗」情景與靈均《山鬼》「披薜荔兮帶女蘿」略似，而多溫婉之氣，更覺可愛。

減字木蘭花·閒情減舊

閒情減舊，無奈傷春能作瘦。桂楫蘭舟，幾送人歸我滯留。

西門官柳，滿把青青臨別手。誰共登樓，分取煙波一段愁。

評曰：

賀方回遣辭、用意皆有獨到處。《減字木蘭花》云：「西門官柳，滿把青青臨別手。」，不說離人折柳，偏說柳枝青入離人手，頗見手段。又雲「誰共登樓，分取煙波一段愁。」，截斷煙波，平分離恨，此皆唐人妙諦也。

天門謠·牛渚天門險

牛渚天門險，限南北、七雄豪佔。清霧斂，與閒人登覽。

待月上潮平波灩灩，塞管輕吹新阿濫。風滿檻，歷歷數、西州更點。

評曰：

懷古之情，溢於小令，有「殺雞直用牛刀″之氣。

清平樂·厭厭別酒

厭厭別酒，更執纖縴手。指似歸期庭下柳，一葉西風前後。

無端不系孤舟，載將多少離愁。又是十分明月，照人兩處登樓。

評曰：

方回嘗言「驅遣義山、飛卿於掌指之間。」，的是。賀詞最得唐人情韻氣味，尤於意境渾厚處三致意焉。張玉田評賀詞鍊字自唐人來，尤嫌皮相。此詞上片憶去日離情，下片言今時別恨，意境渾成。上片之「歸期"與下片之「兩處登樓」關合無痕。

清平樂·林皋葉脫

林皋葉脫，樓下清江闊。船裡琵琶金捍撥，彈斷麼弦再抹。

夜潮洲渚生寒，城頭星鬥闌幹。忍話舊遊新夢，三千裡外長安。

評曰：

取白樂天《琵琶行》遺意入詞，稍加隱括，即成佳句。結拍「忍話舊遊新夢，三千裡外長安」以言離恨之長也。

清平樂·小桃初謝

小桃初謝，雙燕還來也。記得年時寒食下，紫陌青門遊冶。

楚城滿目春華，可堪遊子思家。惟有夜來歸夢，不知身在天涯。

評曰：

方回詞通體渾成，尤工結拍。《清平樂》：「惟有夜來歸夢，不知身在天涯」情深意遠，沁人心腑。

怨三三·玉津春水如藍

玉津春水如藍，宮柳毿毿。橋上東風側帽簷，記佳節、約是重三。

飛樓十二珠簾，恨不貯、當年彩蟾。對夢雨廉纖，愁隨芳草，綠遍江南。

評曰：

方回詞情韻流轉處最得晚唐工致，「對夢雨廉纖，愁隨芳草，綠遍江南」神韻悠然，芳馨無盡。渺渺江南，悠悠芳草，怎一個愁字了得！

南歌子·疏雨池塘見

疏雨池塘見，微風襟袖知。陰陰夏木囀黃鸝，何處飛來白鷺、立移時。

易醉扶頭酒，難逢敵手棋。日長偏與睡相宜，睡起芭蕉葉上、自題詩。

評曰：

唐人好句，信手拈來，自得自在，乃臻高妙。

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評曰：

王觀堂評賀詞「非不華贍，惜少真味」語甚偏頗。賀詞多取唐句，而自成馨逸，此乃「借他人酒杯，傾自家塊壘」者也，豈宜以「不真」責之！方回此詞即情真意深之作，堪與大蘇《江城子》悼亡之作並讀。全詞無一字不哀、無一字不戀、無一字不悔。「同來何事不同歸」者，悔也；「舊棲新壠兩依依」者，戀也；「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則追悔、留戀、哀痛兼而有之矣！

陽羨歌·山秀芙蓉

山秀芙蓉，溪明罨畫，真遊洞穴滄波下。臨風慨想斬蛟靈，長橋千載猶橫跨。

解佩投簪，求田問舍，黃雞白酒漁樵社。元龍非復少時豪，耳根清淨功名話。

評曰：

賀方回生平頗有俠士風，為詞亦具疏宕之氣。此詞歇拍「臨風慨想斬蛟靈，長橋千載猶橫跨」即硬語盤空，勢欲飛起。過片處「解佩投簪，求田問舍，黃雞白酒漁樵社」一氣而下，頗見磊落。稼軒於此格最有心得，人言辛詞之取徑方回，信然。結拍「元龍非復少時豪，耳根清淨功名話」稍作轉折，故不覺其意盡。

