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代越劇宗師王文娟先生(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2023-04-23 11:55:45 1
初露頭角(1942—1947)
一、嘗試「單飛」
1942年歇夏時,劇團裡有一位類似總務職位的人叫王惠章,他把團裡的二三肩演員以及我們這些小學員集合起來,組成一個臨時的演出班子去杭州、嘉興以及上海郊縣的劇場演出。這是我頭一回出去「跑碼頭」,可以說是我「單飛」前的第一次「試飛」。在這個班子裡,我是二肩花旦,頭肩花旦凌喜娟,小生筱素娥,老生筱湘麟。
初次離開老師,生活和演出上碰到的問題都要靠自己來解決。第一站在嘉興的寄園劇場,條件比較艱苦,我們住在簡陋的後臺,生活上諸多不便,因為在上海時,我習慣了跟著老師有單獨的化妝間。但這些小麻煩和我們終於有機會獨當一面的喜悅和興奮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麼。二肩旦意味著第二女主角,我平日的勤學苦練終於有了一次全面「實戰」檢驗的機會。
在「寄園」的打炮戲是《盤夫索夫》,我演趙婉貞。戲是熟戲,趙婉貞的戲份也不重,照理是不難演的,但此時我卻發現了一個新問題。我平日學戲時,包括看其他老師的演出,通常只注重頭牌角色的臺詞和表演,而對配角的戲不怎麼留心,看的時候也只是粗略帶過。如今到了真正要上臺演的時候,才發現很多具體的地方似懂非懂,印象模糊。
隨團學員和科班學戲有很大的差別,隨團學員什麼行當都要學都要會,從龍套到主角,靠勤奮看機遇,是一個自下而上,優勝劣汰的成長過程。在科班學戲,往往一開始便由老師根據學員的天賦、資質分派行當:生旦淨末醜,分派給你什麼你就學什麼,有的幸運兒一輩子沒有演過配角,出科便唱主角。應該說,這兩種學制各有長處,通過這次舞臺實踐,我發現了自己學戲的「盲點」,於是趕緊及時「補課」。
幸好凌喜娟在劇團時就是二肩旦,我碰到有疑問的地方可以隨時請教她,她也毫無保留地熱心教我,在細節上一一指點。比如趙婉貞去嚴府拜壽經過花園時,要用到哪些賦子;嚴蘭貞前來索夫,哪些時候婉貞不便直言,應由丫鬟玲珠出面解釋等。
回頭去看,這段從六肩旦龍套一步步唱到頭肩旦的學習經歷,既鍛鍊了我塑造不同身份、性格人物的能力,更培養了我在舞臺上的整體意識和大局觀念。等到自己演上主角之後,我也習慣於拿到劇本,先整體通讀幾遍。最好要找個安靜的地方,一口氣把劇本讀完,有條件連看幾遍,把最能感動自己的地方抓住,而不是只看自己角色的戲,只讀自己的臺詞。排戲的時候,不僅關心自己的表演,也注意給配角演員留出足夠的空間。戲劇是一門整體的藝術,只有每個在舞臺上的演員,都能充分展示他們的光彩,這個戲才是真正成功的作品。
在「寄園」,首先獲得觀眾肯定的是我在《沉香扇》中扮演的丫鬟蘭香。那天演完戲,王惠章的妻子樂滋滋地跑來告訴我,剛才在觀眾席裡聽見大家都在說,「演蘭香的小姑娘勿錯,蠻活潑可愛的。」我聽了也很高興,但心裡明白,這並不全是我的成績。《沉香扇》是姚水娟老師的拿手戲,她戲路寬廣,善於獨闢蹊徑挖掘戲份,一人兼演兩角,前半場演丫鬟蘭香,後半場演小姐蔡蘭英。我在「偷師」時,把這兩個角色一併學了去,這回正好派上了用場。在演蘭香這個人物時,重點是表現出她與小姐之間情同手足的主僕關係,表演上可以略微誇張一些,顯示她機敏、熱心的性格特徵。比如小姐和書童蔡安(徐文秀)在書樓相會,此時小姐的哥哥忽然上樓來,她「啊呀」一聲,頓足搓手,圍著小姐急得團團轉,本來替小姐打著扇子,情急之下,倒給自己先扇了起來。
二肩旦的角色範圍比較寬,除了丫鬟之外,還要演一些正旦角色,如《碧玉簪》中的李夫人、《玉蜻蜓》中的張氏大娘等。碰到這類角色,我演起來就比較吃力,我那時才十六歲,一副稚氣未脫的樣子,身形又單薄,寬大的戲服穿著直晃蕩,根本撐不起來。大姐們笑我,活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上臺前,凌喜娟大姐關照我,扮演中年女性,你得把步子邁大一點,嗓音壓低一點,動作放慢一點,抓住這幾點,基本就能過關了。
1940年代中期,劇照
同時,當看到頭肩旦的表演有需要改進的地方,我也會將平日的學戲心得告訴喜娟大姐。如《碧玉簪》「三蓋衣」一場,王玉林醒來發現身上披...
