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描寫底片的詩(人物黃杲炘)
2023-05-17 19:12:20 2
無花無果的院子裡,一間陋屋,
昏黃燈光下,兩本借來的舊書——從中,傳來了遠方誘人的歌聲——啊,柔巴依,你引我走出一條路。 翻譯家黃杲炘很少作詩。這是他套用菲氏最著名的一首「柔巴依」句式,道出「柔巴依」與自己人生的緣分。菲氏,即英國詩人菲茨傑拉德(Edward Fitzgrald),從波斯文創造性地譯出《柔巴依集》,與同年面世的達爾文《物種起源》,分別成為世界文學、科學名著。全世界《柔巴依集》的版本數以千計,我國也有不少漢譯版本,黃杲炘的譯作在其中獨樹一幟。春節前夕,與耄耋之年的翻譯家黃杲炘從這部薄薄的英詩巨製,一路談到厚厚的英詩源頭《坎特伯雷故事》。老式高層公寓的客廳書香馥鬱,直教人忘了窗外陰冷的雨。
人生低谷中迷上英詩漢譯,工科男變翻譯家 在與英詩偶遇前,黃杲炘先成了上海第六人民醫院的常客。他考入同濟大學給排水專業次年,六院的眼科名醫叫來他父母,「這孩子,不要讓他讀書了,到農村去看看綠色吧!」意思是患「視網膜色素變性」的眼睛前景黯淡,讀了書有什麼用呢?幸虧後來聽取了年輕醫生的意見,選擇病休一年。可到畢業前一年,他卻莫名其妙遭了無妄之災,落入人生的低谷。此後,務農、做工20年,直到1979年平反,考入上科大外語部從教。在工廠當臨時工期間,全家被造反派掃地出門,父親的藏書沒了下落。藏書中,有黃杲炘接觸到的第一本英文詩集——插圖精美的Rubáiyát(柔巴依)。只能借書來讀了,借到什麼讀什麼。冥冥中,似乎命運作好了安排:借來的兩本英文詩集中,都有梅斯菲爾德(John Masefield)的Sea-Fever,也都有菲茨傑拉德的Rubáiyát(分別是最著名的第一版、第四版)。梅氏豪邁、開闊的航海詩觸動了他,他試譯後,覺得「念念還有那麼點意思」。「雖說外面天昏地黑,自己又朝不保夕,卻居然有心思開始閱讀以前很少接觸的英語詩歌,而且讀著讀著,竟忍不住試著翻譯了。待讀到菲氏的《柔巴依集》時,更覺得這是練習翻譯的好材料……」每天上班前,他花幾分鐘念一首詩、背下來,白天一有空就不露聲色地在心裡斟詞酌句,回家即把譯好的中文寫下來,再反覆推敲。黃杲炘特別感念此前與弟弟黃杲昶的一次「對抗」。同為同濟學生的弟弟,當時正試著寫英文詩,並認定「詩是不能翻譯的」。哥哥不服氣,「你拿首詩讓我來翻,通得過的話就說明能翻譯!」弟弟給了他寫四季的十四行組詩,他儘可能翻得天衣無縫,贏了。由此體會到「中文的潛力確實非常大」。第29首柔巴依,是他自覺譯得最滿意的一首。「如果我能把每首柔巴依譯到這地步,那麼我這一生就不是虛度的了。」集腋成裘,才有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版的中譯本《柔巴依集》。完全是出於喜歡的誤打誤撞,工科男順理成章走上了翻譯之路。
用「柔巴依」做書名時,不知有郭譯《魯拜集》 《柔巴依集》之於大多數中國讀者,至今仍是一個陌生的書名吧;但你多半聽說過《魯拜集》。是的,兩者是菲氏Rubáiyát不同的中譯本。黃杲炘並非英語科班出身,又處在信息不發達的年代,直到譯完還不知已有《魯拜集》在先。一天,他看到報上有消息,我國領導人將出訪伊朗,配發的介紹伊朗的文章,說到其豐富的文化遺產中有「莪默·伽亞謨的《魯拜集》」。他敏銳地感覺到這作者、書名與自己耳鬢廝磨了多年的Rubáiyát of Omar Khayyám發音相近,這才意識到此書應該有人譯過,看那人名的譯法像是二三十年代的。一下班,他就跑去靜安區圖書館,找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剛再版的《魯拜集》。書借到手,一看,他吃驚了:是郭沫若譯的!「頓時感到背脊一涼,心想有了他的譯本,我這個就沒戲了!」可翻開書讀了幾首,發現兩人的譯文從形式到內容的處理方式區別頗大,重又燃起希望。他開始了投稿——被肯定——退稿的歷程。