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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原摘抄(馬原西海的無帆船)

2023-05-02 10:49:23

沒有人能說得清楚

從什麼時候開始

西部

成了一種象徵

成了真實的存在

與虛幻之間的一塊

誰也不稀罕的空白

近來人們講故事總喜歡借用某一支據說是很古老的歌,最好是民歌。因為一支歌本身就蘊藏了某種隱秘的情緒特徵,也提供了不止一種有著無限延伸的可能。何況是古老的民歌。

你當然也可以借用這樣的一支古歌。

你盡可以避開最初那些又囉唆又乏味的過程。你不說人們也會知道的。比如你為什麼來到這塊高地,你怎麼搭上了這輛有巨大帆布篷的解放牌卡車。你一定認為,這樣的經驗對任何人也只能有一次,絕對不會重複。這其中自然包括你自己。你還會說,這都不算什麼,這一切僅僅是個前提,是全部事件的背景條件。沒有人會反駁你,你是唯一的,因而你是不容提出疑問的。好心好脾氣的讀者會原諒你,像縱容一個孩子一樣縱容你。對他們來說,你鄭重其事和你嬉皮笑臉沒有本質的不同。你無論怎樣,都不過在講一個故事;你努力使故事有效果,就像劉寶瑞老先生的故事一樣使人們專注。你覺得委屈了是麼?

開始你像所有初去阿里的人一樣,覺到自己的心律有了變化。這不單單因為阿里是世界上唯一一塊僅存的空白,不單單因為那兒的古格遺址有著傳奇色彩。首先你擔心自己的心臟受不了阿里高海拔的壓迫。你儘量不讓這種來自你自身的障礙有所流露,你儘量顯得從容自信,同時顯得急切,躍躍欲試。你知道自己算是中年人了。你36歲。讀者們不一定得知道你已經結了婚,有一個長得像媽媽的可愛女兒。

你同樣無意告訴讀者你原本是個漁民的兒子,你最初的畫是用手指蘸著海水畫在海灘上的。那時候你常常遇到類似的情形:幾個人偶然到了船上,這是那種可以載六個打漁人的大舢板;開始風平浪穩,後來變了天,海水開始搖蕩,於是一場災難性的遭遇便開始了。你無意講這些,你不想拿那種種驚心動魄向讀者朋友邀寵,更重要的你不再以詩意的浪漫引為自豪。你不是個詩人,又何況早過了寫詩年齡!

你記日記和他們吃飯談話一樣,都是自身生活慣性的延伸,或許也可以認為是生存的需要,你畢竟是讀書人出身。

你可能要說出身讀書人的不止你一個。是的,陸高是你的知青朋友。在你上大學的時候(那年你30歲,剛成而立之年)陸高竟考上了研究生。那又能說明什麼呢?你知道他也記了日記。

你從日記上知道你們整整離開拉薩30天;而在那個平淡無奇的水流裡,你們的卡車毫不激動地泡了七天。數字帶有極大的偶然性,應該不說明任何問題。然而你還是想起很早讀過的一本傳奇小說,那裡面把神仙住的地方叫作山上。這裡海拔六千零四十米,名副其實的山上。山上方七日,人間幾千年。書裡就是這麼說的。

假如你果真按地圖畫出你們此行的路線,肯定有許多讀者認真為你們分憂。不必了吧。

其實那一切你是早有思想準備的。是你極力慫恿走這條路的。當你們一道聽說這條地圖上以紅色粗實線標出的國家公路已廢置多年,你就暗下決心,要說服帶隊的陸高,無論如何走這條路。你當時列舉了不止一條理由,諸如這條路在岡底斯和喜馬拉雅之間的谷地呵;可看到邊境的綺麗風光呵;這條路從地理上要近一些、可以省一些油料費用呵,等等等等。一下子想出這些閒話來,真要有相當的靈感呢。

因此說你此行是自找的大難,該不算冤枉你吧。你雖然不是個毛頭小夥子,還是有點浪漫得過了頭。不過大難不死,可以證明你命大福大造化大。陸高不是這麼說你的麼?