這種把人物內心潛臺詞說出來的手法,是姚水娟老師在表演中常用的技巧。又如《沉香扇》中「書房會」一場戲,徐文秀懇求表弟(女扮男裝的蔡蘭英)讓他去河南招親,蔡蘭英卻要他在自己面前下跪才肯答應。文秀無奈只能依從,下跪前念道:「小姐啊小姐,我為了你的終身,表弟要我跪在他的面前,你在繡樓之中可曾知道啊?」姚水娟在一邊用水袖擋臉,俏皮地接了一句「我早已知道來!」每次演到這裡,臺下觀眾總是笑聲四起,我在臺旁也不禁暗暗叫好。姚水娟的表演擅從細節處抓人心,一句臺詞既增添了喜劇氣氛,也不損害人物性格。我後來重排「書房會」一折時沿用了這段表演,許多觀眾或許不知道,「原版」正是出自這位前輩老師。
又如在「盤夫」中,當嚴蘭貞進了書房,以「背書」為名,要複述她在門外聽到的曾榮身世時,曾榮冷淡地表示:「你只管背,我是掩耳不聽。」姚水娟老師在這裡為嚴蘭貞接了一句念白:「怕你不聽?!」這句臺詞符合嚴蘭貞嬌生慣養的強勢性格,並凸顯了戲劇衝突,我後來也沿用了這個處理。
類似的表演細節我都會向喜娟大姐提出,她也樂意接受,馬上在演出中改進。我們相互幫助,合作得非常愉快。回到上海後,我大多數時間依然跟著老師竺素娥輾轉於各家戲院,有時也到別的劇團短期搭班,在上海「民華樓」等處演出,觀眾的反響都不錯。
1944年6月,我隨老師進了天潼路的河北大戲院,成為王杏花的二肩旦。從學徒時期,王杏花大姐就是我學習和模仿的對象,這次同臺演出,更是觀摩提高的好機會。王杏花有一出拿手好戲叫《葉香盜印》,原名《七星劍》,是個傳統老戲,她將上下兩本濃縮為一本,故事主線集中在丫鬟葉香身上,「盜印」一場精心設計了整套身段動作。每次演到這一場,我都到臺側仔細看,將表情、身段和舞臺調度默記在心裡。後來我扮演《信陵公子》中的如姬時,「盜符」一場也借鑑吸收了王杏花大姐的表演。
王杏花大姐雖然是前輩,但在我這樣的後輩演員面前十分虛心,不恥下問。《葉香盜印》裡我演小姐謝素珍,她化完妝反覆端詳了幾次,又看看我,問:「我這個丫鬟是不是顯得太高大了?你幫我看看怎麼上了臺能顯得更小巧一些,更像你這個年紀的小姑娘?」
1944年年底,王杏花大姐結婚離開河北戲院。老闆為缺少頭肩花旦發愁,找我老師商量,老師說:「不用找別人,文娟可以頂上去。」老闆擔心地問:「王文娟?她能挑得起這副擔子嗎?」老師說:「挑得起,我有把握,你如果不放心,她的包銀從我的薪水裡扣,我保證她能夠勝任!」見老師如此堅決,老闆同意讓我試一試。
老師後來對我說,她之所以這麼有把握,一是我在河北戲院唱二肩旦的這段時期,已經小有名氣,積累了一定的觀眾基礎;二是老師知道我這些年勤學苦練,會的戲已經不少,就是還缺少演主角的機會和信心。老師平常雖然話語不多,卻一直默默關心關注著我的成長。
這是我第一次演上頭肩旦,又是和老師這樣的名小生合作,心裡非常緊張。老師不斷地鼓勵我,為我打氣,說:「你可以做到的,不要怕,不會的我教你!」她夜戲下來,就給我說第二天的戲,對一些重點場次如「寫狀」、「歸寧」、「三蓋衣」等,她都仔細替我摳戲。要求我一招一式一字一音,都要與人物的思想感情聯繫起來,細緻入微地刻畫角色的內心世界;並一再叮囑我,每場演出務必要做到一氣呵成。講完戲,我一個人繼續排練至深夜,總要老師反覆催促才去休息。躺在床上,再把老師指點的關節默想上幾遍,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1949年與徐玉蘭合演《販馬記·寫狀》