芳心苦·楊柳回塘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評曰：

詠蓮之作，摹態攝神自屬本份。「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是也。若乎神逸於物外，意出乎塵中，則「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堪以當之！此方回之高處，何減秦七、小晏也。

七娘子·京江抵海邊吳楚

京江抵、海邊吳楚。鐵甕城、形勝無今古。北固陵高，西津橫渡，幾人攜手分襟處。

悽涼淥水橋南路，奈玉壺、難叩鴛鴦語。行雨行雲，非花非霧，為誰來為誰還去。

評曰：

上片懷古，實也；下片抒情，華也。必也虛實相生，始預作者之列。結拍「行雨行雲，非花非霧，為誰來為誰還去」釆白樂天「花非花」語意，空香一片，尤覺空靈譎詭。

蝶戀花·幾許傷春春復暮

幾許傷春春復暮，楊柳清陰，偏礙遊絲度。天際小山桃葉步，白蘋花滿湔裙處。

竟日微吟長短句，簾影燈昏，心寄胡琴語。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雲來去。

評曰：

傷春傷別，晚唐小杜路數。移諸於詞，頗得清麗之致。方回詞結拍用力最多，故能振起。

定風波·牆上夭桃簌簌紅

牆上夭桃簌簌紅，巧隨輕絮入簾櫳。自是芳心貪結子，翻使，惜花人恨五更風。

露萼鮮濃妝臉靚，相映，隔年情事此門中。粉面不知何處在，無奈，武陵流水卷春空。

評曰：

將常建、崔護句信手拈來，如折梅插瓶，滿室芳馨。

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閒情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評曰：

賀方回《青玉案》妙絕天下，人賞其俊，我憐其狂。起拍「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眷戀之情溢乎言表。「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則屈大夫《思美人》之懷也。此中深有寄託，極耐尋繹。下片「新題斷腸句」引出「幾許閒情，「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寫愁神筆，今古罕覯。「一川菸草」者，愁何其多也；「滿城風絮」者，愁之零亂也；「梅子黃時雨」者，愁之綿密也。方回特立獨行，憤世嫉邪，一腔幽憤瀉諸詞箋，化剛為柔，不落叫囂惡道，故能獨步詞壇也。

感皇恩·蘭芷滿芳洲

蘭芷滿芳洲，遊絲橫路。羅襪塵生步。迎顧，整鬟顰黛，脈脈兩情難語。細風吹柳絮，人南渡。

回首舊遊，山無重數。花底深朱戶。何處？半黃梅子，向晚一簾疏雨。斷魂分付與，春將去。

評曰：

此作與《青玉案》同一機杼，「半黃梅子，向晚一簾疏雨」可知。然二詞立意不盡相同，《青玉案》為自憐幽獨之歌，此詞則為撫時憫世之調。上片之「人南渡」、下片之「斷魂分付與，春將去」皆言國運日蹙，不勝板蕩之哀也。

銅人捧露盤·控滄江

控滄江，排青嶂，燕臺涼。駐彩仗、樂未渠央。巖花磴蔓，妒千門、珠翠倚新妝。舞閒歌悄，恨風流、不管餘香。

繁華夢，驚俄頃；佳麗地，指蒼茫。寄一笑、何與興亡。量船載酒，賴使君、相對兩胡床。緩調清管，更為儂、三弄斜陽。

評曰：

此方回登凌歊臺懷古之作。上片穠麗，下片疏放。「寄一笑，何與興亡」承上啟下語，笑者，實沉痛至極！「量船載酒「等語，皆故作疏狂語，「三弄斜陽」者，眷懷故國之情也。全詞所感極大，家國之思，興亡之慨託懷古而出之，沉鬱深摯。

水調歌頭·南國本瀟灑

南國本瀟灑，六代浸豪奢。臺城遊冶，襞箋能賦屬宮娃。雲觀登臨清夏，璧月留連長夜，吟醉送年華。回首飛鴛瓦，卻羨井中蛙。

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樓外河橫鬥掛，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猶唱後庭花。

評曰：

歇拍「卻羨井中蛙。」，實笑之耳！復以之引起下片之烏衣王謝、六朝剩粉，若輩即井中物也。此詞句末皆押相應仄韻，別具一格。

天香·煙絡橫林

煙絡橫林，山沉遠照，邐迤黃昏鐘鼓。燭映簾櫳，蛩催機杼，共苦清秋風露。不眠思婦，齊應和、幾聲砧杵。驚動天涯倦宦，駸駸歲華行暮。

當年酒狂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流浪徵驂北道，客檣南浦，幽恨無人晤語。賴明月、曾知舊遊處。好伴雲來，還將夢去。