記住,不要向別人訴苦,包括不要向別人展示你腹部的傷疤。這樣你的故事就算有了彈性,別人聽了它就會胡思亂想或一笑了之。為什麼你一定強要人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呢?

隨他怎麼說,我反正要強調這一切就是真的。我為什麼不能叫人看看這條傷疤呢?難道我們吃了這麼多苦,都是虛擬出來的?!

開始我們都以為這又是一次一般性的事故。一路上這樣的事故多啦,我們也就全不把這當一回事。連司機的罵人話都是一模一樣的,還有這條小河。我猜它就是下遊的那一條,一路上我們似乎就沒離開過它。一樣的不緩不湍,一樣的清澈見底。我們時而離開它,時而又沿著河岸溯流而上。現在我們停下了,汽車大轟油門,然而只顫動了幾下就再不動彈了。

我和小白、司機三個人坐在駕駛室裡。司機叫大札。大札鐵青著臉踏油門。停車的位置正在河中間,這裡一段河面寬約20米。

「不行啦,動不了啦。準備在這過夜吧。」

小白轉過臉,用目光徵詢我的意見。

「大札啦,是不是要下去搬石頭?」

「下去搭帳篷吧。我說動不了啦。」

「打千斤頂試一下?」

「沒用。你們還是到哪兒問一下,看附近有沒有部隊駐地。」

大札說的是離這裡約二裡遠的一排舊房。房子是鐵皮屋頂,門前有人在做什麼事。陸高在車廂裡隔著帆布問話,我把大札的意見向他轉達了。車廂裡的陸高沉默了有兩分鐘,然後帶勉強地說了聲「好吧」。

我和小白挽了褲腿兒下車了。那其實毫無意義。車下的水深至其股,整個褲子除了腰部,以下都浸到了水裡。真涼呵。兩腿馬上變得麻木,有好一陣我完全邁不開腿。小白也和我差不了多少。但是我們不能站在冰水裡,我迅速蹚水到了岸上,小白緊跟在我身後。

頭頂上陽光正好,我們索性脫了褲子,擰淨水提在手上,穿著褲衩往房子方向去。我回頭看見陸高和搭車的商人也正撩開帆布篷,從車廂下到駕駛室來。最後下來的是米瑪。

鞋裡溼漉漉的,一步一個「咕嘰」,那聲音聽來有點悅耳。我看到小白的大腿肥白細嫩,細細的腳踝處像是劃傷了一道,紅赤赤的。我穿的黃布軍用褲頭,小白是尼龍遊泳褲。

那幢房子看上去不遠,可是我們走了十分鐘,距離看上去像是一點沒縮短。我知道這裡空氣非常稀薄,太好的能見度使目測產生很大的誤差。這裡海拔太高了。

陽光曬得腿上皮膚刺癢,我順手撓了撓。小白受了傳染似的也撓起來。我戴的變色近視鏡,起到了太陽鏡的效果,因而我沒有來得及看清前面房子前的人形時,小白就略帶緊張地說「是個女人」了。

「要不要把褲子穿起來?」他問。

「算了吧,溼褲子要坐病的。」

「不穿就不穿,我反正不在乎。」

急急忙忙,我們忘了一件事。這裡是偏遠的藏區,怕沒有人懂漢語,而我和小白都不會說藏話。回去叫他們?我們有三個藏族夥伴,過來時就該叫上一個。

那是個大約30歲的藏族婦女,她停下手裡的活計,目不轉睛地盯住我們。我看得出她的目光焦點在我們的下身。一定是裸露的光腿使我們顯得新奇了。我用藏語稱呼她。

「阿佳啦!」

她有點驚恐地回過身去,迅速進了屋子。

她顯然不懂漢話。我生硬的問候叫她受驚了。我和小白商量了一下,穿上溼外褲。

我們站在門口,我再喊阿佳啦,這時她們兩個一同出來了。小姑娘大約17歲左右。

這排房子顯然曾經住過部隊,灰皮已經半剝落的牆壁還隱約可見殘留的字塊。

鐵皮屋頂的房子都是公家蓋的,與平頂的藏式房子有明顯不同。看上去部隊早搬離了,她們住在這兒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了。堆成堆的獸糞,簡易羊欄。燻得不見本色的室內牆壁黑黝黝的,室外的強光更增加了屋裡的幽暗。