我和老師合作的第一齣戲是《販馬記》,我演李桂枝。這齣戲我並不陌生,老師和其他名旦演出時我經常看。開場前,老師又將人物的感情、身段動作反覆一一指點,我自認為都已經爛熟於心了,可是到了臺上,我眼睛裡看出去的趙寵,依然還是我的老師,而不是戲中那個新婚的夫君,怎麼也入不了戲。比如桂枝要丈夫替她寫狀,趙寵故意推託,桂枝激他說:「我知道你是不會寫的!」趙寵說:「寫是會寫的,只是無人磨墨!」趁機要求妻子替他磨墨。等他寫完狀紙,桂枝說:「狀子是有了,可是我不會告狀呀。」趙寵說:「我來教你!」拿過狀子頂在頭上,單腳跪下叫了一聲:「大老爺,冤枉呀!」此時桂枝一把拿過狀紙,學著丈夫的口氣說道:「來呀,帶去收監,明日早堂聽審!」轉身調皮地用食指點了一下丈夫的額頭,掩口一笑下場。這一場戲,除了要表現桂枝替父申冤的苦情外,還應該在細節中體現新婚夫妻的親暱甜蜜,但我怎麼也演不出來這一點,語氣身段都顯得生硬。下了戲老師找我談,一語說出了我心中的顧慮,她說,上了臺便不分老師和學生,只有角色和人物,演戲時一定要做到心無旁騖,才能夠全力投入。她覺得這是我舞檯曆練不夠的表現,演出實踐多了便會改善。
我在臺上演戲時,老師一邊仔細觀看,一邊記下演出中的問題。比如演完「三蓋衣」,老師對我說:「你在第一次蓋衣時,不要一拿到衣服就表現出害怕的樣子,此時你的第一反應是擔心王玉林會受涼,本能地想拿衣服替他蓋上。所以前面幾步路你要走得快一點,等到走近時,想起他平日對你的冷淡態度,腳步才不覺放慢下來……」這些細節上的提點,讓我體會到名師大家的名不虛傳,如果不是這樣的密針細縷、精雕細刻,戲又怎麼會好看呢?老師把自己總結的寶貴經驗傳授給我,令我受益終身,後來無論我演什麼戲,扮哪類角色,想起老師教我的表演心得,常有一種溫故知新,豁然開朗的感覺。
在河北大戲院的這段時間,我和老師演出了《盤夫索夫》、《沉香扇》、《碧玉簪》、《梁祝哀史》、《販馬記》、《玉蜻蜓》、《孟麗君》等戲,幾乎囊括了所有的越劇傳統名劇。那時我才剛滿十八歲,現在回想起來,當初還真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演完幾場後,在後臺遇見老闆,他笑呵呵地對我說:「王小姐,這幾個戲演得勿錯,觀眾反應蠻好。」那時的劇場不比現在,喝彩和鼓掌都很少見,老闆這幾句話,也算是我得到的一種肯定,我心想,總算是沒有辜負老師的信任。雖然只是臨時頂替一回頭肩旦,但這一次成功增強了我的信心。
1945年4月,我跟著老師進了同孚戲院,成為小白玉梅的二肩旦。小白大姐性格開朗,待人豪爽熱情,她的嗓音亮、戲路寬,演戲不拘泥名分地位,很愛演反派角色。演《販馬記》時,她喜歡演二路角色繼母楊三春,把主角李桂枝讓給我演。又如演《妻黨同惡報》,她演繼室田氏,讓我演主角柳氏。她總說:「妹妹,這角色我不愛演,你演吧。」她覺得正角不如反角、潑旦豁得開。我既有機會演正派主角,又能觀摩她反派角色的表演,一舉兩得。很感謝這位直爽開朗的前輩。
我的1940年代
二、南翔驚魂
1945年歇夏,有個叫小鳳仙的班主邀我去南翔演出一個月,我擔任頭肩旦,小生邱桂芳,老生宣月琴。那時正逢抗戰勝利前夕,日本侵略軍即將投降,也是狗急跳牆最為瘋狂的時刻。
