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最經典的一段話(一雙洗不乾淨的黑手)
2023-04-19 03:47:47 1
書中一開篇,便對這雙手進行了描寫:
我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手:藍的,黑的,又好像紫的,從指甲一直變色到手腕以上。
她叫王亞明,一個從鄉下來的「另類」女學生,一開始同學們都叫她「怪物」,下課都繞著她走。
她總是鬧出很多笑話,老師點名的時候,她要麼是聽不見,要麼就是喊好幾聲「到、到、到。」
不管同學怎樣笑她,她不辯駁,也不慌張,浪費幾分鐘後又慢慢地坐回去。
英文課上更是笑料百出。
「黑耳,黑耳」的回答聲,總是迴蕩在教室的上空,一眾同學笑得前仰後合,可是王亞明又能安然地坐回去,翻著書頁,輕輕地繼續讀著:「華提……賊死……阿兒……」
夜裡她總是躲在廁所裡讀書,天快亮的時候,在樓梯口也經常看到她。只要有一點光亮的地方,總會出現她的身影。
星期日的早晨,一部分同學在化妝,一部分同學還沒起來,可是王亞明卻在過道的窗臺上睡著了。
「我」過去輕輕地叫醒她,以防她著涼。她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繼續念著:「華提……賊死…,右……愛……」
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她,原來她的眼睛裡爬滿了紅血絲,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樣在爭取她不能滿足的願望。
老師和同學們都嘲笑她奇怪的發音,她雖然裝作若無其事,但私下裡她一直在默默努力,想以這樣的方式縮短和同學們的距離,融入她們。
可上早操的時候,校長又特別強調了這個「距離」。
「你的手,就洗不乾淨了嗎?多加點肥皂!好好洗洗,用熱水燙燙。操場上豎起來幾百條手臂都是白的,就是你,特別呀!真特別。」
她父親來看她的時候,她告訴父親,讓他下次帶副手套。她父親的手也是青色的,比她的手更大更黑。父親囑咐她好好讀書,三年下來,成不了聖人,也總能明白明白人情道理。
雖然戴了手套,可她還是沒機會參加早操,她向校長展示她這個提議的時候,校長笑得咳嗽了起來,說著:「不必了!既然不整齊,戴手套也是不整齊。」
差距無時無刻不在鞭笞著王亞明的身體和靈魂。
等楊樹長出了綠葉,滿院結成了蔭影的時候,她卻明顯地消瘦了下去,眼睛的邊緣發著綠色,耳朵似乎也薄了一些,肩頭也不再顯出蠻野和粗壯。
有人來參觀學校,她戴著手套,校長仍然不讓她站在樓道裡。言辭犀利地批評著她的衣服髒,批評著她的大手套難看,校長還用她明亮的皮鞋踢著掉在地上的那隻。
我們從未見她哭過,可是那一次風聲都停止了,她的哭聲還在持續。
暑假之後她又來了,而她的手又變黑了,因為此,她遇到了更大的麻煩。
秋季宿舍搬家,沒人願意挨著她。
有人說她身上有蝨子,有人嫌棄她的被子有味道,有人害怕她的黑手。
後來,她睡在了走廊的長椅上……
有一次她和我聊天,對我說著:「慣了,椅子也一樣睡,就是地板也一樣,睡覺的地方,就是睡覺,管什麼好歹!念書是要緊的……」
我知道她是不想讓別人看出她心底的悲傷,故意這麼說的,話雖然是對我說的,但更像是安慰她自己,給她自己加油打氣呢。
「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試的時候,馬先生能給我多少分數?不夠六十分,年底要留級嗎?」
「不要緊,一門不能夠留級。」我安慰著她說。
自從搬了新宿舍,宿舍到學校的距離遠了很多。下雪天,刮著大風,手腳都凍僵了,還得起早去學校。
每一次早起從宿舍到學校的路上,我都很害怕,時刻注意著身後的情況,聽聽是否有腳步聲跟上來,那樣也能和自己做個伴。
有一次終於熬到了校門口,王亞明突然走了上來。
我問她是走在我的後面嗎,她說沒有,她已經來了很長時間。
我問她按門鈴了沒有,她說按了,校役不給開。
我又按了一下,裡面的燈亮了,校役罵罵咧咧地走過來給開了門,一看是我,忙把髒話咽了回去,還有點道歉的意思:「蕭先生,你叫門叫了好半天了吧?」
原來她想早點來看書,可是看門的人不讓她進去,還罵了她很多髒話。但她還是這麼堅持著,為了心底的那個強烈念好書的願望。
通過看書,我和她慢慢熟悉了起來,她向我講述了她的經歷。
她家是開染缸房的。因為看不起病,她母親早早死了。後來她就負責照顧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她父親染黑的和藍的,姐姐染紅的。有一次姐姐的婆婆從鄉下來住到了她的家裡,看見姐姐的紅手,喊了出來:「唉呀,那殺人的手!」
從那以後,她父親就不允許誰單獨染紅的了。所以她的手是現在的這個顏色:藍的,黑的,又好像紫的。
我問她,她的妹妹有沒有讀書?
她說將來由她負責教她們,可是她又擔心她教不好。
她又和我說了其他一些東西:
「讀不好書真是連妹妹也對不起了。染一匹布多不過三毛錢,一個月能染幾匹呢?衣裳每件一毛錢,又不論大小,送來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錢,去掉顏料錢,能掙多少錢呢?我的學費,把他們在家的鹹鹽錢都拿來了,我怎能不用心念書呢?!」
她邊說邊用那隻黑手抹著眼角,我想她的眼淚比我的同情高貴得多。
還不到寒假,王亞明在一天的早晨,提著行李和零碎的東西,立在牆根,等著父親來接她,她被校長勸退了。
她父親並沒有來,她又坐在了教室,自己喃喃地說著:「我的父親還沒有來,多學一點鐘是一點鐘……」
她看似認真地在記英語單詞,實際上她的心完全慌亂了。
在下課的時間,我看了看她的小冊子,英文字母,有的落下一個,有的多加上一個……
晚上,她又睡在了走廊的長椅上,她從來沒睡得這樣早,睡得特別安然。頭髮接近著被邊,肩頭隨著呼吸放寬了些,今天她的左右並不擺著書。
第二天早上,她的父親才來。
父親讓她戴上大手套,穿上靴子,說著:「書沒念好,別再凍掉兩隻腳。」
她問她的父親:「馬車就在門外嗎?」
「馬車,什麼馬車?走著上站吧……我背著行李……」
原來她的父親晚了一天才來,是因為沒有馬車的緣故。王亞明來念書的時候是坐著馬車的,那時候的父親對她寄予了厚望。離開學校時,這樣的待遇就沒有了……
父女二人出了木柵門,向著遠方,向著瀰漫著朝陽的方向走去。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遠那閃光就越強。我一直看到那遠處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王亞明有著一個不屈不撓的靈魂,她為了念好書,不怕老師和同學嘲笑她的發音,忍受著這雙「黑手」給她帶來的歧視,假裝聽不出來校役的冷言冷語……
在學校待一段時間,她的手就可以變白了。可是命運就是這麼不公,別人可以心無旁騖地念書,她卻必須趁著暑假的工夫,靠染衣服賺取學費。
可即便這樣,還是被那個時代毫不留情地拋棄了。她可以不再忍受別人的嘲笑了,但同時也失去了求學的機會。
王亞明的靈魂是高貴的,可高貴有時仍然會敗給現實,在一個弱肉強食的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命運總是顯得那麼的微不足道。
任你如何努力、掙扎,還是無濟於事,到底該怪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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