姑娘躲在年長的女人背後。我說不清楚,只好用手指著陷在河裡的汽車,女人懂了,點頭答應著,再接下去我就不知道怎麼辦好了。好在女人同意與我們一道去陷車的河邊。

我們到河邊時,我喊車上的四個同伴,要他們下來,結果大札一個人留在駕駛室裡淡漠地看著陸高、商人和米瑪蹚水。

通過商人和米瑪的詢問,我們知道了這裡原來有個小小的兵站,就在她們住的那排房子裡。後來公路改道,兵站也搬遷了。這裡附近百多裡除了幾乎像她們一樣的零散牧民,就再沒有人煙了。距離最近的是普蘭縣城,大約有二百公裡。她們還說,這裡至少有半年多沒過一輛汽車了。上次過車是三輛同行,就這樣還有一輛車陷了三個月,最後是一輛坦克把它拉出來的。那車上的人都坐另兩輛車跑啦。

陸高不聲不響地在車周圍轉,時而彎腰用手去摸車輪。我想他一定冷得很,臉色青白,也許與缺氧有關。待他直起腰走向岸邊時,我從他的臉上清楚了大札的話是確實的。

我們肯定走不了啦。

很難解釋這裡怎麼會是苦水。

他們都是第一次知道有苦水河。河裡有車而車上有貨物,所以他們只能在河岸上搭一處簡易帳篷。這是隨車帶的一大塊防雨帆布。

太陽已經明顯西斜,不過陽光仍然很好,他們得抓緊時間把該拿的東西從車上拿下來,高壓鍋、米袋、水桶、噴燈爐、睡袋、碗筷。暫時想到的就這些。要抓緊,不然太陽一落,往返於冰水就成了不可想像的事。

帳篷扎在前面河岸上一塊小丘下面。他們想的是可以避風。這裡風大是大家都領教的。搬遷的工作量不算大,可是在高海拔地區連喘氣都困難,輕微的動作已經使他們感到吃不消了。小白甚至從包裡找出溫度計(氣溫),測出水溫是零上三度(攝氏)。

帳篷搭好,大札頭一個躺下去,睜著眼看著篷頂不出一聲。陸高也不說話,忙著在附近找石塊壓在帆布周圍。商人提了水桶去找水,米瑪想了一下也追去了。姚亮用帶來的小掛網到不遠處一個回水灣去弄魚。小白把大家的溼褲子攤放在幹沙礫上晾曬。