一天夜戲開場前,有個漢奸翻譯遞了張條子到後臺,點名要我演「來富敲腿膀」,這是一出誨淫戲。我說:「這種戲我不會演,從來沒有學過。」見我堅持不肯演,劇場老闆發話了:「這種戲都不會,還算什麼頭牌花旦?」我說:「那你另請高明好了!」說完就要卸妝走人,小鳳仙連忙出來打圓場:「你走了,場子裡的觀眾怎麼辦?算了算了,今天還是先演你的《沉香扇》。」夜戲演畢,我收拾行李準備連夜回上海,小鳳仙見我要走,急道:「戲班和劇場是訂了合同的,你一走,我們這麼多人怎麼辦?你不想演那種戲,不演就是了嘛!」我心裡也很矛盾,老闆可以不理,同臺的姐妹卻不能不管,我走了必然會影響她們的生計,想了想還是決定演到合同期滿。
隔了兩天,日戲開場前,我正在後臺化妝,一個兵痞模樣的人進來,開口就問:「誰是王文娟?」大家都默不做聲,我說:「我是。」那人走到我跟前打量了一下,說:「哦,是你。我們隊長說了,今天晚上讓你和那個小生去唱堂會,你們演完戲就過去!」我聽了心裡一緊,常聽說一些姐妹被叫去唱堂會,遭了暗算被人霸佔,我立刻拒絕說:「兩場戲演下來很累了,我不去。」那人掏出手槍「啪」地往我面前的桌子上一放:「這是我們隊長的命令,不去也得去!」我心想,就是打死我也不會去的,光天化日之下,你開槍試試。僵持了一陣,那人氣呼呼地收起槍,臨走惡狠狠地撂下話說:「你們都聽好了,今天晚上一定得去,不去的話後果自負!」
他一走,大家都慌了神,讓小鳳仙出面去調停。我哪裡還有心思演戲,好容易熬到演出結束,不料小鳳仙開口就說:「晚上你還是要去!」我一聽跳了起來:「我不去!我現在就回上海。」她一聽也急了:「日本人得罪不起的呀,你可以來去自由,我們走不掉,你一走我們肯定要遭殃。」說著眼圈都紅了。見她這樣,我也有點於心不忍,何況事關全體班底的性命。我冷靜下來想了想,說:「去也可以,你答應我三個條件:第一,你親自帶隊,多帶點人;第二,同去同回;第三,若是中途撇下我,闖出禍來你們負責。」小鳳仙滿口答應。
夜戲散場後,我和小生邱桂芳、老闆娘、六個樂隊總共九人出發了。走在一個很深的巷子裡,曲曲彎彎的,我一邊走一邊記地形,腦子裡就像是過電影一樣,心裡盤算怎麼才能最快地逃出來。七拐八彎終於到了目的地,房子在巷子最深處,我飛速掃視了一下,只見一間狹長的房間,放了兩張床,離地面較高處有一扇小窗戶,窗戶上罩著鐵絲網。見裡面無路可逃,我心想,絕不能進屋子,示意樂隊師傅在門外坐成一排,我和小生邱桂芳拿了條板凳抵在開著的房門處坐下。那兩個漢奸翻譯官見我們不肯進屋,便說:「兩位小姐進來坐吧。」我們不動,佯裝沒聽見。小鳳仙說:「長官還是趕快點戲吧,時間不早了,唱兩段我們就走,明天還要演戲。」一個漢奸擺擺手說:「既然這樣,就不要唱了。你們先回去,隨後我們送兩位小姐回戲院。」我一聽急了,拽住老闆娘低聲說:「不能走,你們走我也走,要死就一起死!」這小鳳仙倒也講義氣,她說:「這個不可以,我們既然一起來,就要一起回去。」漢奸不死心,裝模作樣同我們攀談,問我們家裡有多少人,家累重不重?說小姑娘出來唱戲太辛苦,叫我們別唱了,家裡的開銷他們給。任他們怎麼說,我們只是板著臉不理。僵持了很久,或許是自覺無趣,他們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算了算了,不要唱了!都回去吧!」我們頓時鬆了口氣,一陣風似的離開了那裡。
一場風波剛剛平息,沒過幾天又遭遇一次驚嚇。那天夜戲演完,劇團裡很多人出去散步,我們幾個小姐妹在劇場門口乘涼,突然看到遠處有兩個日本兵朝我們奔來,嘴裡叫著:「花姑娘,花姑娘!」嚇得我們轉身就往裡跑,大叫:「日本人來了!」劇場是用毛竹搭起來的,也沒有鎖,兩個鬼子追到劇場裡,站在臺上朝觀眾席張望。整個劇場裡只有舞臺上有一盞昏暗的頂燈,底下一片漆黑,鬼子看不見我們,我們卻能看見他們。我們躲在座位下面,屏息斂氣,一動也不敢動。鬼子看看四下無人,只好悻悻地離開,直到他們走遠了,我們才敢出來。
