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的美在何處(只屬於心裡有桃花源的人周末讀詩)
2023-05-05 10:56:35 3
從前在大河南邊,還有一條蜿蜒的小河,流過樹林,流過野地。記得小河兩岸生著茂草,河水和井水一樣清,小魚小蝦遊弋其中。我曾四處打聽它的名字:有人說沒有名字,有人說就叫小河,有人說叫清水河。
後來,清水河消失了,如今那裡是一片工業區。我時而憶起,如在夢裡,竟也不禁自問,那條小河是否真的有過?
據《中國新聞周刊》2013年6月20日報導,全國第一次水利普查結果顯示,此前二十年間,中國有超過兩萬條河流消失,黃河、岷江、大渡河、瀾滄江等大河的支流,出現了一個又一個乾涸的河床。而倖存的河流,專家聲稱,也大多「疾病纏身」。
這則報導令人心碎。近些年很多人在努力拯救河流……
本期讀詩,我們跟隨王維、李白、戴叔倫、歐陽修幾位詩人,去看看那些或許已經消失了的河流湖泊,一起沿途走走,一起湖上泛舟。
撰文丨三書
一條無憂無慮的小溪
《青溪》
王維
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
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裡。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裡。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
我心素已閒,清川澹如此。
請留磐石上,垂釣將已矣。
不是名山大川,也沒有人文典故,只是一條無名無姓的小溪。和我童年的清水河一樣,水也很清,當地人叫它「青溪」。或許「青」應是清澈的「清」,民間口語為事物命名時常會發生這樣的美麗錯誤,大家習慣了這麼叫這麼寫,便因襲而不必再改了。但也許「青」字的確有顏色上的指稱,石上可能生著青苔,沿岸草木蒼翠倒映水中,將溪水染成青色。不管哪樣,總之溪水很清。
「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黃花川與青溪水,文字上彩色交錯,相互照映。有注釋稱黃花川在今天的陝西省鳳縣東北黃花鎮附近。言之鑿鑿,當屬可信。但黃花鎮肯定得名於黃花川,河流比村鎮的歷史更久遠。開著黃花的小河,今尚在否?
青溪應是黃花川的支流,「每逐」表明王維來此不止一次,這是最讓他流連忘返的一段溪路。長不及百裡,然而其境清幽,千回萬轉,趣味無窮。尤其「逐」字,愛一條小溪,就會逐著水流,看它經過哪裡,會把你帶到哪裡。青溪似乎能把人變成一個天真的孩子。
世俗如武陵漁人,當他忽逢桃花林,也不禁好奇而欲窮其林,也竟撞進了桃花源。可惜的是,武陵漁人終非神仙中人,所以身在桃源卻並不留戀,所以他急著出去急著報告太守,所以後來再沒有尋到(陶淵明當然不會叫他找到)。
詩人王維逐山萬轉,雖未逢桃花源,而他所感之境,又哪一處不是桃花源呢。桃花源只屬於心裡有桃花源的人,它存在於夢境般的精神空間,世俗力量偶爾闖入但不可能掌控它。這才是陶淵明的寓意吧?
繞回青溪。「聲喧亂石中」,對此我們日常見慣,但永遠新鮮。《輞川集》中有一處遊止叫欒家瀨,水經沙石激揚為「瀨」,王維與裴迪所詠,即是聲喧亂石跳波相濺。溪水流過亂石而喧響,此一境界。
「色靜深松裡」,此又一境界。流過松林時,溪水忽然安靜。松林蒼翠倒映水中,有極深極靜的感覺。
繼續前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菱葉荇菜,漾漾浮於水面;蘆花葦葉,澄澄映於淺水。此各又一境界。
同樣的溪水,流過不同的所在,便有不同的面貌和聲響,或動或靜,或漾或澄,各具其趣。一條無名小溪,沿途不過百裡,卻生出諸多妙境,難怪王維要「每逐青溪水」了。
詩的最後,發兩句議論。「我心素已閒」,就是說我的心向來清靜,但見到清川澹如此,仍令我心嚮往之。至於「請留磐石上,垂釣將已矣」,可作為王維對青溪的表白,會意即可,不必認真。
馬遠《水圖》之「寒塘清淺」
清溪清我心
《清溪行》
李白
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
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
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裡。
向晚猩猩啼,空悲遠遊子。
李白此詩另題為《宣州清溪》,點明清溪在宣城境內。中國的溪澗河流,叫清溪或清水河的真不知有多少。正如叫「南山」的那些山,其名只表方位,清溪也只表水清,都不能算作真正的名字,卻也正是最本色的名字。
李白先後五度於池州宣州等地漫遊,留下詩作數十首,其中最知名的是組詩《秋浦歌十七首》。秋浦河在池州,河如其名,李白在第一首起句便說「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以至愁成「白髮三千丈」。
清溪並沒有秋浦的秋意,它的水明澈見底,除煩滌濾,使人心清。「清溪清我心」,這個句子的音韻聽起來就很清淺,只有一個「我」是沉重的。兩個「清」字是對清溪的讚美,也是溪水對「我」的垂憐。
「水色異諸水」,那些叫清溪的水流,它們的清澈與清澈有無差別?太白說這裡的水色與諸水不同。比如自古素以水清著稱的新安江,離宣城不遠,借問能清澈到清溪這般見底嗎?