姚亮的收穫頗大。這裡魚多得難以想像,是那種頭像鯰魚身子又很短的高原魚,姚亮估計它準是鯰魚的變種。大的不下一尺,小的也有巴掌長短。頭大大的,腮很發達。

一網下去,只十幾分鐘就起網了。七條鮮靈靈的活魚掛在網上,姚亮的快意是可以想見的。小白遠遠看見也驚叫起來。這時陸高無意中瞥見了大札極度陰沉的臉色。

雖然姚亮堅持要走這條路,最後的決定權還在陸高。陸高是考慮到大札。當時大札只說了一句話:「我想去神山聖湖朝佛,走北線要繞過去了。」這句話促使陸高最終決定走南線。

在仲巴縣裡,人們就告誡他們南線不太平——邊境上時常有土匪出沒。多半是當年的叛匪殘餘和對方的邊境自衛隊員。也許因為是一車男人,大家的勇氣就都格外足。走南線。

國家公路這個稱呼叫大家開心。車轍已不可見,辨認路基也很困難。流沙會在不遠的將來抹掉這條紅色的粗實線,不留一點痕跡。

車時常陷進沙窩,前後都動不得。這時就需要下車找石頭,挖陷沙,實在不行還得用千斤頂支起後橋。遠處大團移動的煙塵,越來越近了。小白第一個驚呼:「啊!野馬!」

姚亮也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句:「這麼多!」

商人平靜地說:「是野驢。」

米瑪說他在雙湖見過。雙湖是那曲西北部的無人區。野驢是難得見到的稀有動物。

小白爬上車廂,操起五三式步槍,拉了一下大栓,撥開扳機保險。大札這時黑著臉吼了一聲:「你幹什麼?!要殺生?!」

陸高接上話:「放一槍把它們攆走,不要往身上打。」

小白悻悻地朝野驢來的方向上空擊發,槍聲居然引得這群珍稀動物加速向汽車圍攏來。它們離他們最近的只有十幾米,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淺褐色的長鬃毛的聳動,肚子下面是纖軟的白色絨毛。它們個頭很高,和藏北地區的馬差不多高,蹄腿修長而靈活,看得出它們跑得一定很快。它們真是迷人。

米瑪和小白試圖走近它們,它們驚覺地迅速閃開,然而並不遠去,仍在距他們十幾米遠處停下。刨刨蹄殼,時而打出一個響鼻。

也就是那一次,陸高第一次發現了大札滿帶敵意地看著小白的一舉一動。

大札信佛。大札只有二十一歲。小白也是二十一歲。米瑪最小,也快滿二十了。

嚴格地說,在拉薩打魚不算殺生。拉薩市場有的是賣魚的小販。許多藏族同胞也吃魚。可是大札的臉色很難看。陸高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他對大札的情緒格外關注了。他是領隊。

除了大札,留下來的陸高、小白和姚亮都只穿著褲衩。在這段時間裡,兩個藏族女人只在不遠處盯住小白的動作。現在他們知道了年長的女人叫白珍,二十三歲,是小姑娘卓嘎的嫂子。白珍的男人其加在外面放牧。

商人和米瑪出去提水,是白珍指的方向。大約一個半小時以後,姚亮剖了魚腹只等清水燉魚時,才看見很遠處剛剛露頭的兩個人提著水桶。在有河的地方,該是最不成問題的用水首先成了大問題。一路顛簸,一桶水蕩成了半桶。儘管兩人輪換提桶,辛苦還是顯而易見的。姚亮估計,往返要在二十裡上下。遺憾的是水桶是塑料的,容積只有六公升,也就是六公斤,半桶是多少?六個又累又髒又餓的大男人呵!女人們在他們做飯時回去了。也是回去做飯吧。再有一個小時,太陽該落下去了。

你對這次阿里之行不甚滿意。

你說陷車的地方太荒,南面的喜馬拉雅雪脈又太遠。沒有構圖。對四個畫家來說,沒有比這更叫人悲哀的了。所以你談起了美學上最飄忽的話題:浪漫與想像。

來阿里以前的心境和來西藏以前的心境很相似。想像極度活躍,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大構圖。寺廟,雪山,鷹隼,龐大的廢墟群,偉美如天外構造物的土林。傳說聽得多了,想像自然脫韁馳騁,收也收不攏了。

做一個師範院校的美術教師你是不甘心也不滿足的,所以在接到陸高的信以後,你竟破例失眠了。陸高去西藏叫你欽慕又妒忌。陸高現在是美協的專業創作員,是西藏唯一的美術研究生。為什麼你就沒想到該去西藏工作呢?

姚亮:你知道我來西藏了。我也知道你在想著同一件事,你在後悔。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就是知道。現在有個機會,美協缺員,但明年西藏全區要搞一個大型美展。美協要向內地借調美術工作者——不帶戶口,三年為期。你來嗎?我想你會來,就寫了這信。給陸高回信。

你不說你是寫了回信還是直接來了。你來了,協助你的老朋友老同學一道籌備美展。你到了成都等了十三天才買到機票。空中小姐告訴乘客下面就是拉薩貢嘎機場,那條墨綠的流水就是雅魯藏布江,你發覺自己並不像原來預想的那麼激動和焦灼。你很有耐心地在大片的淡綠色中找布達拉宮。紅色的大宮牆!可是沒有。鄰座的乘客告訴你,拉薩在九十五公裡之外,汽車要跑兩小時半。你越發平靜了。