在南翔演出的這一個月裡,真是擔驚受怕到了極點。雖然最後有驚無險,回到上海後,我再也不敢出去演戲了,還是在老師身邊安全。但無論我怎樣留戀老師溫暖的羽翼,終究還是要面臨真正「單飛」的那一天。1945年下半年,老師結婚逐漸淡出舞臺,意味著我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即將失去靠山,在越劇舞臺上獨自奮鬥。在學藝生涯裡,我的老師不僅悉心傳授我表演技藝,更是我人生的「庇護傘」,替我遮風擋雨,讓我免於在這艱難亂世中沉浮飄零。對這位「阿姐老師」,我始終心懷感恩。
我第一次正式「挑大梁」是在1945年8月。當時,同孚戲院邀請我作為頭肩花旦,與邢月芳大姐合作演出。邢月芳師承男班藝人馬潮水,她的嗓音寬厚,傳統戲功底紮實,對我這個小妹妹頗為照顧。團裡的編導林健、聞鍾等先生,善於挖素材寫故事,新戲題材古今中外包羅萬象,如《茶花女》、《漢明妃》、《西太后》、《時代青年》、《楊乃武》、《女皇秘史》等。因為觀眾看戲講究新鮮感,戲碼更換頻繁,老戲新戲交替演出,有時每隔兩三天就要換一齣戲。那時的編導制度還並不完善,導演有時只是給你一個大綱幾段唱詞,簡略地說一點戲,具體怎麼演怎麼唱,更多還是要靠演員自己去發揮,基本上屬於「半路頭戲」。
同孚戲院位於石門一路,相比當時其他鬧市黃金地段的劇場,位置略偏,在業內被認為是一個不容易唱的場子。我在1945年至1947年,前後三次進同孚演出,票房卻一直很好。這和時局也有一定關係,隨著抗戰勝利,越劇演出市場日漸繁榮。這一時期也是我藝術生涯中的積累期和上升期,在連年累月的演出實踐中慢慢站穩腳跟,在觀眾中逐漸有了一定影響。當時有報紙評論說,短短幾年,我從一個六肩花旦(其實就是龍套)飛升到頭肩,進步之迅速,令人刮目相看。其實,從學藝算起,我在舞臺上也已經摸爬滾打了六七年,差不多等於一個初中生念到大學畢業。
大學生要有一技之長,在當時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要想坐穩頭肩位置,也必須掌握一定的藝術才能。首先,必須會演眾多傳統老戲,如《梁山伯與祝英臺》、《碧玉簪》、《沉香扇》、《盤夫索夫》、《玉蜻蜓》等,還有一些應時戲,如端午演《白蛇傳》,中秋演《陰陽河》,七夕演《牛郎織女》等。另外,頭牌演員還要有屬於自己的拿手戲(或稱看家戲),所謂「名角必有名劇」,如王杏花的《秦雪梅弔孝》、《葉香盜印》,竺素娥的《投軍別窯》、《武松》、《剖腹驗花》,姚水娟的《沉香扇》、《孟麗君》、《貂蟬》等。
我演戲不大會耍噱頭,相信認真用心的表演才經得起觀眾的審視和回味。以前在學藝階段,只是簡單地模仿老師們的唱念做打,後來戲演得多了,逐漸悟到一些表演中的道理,能夠舉一反三,融入自己的體驗和設計,也有了幾齣自己比較拿手的戲,如《沉香扇》、《三看御妹》、《孟麗君》、《盤妻索妻》、《白蛇傳》等,這些戲都是在前輩老師的基礎上加以修改豐富,感覺演起來比較得心應手。