當時,國內僅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兩家出整本的外國文學,門檻自然很高。幾經曲折,在朋友的鼓勵、推薦下,譯文社決定出版《柔巴依集》。更意外的是,譯文社歡迎此書譯者加盟!於是,那年45歲的黃杲炘,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英詩漢譯,同時捨棄大學教職,忘掉眼睛絕症,進譯文社當了編輯。被黃杲炘視為「幸運之星」的「柔巴依」,在阿拉伯文中意為「四」,是韻式特別的四行詩——第一、二、四行押韻,好比中國的絕句。這種詩體發源於中亞西亞波斯、塔吉克一帶,歷史逾千年。因發音更接近原文,而且這種詩體在我國維吾爾、烏孜別克、哈薩克等民族文學中約定俗成的譯名正是「柔巴依」,黃杲炘大膽用了《柔巴依集》這個書名,得到出版社認可。此書一出,結束了郭沫若名譯《魯拜集》在大陸40餘年一花獨放的局面。後來,上海文藝出版社編輯打電話告知:王蒙在上海,點名索《柔巴依集》一書。時任《人民文學》主編的王蒙,曾長期在新疆生活,讀了書,來信跟譯者分享自己在新疆幹校時接觸到的柔巴依手抄本。為名著譯本正名,還不止於此。黃杲炘譯有英國小說之父笛福的The Life and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魯濱遜漂流記》這譯名讓魯濱孫在中國『被漂流』了百年,因為他從未『漂流』。」他說,「無論《魯濱遜漂流記》的譯者多權威,拙譯只能是《魯濱孫歷險記》,儘管這讓我有點像那個說皇帝沒穿衣服的傻小子。」6萬行英美名詩漢譯,打破詩不能譯的魔咒 在最新長文《告別翻譯》中,黃杲炘寫道:「我也有點像孤獨的魯濱孫在空地上開墾,當然我的天地遠小於他那孤島,耕作的只是『三兼顧』。」迄今最嚴格的英詩漢譯「三兼顧」要求——兼顧韻式和詩行頓數、字數,乃他的首創。他認為,這是「講究字數」與「以頓代步」兩種譯法發展的必然結果,併兼有兩者之長。他以譯詩6萬行(被認為是英詩漢譯的一項個人紀錄)的實踐,證明這理論的合理可行。6萬行譯詩,除數百位英美歷代詩人的2000餘首作品,還包括《華茲華斯抒情詩選》《丁尼生詩選》,蒲柏的《秀髮遭劫記》和司各特的《末代行吟人之歌》等。這些都是國內首個譯本,有的至今仍是唯一漢譯。那年,譯林出版社登報重金納賢,目標直指國家圖書獎。黃杲炘由此讀出了這家出版社的抱負,覺得他們或許會對「英詩之父」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有興趣,因為這是英詩的奠基之作,書中既有散文又有詩,且有不同格律的詩,用於身份、社會地位不同人物的不同故事。他認為,格律詩中含有巨大的信息量,翻譯格律詩理當反映原作格律。而《坎特伯雷故事》既是英詩漢譯繞不過去的大書,也能證明譯詩反映原作格律的必要和可能。他與出版社一拍即合。三年磨一劍,譯作終以最高得票獲第四屆優秀外國文學圖書獎一等獎。話說「三兼顧」譯詩要求提出這麼多年,採用者並不多見。為清楚表明「三兼顧」要求合理可行,同時也便於讀者對照檢視,黃杲炘出版了27個英漢對照本。譯詩之餘,在《中國翻譯》《外國語》《東方翻譯》《詩網絡》《中華讀書報》《文匯讀書周報》等報刊發表大量文章,還出版了《從柔巴依到坎特伯雷——英語詩漢譯研究》《英詩漢譯學》(獲中國大學出版社首屆優秀學術著作獎一等獎)等專著。知音如《英漢大詞典》主編陸谷孫教授,當年在黃杲炘高級職稱評定的推薦信中寫道:從他的成果「可以看出一種勇於創新的譯詩美學觀。此種美學觀在詩壇另闢蹊徑,獨樹一幟,開始形成體系,勢必對當今以及未來的詩歌翻譯乃至創作,產生相當的影響」。令老翻譯家倍感幸運的是,在原計劃封筆的2016至2020年,他的24本譯作、著作得以出版或重版——新年裡,好一個漂亮的「集體謝幕」!(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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