這時你無端地想起了一首寫拉薩的詩,詩發在一本叫《拉薩河》的雜誌上,上面有這樣兩句:

到了七月也有大片的綠色

西紅柿只要一元七角一斤

是啊大片的綠色。現在正值七月,天高雲白,河谷連成綠海的青稞麥使你心裡舒服。布達拉宮跟觀念中的形象區別不大,有人行道和漂亮綠蔭的街區使你對拉薩初步滿意。

然而你發現,包括布達拉宮在內的整個拉薩缺少理想的構圖。職業習慣使你顯得苛刻。

過去你把它想得太具體了,現在拉薩重又變得抽象,可望而不可即。你開始懷疑自己的觀察和感受能力。於是你嘗試著變換角度去重新認識拉薩。你晝伏夜出,從八角街迷宮樣的小巷子裡轉進轉出,也從稍遠的地方圍著布達拉慢慢尋找過渡。那時你聽人們傳奇式地談到阿里,你對阿里的神秘性寄託了無限的期望。你認為阿里可以補償你。你缺乏隨遇而安的本事,也不真正懂得「知足常樂」的準確涵義。

搞西藏全區美展少不了阿里。古格遺址的珍貴壁畫也許是僅存的。美協不惜代價,拿出全年經費的六分之一租了這臺解放牌。

預計兩個月,預付租金五千五百元。

小白是出版社的美術編輯,米瑪也是。米瑪是美協分會會員,跟車來名正言順。小白只是你的同鄉,請了事假搭車,而且途中食宿費用自理。小白來西藏不過半年稍多,是你大學裡的下屆校友。小白請假的事對你觸動很大,食宿自理,工資扣發,而且小白與你不同的是帶戶口自願到西藏工作,八年。

你會說他只有二十一歲。他年輕就是無上的資本。也許,要是問你為什麼這麼說,肯定你的臉要發燒。你呀姚亮,此地無銀三百兩。

留。後。路。還有什麼可說!

即使對自己,你也不敢不承認你喜歡小白。你只是不喜歡他的寬邊玳瑁近視鏡和他白得炫目的光腿。他真的不像個男人。可是他的熱情叫你喜歡,你從中看到了十年前的姚亮。回憶使你惘然,你因此堅定地摒絕任何回憶。

你也摒絕希望嗎?也摒絕想像嗎?

你是個畫家,你應該覺得慚愧。陷車的日子裡,你只畫過兩幅速寫,兩幅!七天!

帳篷裡的鍋碗瓢盆,這也算一幅,他們三個出去了,你們三個留下。除了做飯,你整天整天地都幹了些什麼呢?

是啊,我在那七天裡幹了些什麼呢?

翻翻日記吧。

日記太簡單了,只有寥寥幾句。

八月十九日

早晨發動車用了好長時間,大札說是機油凍了,結果用噴燈烤了半小時才解決問題。我們宿在車上,夜裡冷極了,大家緊緊擠作一團——大札除外,他睡在車裡。北京時間上午九點一刻我們正式出發。到了下午四點左右陷車了,只好住下來。這地方附近沒有飲用水(淡水),要到十裡外去提。我用掛網搞到幾條魚。晚飯吃魚湯,大札一口沒動。過後陸高提醒我說大札為打魚又生氣了。入夜時其加來了,他問我們是否要住到房子裡去,說每人只要二元一夜。我們考慮到要看車,車上有商人價值四五千元錢的貨物,謝絕了。其加看上去不太高興。白珍和卓嘎沒有來。

對了,其加這個人是值得講一講的。

那天晚上先是陰了天,之後竟下了十幾分鐘又急又暴的大雨。我們紮營的凹地正是一條洩水溝下坎。好在當時睡袋都還沒鋪開,沒弄溼。我們手忙腳亂地搬家,把帳篷重新安扎在土丘上。風大也只好忍了。雨過天空馬上就放晴了,一天繁星好美呵。其加就是這時來的。是我們的汽燈成了他的路標。他不會說一句漢話;外形是典型的大漢,粗獷又輪廓分明。