比如在《沉香扇》「書房會」一折中,姚水娟老師過去的演法是,她故意戲弄徐文秀說,我要到河南與蔡小姐拜堂成親,等到第二年我們生個兒子,說著她作雙手抱孩子狀,一隻腳抬得高高的,眼睛瞟著徐文秀,像是在刺激他,看我多麼幸福,如何肯把小姐讓給你呢?我在演出時,根據劇本的變動,在吸收姚水娟老師表演風格的基礎上,加以修改和發揮。當徐文秀要求讓他去河南招親時,我唱道:「小姐的終身……」唱到「終身」二字時,我故意壓低聲音拉長音調,引得徐文秀喜出望外:「這麼說來你是答應了?」此刻我卻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提高聲音唱道:「我不依——」把水袖用力向兩面甩開,右腳往左邊一抬,衝著徐文秀得意地一笑,把個老實書生氣得無計可施,觀眾看了也樂不可支。另外,對於「書房會」中兩人的出場,我也做了一些改動,原來是蔡蘭英走在前面,徐文秀跟在後面,我改成蔡蘭英拉著徐文秀的手快步出場,這樣更能體現兩人少年得志的意氣風發,尤其是蔡蘭英與金榜奪魁的未婚夫重逢時的歡喜與興奮。
應時戲如《白蛇傳》、《陰陽河》等,是每逢端午、中秋節各家劇團必演的戲碼,所謂「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體現了演員的藝術個性與創造力。《陰陽河》的情節比較簡單,演員一般都在「挑水」的技巧中大做文章。支蘭芳對這齣戲下過苦功,她用的那根扁擔,做得軟而輕,水桶邊上裝飾一圈彩球和電珠,桶內裝有乾電池。演出時臺上燈光齊暗,頓時將一副挑水擔子襯得光彩奪目,配上圓場步、雀步、雲步、鷂子翻身等,邊舞邊唱,可謂滿臺光影流轉,令觀眾目不暇接。我的表演在學習支蘭芳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一些身段技巧。這齣戲除了考驗演員的功力,還很消耗體力,光是一副擔子就有二十來斤重,演出時載歌載舞,非常吃力。
《白蛇傳》的演法更是各人不同,擅唱的多加文戲,擅打的武戲出彩。我的老師以武功見長,在她的嚴格要求下,我的幼功還比較紮實。比如「盜仙草」一場,我肩背雙刀手拿拂塵,在幕後唱著導板出場,走圓場快步找仙草,望見仙草在山頂,連翻三個虎跳上山。採得仙草後遭遇鶴鹿二童子攔阻,無奈只能與他們打鬥起來,我用了雙刀槍、小翻、虎跳、十字馬等武打身段,這時臺下觀眾常會發出陣陣驚嘆聲,我意識到哪些段落觀眾喜歡看,以後在演出中就會保留。
那段時間,我的生活重心除了演戲還是演戲,十八九歲的年紀,按理正是女孩子愛玩愛打扮的時候,我的心思卻全都放在了舞臺上。雖然身在繁華的十裡洋場,根本沒有時間玩樂或考慮其他事情,似乎神經總處於緊繃的狀態,整天想的都是今天的戲演得怎樣,明天哪些地方可以提高,下一個新戲是什麼角色,服裝又該如何解決……那個年代有不少女演員唱出些名氣之後,便趁年輕結婚退出舞臺,曾經也有不少人來給我提親。跟著老師演出時,有個富商託人來說:「這個小姑娘我要背回去的(意思是做小老婆)。」被我老師當場嚴詞拒絕。在杭嘉湖演出時,有一些人看完戲覺得這個小花旦不錯,託人來做媒,在同孚時期也有不少觀眾寫信要與我交朋友,都被我拒絕了。我暗暗下了決心,在把家裡安頓好、培養兩個弟弟念完大學之前,絕不考慮自己的婚嫁。
三、回鄉探親
1946年初,我在老閘戲院天紅劇團搭班。演完《父母之愛》後,中間有近半個月的空當期,我正好趁這個機會回一次家鄉,恰巧有個同鄉也要動身,我便與她結伴而行。
自從1938年夏天離家來上海學戲,我已經有七年多沒有回去了。學戲期間,每年都有較長的歇夏期,那時沒有錢作路費,年紀小也不敢一個人回去。等到滿師後能掙一些包銀了,那幾年總要與師姐妹組班去外地演出,鍛鍊的機會也不想輕易放棄,外加老闆調兵遣將頻繁更換搭檔,每天忙於演出生計,回家的事就一直擱下了。