清溪的清澈把什麼都懸在空中。人行水邊,如在鏡中;鳥飛山前,如度屏風。可以想見,水不僅清澈,而且平靜,像一面明鏡,將萬象倒映其中。
如果在那面鏡子裡一直走下去,人會不會走出自己,會不會望見來世?然而暮色降臨,猩猩開始悽啼,在那樣的零黯時刻,人被某種恐懼重新拉回塵世,像一件樂器鑽進盒子裡。
太白的失落更為空洞。「空悲遠遊子」,作為遠遊人,長夜將至,哪裡是他的腳步可以停下的地方,哪裡是他的翅膀可以降落的方向?
馬遠《水圖》之「霧生滄海」
半夜鯉魚來上灘
《蘭溪棹歌》
戴叔倫
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
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
棹歌是船家搖槳時所唱的歌。戴叔倫並非船家,此詩題為「棹歌」,意即仿民歌而作,帶有民歌的質地和口語感。
蘭溪具體在哪裡,知不知道都無所謂,「越中」一詞足矣。況且,「蘭溪棹歌」這幾個美麗的字,不是比各種百科更能喚起我們的想像嗎?生活中是否需要知道那麼多,個人有個人的選擇,但對於藝術和詩歌,「無知」反而是很珍貴的狀態。無知意味著素,繪事後素,只有在白紙上才能作畫。無知意味著空,空納萬境,無窮想像才可能產生。
在比蘭溪更美的蘭溪上,我們與詩人同船搖槳,聽他歌唱。新月已經升起,如一彎蛾眉,掛在水灣的柳樹梢上。夜有些涼,月色冷清清的。
此種氛圍似乎與印象中的民歌不大相符,除了少數約會的唱在夜晚,民歌通常都歌唱白天,調子明媚熱烈,富於生活氣息。但這不符正是詩人的獨特創作,他捕捉到更微妙的詩意。
「越中山色鏡中看」,淡淡的月光下,兩岸山色倒映水中。不看岸上的山,卻看水中山的倒影,而且是倒影的山色。此句不僅說溪水既清且平,或者月色很明,詩人更敏感到人與水、月以及山影生成的美幻關係。我們都讀過魯迅先生的《野草》,其中有一篇叫「好的故事」,他看見那故事這樣展開:
「我放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漿,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裡的萍藻遊魚,一同蕩漾。」
魯迅並沒有講故事,他以「好的故事」所講的,是人在大地上與諸物共存的意境。它的底子是水中的青天,一切事物統在上面,織成一篇。它虛幻飄渺,卻是人類精神的原鄉。如果故鄉是一個實體,那麼文字寫下的就是它的倒影。
戴叔倫在詩中倒影的,也是烏託邦的意境,月夜更增添了其神秘感。我們不能說那倒影就虛幻,神秘感就不真實,它們在那一刻比真實的概念更為真實。
接著的「蘭溪三日桃花雨」,字面很美,朦朧的月夜,卻灼灼地寫出「桃花雨」。漢語對事物的讚美,從很多命名中即可體會。「桃花雨」這個詞,既讚美了桃花,又讚美了二三月的雨。它的美一直延續到雨停之後,譁譁地在月色中奔湧。
最後一句簡直靈魂出竅。「半夜鯉魚來上灘」,叫人分明看見很多長大的鯉魚,不是遊上而是紛紛走上岸灘,而且是在半夜,潑剌、潑剌地水響。四句詩中,這句最寫實,感覺卻很超現實。
馬遠《水圖》之「細浪漂漂」
曾經還有一個西湖
《採桑子》
歐陽修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
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
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詞中的西湖,不是杭州,是潁州西湖。歐陽修曾知潁州,二十年後故地重遊,創作了《採桑子十首》。這組詞採用民間鼓子詞的聯章體,歌詠西湖四季勝景以及詩人在這裡的美好回憶。早已乾涸的古潁州西湖,在這組詞中依然完好如初。
十首詞皆以「西湖好」起句。此為第一首,「輕舟短棹西湖好」,即初春也。輕舟短棹,溫柔閒適,詩人與西湖有個春天的約會。「綠水逶迤,芳草長堤」,綠水如醉,一路逶迤,芳草長堤,萋萋迷人。都是西湖的好。
湖上飄來笙歌。「隱隱」,若有若無,「處處」,不近不遠,這兩個詞與閒散舒緩的行舟很押韻。隱隱笙歌處處隨,像是輕舟短棹撥動湖水奏出的音樂。
「無風水面琉璃滑」,水面像琉璃一般平滑,因為無風,因為舟行很輕。輕得幾乎感覺不到船在移動,但微微地起一個漣漪,便立刻驚起沙禽掠岸飛去。
最後兩句由靜生動,以動襯靜。水面很平靜時,一個漣漪就會蕩起巨響,沙禽因習於靜而突然受驚。畫面在沙禽漸飛漸遠的鳴聲中淡出,形成視覺上和聽覺上餘音繞梁的效果。
春天是絢爛的、熱鬧的,歐陽修的詞卻是安靜的、疏淡的。這首詞如寫意畫,色調明麗,空靈淡遠,疏疏幾筆,略加點染,境界自然生成。十首《採桑子》同詠西湖,不論哪個季節,西湖都是靜美的。近代學者陳寅恪評曰:「歐陽修工於靜景,《採桑子十首》可謂其晚年一大力作。」
重讀以上詩詞,不單為了緬懷那些消失的河流,在跟隨詩人漫步或行舟途中,我們還能體驗到詩中人與事物質樸的關係。河、山、石、雨、魚、沙禽……大地上的事物與人的關係是親切而神秘的,人與物絕不是粗暴的旅遊或消費關係。如果說詩歌有什麼啟示的話,應該就是喚醒並幫助我們,重建那種相濡以沫的親密關係。
作者丨三書
編輯丨張進 安也
校對丨李世輝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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