米瑪和他對談,並隨時把談話內容翻成漢話。他說他是白珍的男人。他說他歡迎我們住到他家裡去,那裡暖和。他說每個人一夜只收二元錢。他說他是康區來的牧民。他說他們住到這裡有兩年多了。他說他叫其加。

我估摸其加大約二十八歲。和白珍比較,他看上去要年輕些。白珍只有二十三歲,真是不可思議。

經過和大家商量,陸高決定不去其加家。馬燈明亮的照射使我們清楚地看到其加的臉一下變得不悅。是啊,每夜十二元錢,這是筆不小的收入。這時我注意到他的眼神裡露出與他外觀形象極不協調的狡黠,一閃即逝。小白和我迅速地偷換了一個眼色,我知道他也注意到了。這以後的幾天,其加一家人與我們結下了不解之緣。

當夜睡前我們又遇到一個難題。狼嚎。天黑前那兩隻狼就在離我們不到二百米處窺視。它們顯然是一對狼夫婦。黑下來的時候嚎叫聲就開始了。像娃娃哭,不那麼可憎反倒有點可憐巴巴的。我努力設想出恐怖效果來,都沒有效果。可是它們明顯就在近前的黑處。倒是小白一直有些緊張,注意力無法從嚎叫聲中分開。他一會十分專注,一會又故意裝得滿不在乎。他這時問我,是否讀過傑克·倫敦的小說。我讀過全部作品,包括尚未翻譯過來的原著。他顯得失望。他肯定以為別人沒能體會到此時此地形勢的嚴峻;讀過倫敦作品感覺會大不一樣的。我毫不緊張,這簡直不可理解。我不是個膽子很大的男人。陸高平靜的聲音對小白肯定是個安慰。「不是餓狼。餓狼嚎起來叫人毛骨悚然。它們在消遣呢,就像我們人唱歌。」

小白已經聽姚亮講過陸高打獵的故事,打獵對他是那麼夠刺激,況且這裡野獸近在眼前,況且他們有槍有彈,又有打獵好手陸高。

「還是那兩隻狼嗎?」

「也許是另外兩隻。那兩隻狼不會守這麼久。狼沒有那麼好的耐性。」

「阿拉斯加的狼耐性比人還好呢。」

「你說《熱愛生命》裡的那隻狼吧。倫敦對狼知道得並不算多,雖然他多次寫到狼。」

大札的主意起了決定性作用。

「點火堆沒柴草,整夜守火人也受不了。我看點噴燈吧,小火燃著,不用打氣。狼就不敢到跟前了。我們在野外都這麼幹。」

我捅了捅陸高,低聲提醒他「汽油」。

陸高問大札一夜要燒多少油,大札說到天亮有半罐夠了,天亮狼就該走了。就這麼辦。

大家都睡下了,我閉著眼可是沒有睡意。狼嚎此起彼伏,和同伴們的鼾聲攪在一起,成了我的催眠曲。就在我似睡非睡時,異常的聲響一下使我警醒了。

是身邊的小白在輕手輕腳地操槍。這時我清楚地聽到停車的方向傳來碰鐵板的聲音。我拉小白一把,我倆會意地相扶起身,躡手躡腳向汽車接近。有水聲。

小白猛地扳動槍栓,同時大喝:「誰?!」

立刻有人應聲了,戰戰兢兢地向我們蹚水走來。到了近前我們看出是牧羊人其加。

姚亮覺得自己早就想到會是其加,因此他絲毫沒有感到意外。他讓小白把端著的槍放下,這時其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姚亮當時沒有去想,其加為什麼這樣看他。