評曰：

上片寫悽迷蒼涼景，筆墨得古意。清真、白石皆於此有得。下片「當年酒狂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流浪徵驂北道，客檣南浦」則注以疏宕之氣，此疏密相間之法也。結拍「賴明月、曾知舊遊處。好伴雲來，還將夢去」以空靈幽窈之思為結，更翻出一境。

雨中花·回首揚州

回首揚州，猖狂十載，依然一夢歸來。但覺安仁愁鬢，幾點塵埃。醉墨碧紗猶鎖，春衫白紵新裁。認鳴珂曲裡，舊日朱扉，閒閉青苔。

人非物是，半晌鸞腸易斷，寶勒空回。徒悵望、碧雲銷散，明月徘徊。忍過陽臺折柳，難憑隴驛傳梅。一番桃李，迎風無語，誰是憐才。

評曰：

此所謂以家國之感打入豔情者。「認鳴珂曲裡，舊日朱扉，閒閉青苔。」，以小見大，市井之蕭條而知國事之凋蔽矣。「一番桃李，迎風無語，誰是憐才」則既以憐人，亦自哀也！

石州引·薄雨初寒

薄雨初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闊。長亭柳色才黃，遠客一枝先折。煙橫水際，映帶幾點歸鴉，東風銷盡龍沙雪。還記出關來，恰而今時節。

將發。畫樓芳酒，紅淚清歌，頓成輕別。已是經年，杳杳音塵多絕。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結。枉望斷天涯，兩厭厭風月。

評曰：

清折之氣，幽咽之聲。情隨韻轉，意逐聲流。下片抑揚頓挫，白石道人詞於此獨多解悟。

望湘人·厭鶯聲到枕

厭鶯聲到枕，花氣動簾，醉魂愁夢相半。被惜餘薰，帶驚剩眼，幾許傷春春晚。淚竹痕鮮，佩蘭香老，湘天濃暖。記小江、風月佳時，屢約非煙遊伴。

須信鸞弦易斷。奈雲和再鼓，曲終人遠。認羅襪無蹤，舊處弄波清淺。青翰棹艤，白蘋洲畔，盡目臨皋飛觀。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歸來雙燕。

評曰：

此詞則開夢窗、玉田戶牖。上片綿密，下片幽遠。

薄倖·豔真多態

豔真多態。更的的、頻回眄睞。便認得、琴心相許，與寫宜男雙帶。記畫堂、斜月朦朧，輕顰微笑嬌無奈。便翡翠屏開，芙蓉帳掩，與把香羅偷解。

自過了收燈後，都不見、踏青挑菜。幾回憑雙燕，丁寧深意，往來翻恨重簾礙。約何時再。正春濃酒暖，人閒晝永無聊賴。厭厭睡起，猶有花梢日在。

評曰：

方回詞不主一格，豪婉兼能，最稱驚才。此詞聲口頗肖柳七，而氣韻過之。下片「幾回憑雙燕，丁寧深意，往來翻恨重簾礙。」，覺其中清氣，耆卿所無也。

六州歌頭·少年俠氣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評曰：

方回少負俠氣，慷慨豪雄。此詞上片壯懷激烈，有拔山傾海之勢。下片悲憤填膺，何減武穆「怒髮衝冠」之恨也！

賀鑄（1052～1125），字方回，以《青玉案》詞中有「梅子黃時雨″語，世稱賀梅子。又云為唐人賀知章後，自號慶湖遺老。祖籍山陰，生於衛州共城。官至泗州、太平州通判。晚年退居蘇州，藏書甚富，手自批校，閉門謝客。

賀工於詩文，尤擅倚聲。善融唐人成句，天衣無縫。黃山谷以少遊並舉，嘗有句云：少遊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足見推許。有《東山詞》行世。

總評

方回最稱怪傑，其詞出入唐、五代、二晏、秦、柳、東坡間，吞納百派之波，自成清逸之響。令詞如《浣溪沙》諸篇，神似小山。《蝶戀花》諸闋亦不減秦郎。《青玉案》一詞，妙絕天下。至如《薄倖》長調，效耆卿聲口而清逸過之。懷古諸篇，下啟清真、稼軒之流，清疏跌宕，氣格兼勝。《石州慢》一詞運以清折之氣，白石之先導也。至若《六州歌頭》大曲，睥睨天地，縱橫古今，實開放翁、稼軒法門。方回腹笥博大，才識超拔，善採唐人名句，融於一爐。天機雲錦，其用在我，所作純金百鍊，名句名篇，精芒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