這些年,我只能通過同鄉帶的口信了解家裡的情況。有時候母親會醃製一些家鄉特產如糟雞糟肉,託人帶給我,每當吃著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就忍不住更想家了。那時候通信不便,傳話的人有時以訛傳訛,還鬧過不少笑話。有一次家鄉有人來,說我父親得病去世了。我信以為真,當場大哭了起來,每天要演出又不能回去奔喪,只能在住處設一個小小的靈位,每日焚香祭奠。過了幾天,又遇見另一個同鄉,見我戴著孝,便問起來,我說:「我父親過世了。」那人大驚,說:「我剛從鄉下上來,前幾天見你父親還好好的呢。」後來才知道,前一陣父親生病,去鎮上就醫,不知怎麼就被誤傳成他病逝的消息。
有一次,一個自稱是家鄉來的人找我,說我母親託她帶口信,家裡急需錢用,讓我把錢交給她帶回去。我深信不疑,陸續給了那人兩次錢。後來家裡人告訴我,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我這才知道遇上了騙子。過了一陣,那人居然又來了,被我揭穿後,她央告說,自己也是生活所迫,現在身上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我念在同鄉,又給了她一些錢。
那時雖說抗戰已經勝利,但時局還是不穩,我們儘量避開大路,選擇水路坐船回家。臨行前,我帶了一枚金戒指給媽媽,買了一些吃的給弟妹,另外還準備了一點禮物給家鄉的親朋。那枚金戒指我怕路上丟了,特意縫在內衣的口袋裡,想著這樣便能萬無一失。經過一路車船奔波,終於回到了這些年來令我魂牽夢繞的地方——坑邊村。
還沒到家門口,遠遠地就看見了母親的身影,她正在收拾晾曬的衣服,我快步跑上前叫了聲:「姆媽!」母親回頭看見是我,驚喜地叫了起來:「彩娟,是你麼?你回來啦!」說著眼淚已經溢滿了眼眶,拉著我的手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母親帶我走進了一間小柴房,原來自從我走後,家鄉鬧過幾次土匪,我們家原來的房子都被土匪放火燒了,好在家人都平安無事。
1947年劇照
母親拉著我問長問短,忽然想起說:「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燒年糕去。」七年多了,母親做的年糕只能是我夢境裡的美味,吃著眼前這碗母親燒的油菜年糕湯,望著她瘦削的臉爬上的細密皺紋,雖然年糕湯依然如同記憶中那麼好吃,我的心裡卻滿是酸澀。
兩個弟弟長高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記得我離家時,最小的弟弟才五歲,抱在母親的手裡,現在已經長成一個大男孩了。一開始弟妹們對我還有點陌生,怯怯地望著我,我拿出禮物分給他們,說起小時候帶他們玩耍的趣事,他們漸漸對我熱絡起來,「姐姐,姐姐」的叫個不停。
父親在外鄉教書,沒有見到。晚上等弟妹都睡下後,母親跟我聊起家裡近年的情況。幾次匪亂後,家裡除了三間柴房,什麼都沒有了,連吃飯的米、替換的衣服都是問別家借的。村裡有的人家更慘,只能長期住在祠堂裡。說著說著,我忽然想起那枚金戒指,可是翻遍全身卻怎麼也找不到了。那隻戒指是我身上唯一貴重的東西,是準備送給母親的禮物,偏偏就弄丟了。我心裡又急又痛,母親也很難過,說:「你怎麼這樣不當心呀!」我理解母親的心情,家裡的生計艱難,一枚戒指或許能抵上一段時間的家用。我忙安慰她:「姆媽別難過,以後我給你買更好的。」這次回鄉讓我了解了家裡的困境,回去之後,我找到一位在上海做生意的親戚,通過他的辦事處每月給家裡寄點錢,父母也可以常來上海看我了。