「姚哥,我去把米瑪叫醒?問問他!」

姚亮略一思索。「算了,讓他回去吧。」

「讓他就這麼走了?」

「問過了又怎麼樣?再說能問出什麼呢?你想他會說什麼?」

小白氣惱地從鼻子裡哼了一下,擺擺手示意其加往回走。其加走了,一直朝著他家的方向。小白聽他腳步遠了,消失了,才對姚亮抱怨起來。「這不是明擺著的嘛,他來偷東西。」

「聲音小一點。他也許沒走遠。」

「剛才你說話時就壓著聲音,你怕什麼。他又聽不懂漢話。」

「不說這個。我們回去睡吧。」

走了幾步,姚亮又想起一句話:「明天不要提這件事,特別不要對幾個藏族同志提。」

「為什麼?我不明白你有什麼可怕的。」

「不是。沒有必要引起誤會。」

「有什麼可誤會的?其加半夜三更到我們車上去不是事實?!我們不說他來幹什麼,可他來過,這話怎麼就不能說?!」

「這是民族地區。明天找時間單獨和陸高講一下,我們三個先商量一下。」

再睡下以後,小白又悄悄捅了姚亮一下:「你說,他能不能再回來?」

「不會吧。他已經知道我們在戒備了。」

「那我就放心睡了,一覺到天亮。」

不過十分鐘,小白真就打起呼嚕。姚亮從心裡笑了一下,也準備睡了。這時狼嚎顯得格外清楚,這嚎叫成了充滿空間的唯一的音響。

姚亮眼睛給陽光照得不舒服,他醒了。其他人都還睡著,只有商人的睡袋空了。姚亮起身時儘量不弄出聲音。他想,苦水洗臉大概是沒問題的。昨天大家都下水了,胳膊腿都沒有異常反應。他拿了洗漱用具,一個人去河邊。

商人在車廂裡,大約在照看自己的貨物。

「老姚,河水漲了,快淹到大廂底板了,你說我的東西不會受潮吧?」

「有什麼特別怕受潮的東西嗎?藥品,或者其他貴重一點的東西?」

河水明顯漲了許多,蹲下身去漱口時,他看到大廂底板距水面已經不足半尺了。雖然是朝日照臨,氣溫仍然很低。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脫了褲子,蹚水到車上幫商人倒一下貨物。

「哎呀,天這麼冷。我一個人慢慢弄吧。」

「已經上來了,還客氣什麼?」

「真是太麻煩了。」

他們儘量把那些輕些的包裹綁掛到車內篷槓上,把比較大的墊起來,以免河水再漲時浸上車廂。等他們安頓妥當時,四個夥伴都已經起身洗漱了。

「小白,我們兩個去打水吧。」

「好的。」

「老姚,你留下做飯,我和小白去。」

「還是我去吧。你還要考慮一下該怎麼辦的問題,我們不能在這裡死等呵。」

商人不多說話,操起水桶拉了小白一下。「我們去。老姚做飯,老陸跟大家商量,拿主意。我去過一趟了,路熟。」

「米瑪,你到附近轉一轉,看有沒有能做燒柴的東西。我們不能總是燒油。」

大札在蒙頭大睡,太陽已經老高了。

陸高和姚亮留下來弄飯,姚亮順便講了夜裡其加來過的事。他們商量的結果是每天夜裡大家輪流站崗。說是站崗,不一定非得站,只要趴在睡袋裡不睡就行啦。兩小時一班。守車嘛,每人都責無旁貸。

「可是陸高,怎麼辦呢?我們等車來嗎?白珍昨天不是說,這裡有大半年沒過車了?」

「傻等不是辦法。等大札起來,咱們大家一起商量一下。聽聽大家的主意。這種事司機通常是有辦法的。」

「可是大札……」

「算啦。不要和他計較。司機們都是些怪脾氣,真遇到事了,他們心還是蠻好的。」

「還有汽油,咱們沒帶多少備用油,這樣每天三頓飯地燒,夜裡還要燒通宵,怕用不了多久就燒完了。我們離普蘭還有二百公裡,誰知道要困在這兒多長時間。白珍不是說,上次的車整整陷了三個月嗎?再有,我們即使有幸遇救了,又到哪去弄這幾十公升汽油呢?過往車都跑長途,誰也沒有多餘的。沒有油,車拉出來也是廢鐵一堆。」