第二天一早,母親把家裡唯一一隻生蛋的母雞殺了,說要給我補身體,還跑去十裡路外的黃澤鎮買了我愛吃的菜。望著母親忙碌卻滿足的身影,弟弟歡喜天真的笑容,我感受到了久違的家的溫暖。
回家的第三天,我去了父親教書的村子,他見到我,似乎並沒有顯得很高興。我和父親一起吃了晚飯,他默默地看著我,總在那裡嘆氣。我隱約覺得,他對當年同意我去上海學戲的事依然無法釋懷,為自己沒有能力撫養子女而內疚。吃完飯,父親淡淡地問了一句:「你一個人在外面過得還好嗎?」我說:「阿姐很照顧我,一切都好。我現在可以獨立了。」父親點了點頭,似乎安心了一些。
1940年代末,劇照
轉眼假期將滿,我必須回上海了。父親不放心我一個人走,他給學生放了幾天假,執意要送我回去。第二天清晨,我和父親離開家。步行了二十多裡地,父親怕我走不動,在縣城裡給我僱了頂藤轎,他自己卻堅持不肯坐轎,跟在後面走。到三界鎮已經是黃昏了,父親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讓我先休息,他說要出去走走。
沒多久,父親帶著一個陌生人回來了。那人對我說:「我是你父親的朋友,是這裡劇場的管理人,今晚我們這裡有個戲班要演出《孟麗君》,想請你來客串一下。」我猶豫地說:「那怎麼行?這裡的劇團我不熟悉,再說時間也來不及,戲馬上就要開演了呀。」那人說,你只演後面半場,來得及的。礙於父親的面子,我只得答應。
一進劇場,就看見臺上醒目地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今晚特邀回鄉省親的上海名旦王文娟小姐登臺表演,機會難得,切勿錯失!」其實當時我在上海越劇界還只是一名嶄露頭角的新秀,可能在這小鎮裡,人們覺得大上海來的演員都是了不起的角兒。消息一出,大家都爭相趕來看戲,冷清的劇場一下子熱鬧了起來。我急忙走進昏暗的後臺準備化妝,戲班裡的演員們都圍了過來,熱情地與我打招呼,一口一個「文娟姐」。我只好微笑著點點頭,定定神準備上場。
老戲《孟麗君》的情節和現在大不相同,後半場是孟麗君已經露出女裝,金殿上皇帝欲封她為貴妃,孟麗君拒絕,皇帝大怒,下旨立刻斬首。皇甫少華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歷數孟和皇甫兩家的功勞,要皇帝赦孟麗君無罪。皇帝只得假裝同意,實則聖旨上仍寫著「立斬無赦」。少華不知情,興衝衝拿了聖旨趕到法場宣讀,念到:「午時三刻立……」頓時念不下去了。眼看午時三刻將到,眾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亂成一團,最後還是太后和皇后及時趕來,救下了孟麗君,孟麗君和皇甫少華有情人終成眷屬。
從劇情可知,後半場孟麗君的戲份並不多,只有「抗旨」和「法場」兩場戲,又是一出熟戲,我很輕鬆地演了下來。演出結束後,許多熱情的觀眾湧進後臺來看我,我在包圍中匆忙卸了妝正準備離開,猛然間在人群裡看到了父親的身影。雖然他只是微笑著遞給我一個鼓勵和欣慰的眼神,可是那一刻卻讓我感到無比幸福。父親的神情告訴我,他終於改變了對我學戲的看法,他是以我為榮的,這比所有的掌聲和喝彩都更讓我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