「我想的倒是吃的,大米只有十多斤,六個人三兩天就吃完了。以後怎麼辦呢?其加家裡估計不會有多少糧賣給我們……」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現在是近憂遠慮一起來了。姚亮首先想到了魚,魚可以部分地解決糧食問題。馬上又有了另一個問題,鹽。他們有一小包精鹽,大約二兩,如果時間短還可以維持,時間一長就成問題了。關於打獵,姚亮只是心裡打過主意,他沒有對陸高提起。大札對小白髮火那次以後,陸高曾鄭重提出不能打獵(當然是背後對姚亮和小白兩個)。姚亮心裡想,真沒吃的就避開大札打他娘的,這裡黃羊、獐子、野驢多的是。沒吃的總不能敬著佛主自己餓死。再說佛主既然慈悲,他老人家又於心何忍呢?他們帶著三百多發子彈。

米瑪首先帶回了好消息。這裡有趴地松,這是種矮棵高原植物,根系發達,是比較理想的燒柴。還有(真是天不絕人)蘑菇!

你也許沒有時間講古格了。還有你大概也不好意思講。古格還是不同凡響的。在遭遇了那麼多劫難之後,你是否已經對古格失去信心了?無論如何,在古格你畢竟畫了幾幅色彩。

扎達是個小縣城,名不見經傳。你說永遠不會忘了那個歐陽縣長。你說你們給他拍的幾張留影照回來就著手衝洗,及時寄給他了。你們要是沒有他的幫助,結局是萬難想像的。

首先是汽油!你們帶了油票,是全自治區通用的汽油票。可是這裡的土政策很明確,要現錢。你和米瑪反覆交涉,加油站的大員竟乾脆在你們眼前用力摔上窗戶。你們帶的公款有限,個人私囊更是微不足道。公價汽油在拉薩只要七角多一公升,這裡加油站議價油每公升兩元!你們從普蘭出來,油箱已經見底了。不要說回去,就是到札達縣境內的古格遺址跑個來回也是想也不要想的事。

你們只得住下來,縣委招待所有房子,只是沒有炊事員。住招待所要自己做飯吃。去找縣領導,所有頭頭都不在家。

陷車幾天,大家都學聰明了,不再抱怨,個個聽天由命。隨遇而安該是飽受罹難的人們最珍視的經驗了。你們從普蘭縣買了米和鹽,也買了兩個巨大的蘿蔔。

為了節省,每頓切上半個,這樣一個蘿蔔可以吃兩天(每天兩頓飯)。帶來的罐頭所剩無幾,再不敢輕易開啟一聽了。你們幾個白天裡百無聊賴,悶在房間裡不知幹什麼好。大札拉米瑪出去找甜茶館,一個小時以後回來了,進門就罵青稞酒裡摻了水,罵甜茶貴得要命。大家情緒都不高,誰也不接大札的話。大札沒趣,罵了一陣就扯過被子蒙頭睡下,不到吃飯時間絕不起來。

陸高把途中的印象還原成想像速寫,又在速寫旁邊記下回憶起的印象及感受。你索性也找出速寫本,也如法炮製了幾幅。在途中常常有一些雄奇的景致使你讚嘆。一大朵白雲層層疊疊地壓在地平的雪山頂上,雪山也給雲虛化了,再上面的天透明得失真。巨大的野犛牛坦克一樣衝擊三隻瘦狼,蹄下的煙塵使它像騰了雲。還有許多。這種時候你要大札停一下,他總是表現得反應格外遲鈍,六七分鐘以後才慢慢踏下制動踏板,然後天真地回頭問你:「你說什麼?」

「走吧。沒說什麼。走吧。」

陸高帶了相機,可是幾乎沒派什麼用場。都是一些死過渡,是在停車和住宿的地方拍的一些固定物。陸高一路耐性極好,從不對大札的不配合態度表示什麼。

小白仍然手不離他的兩本書。你肯定他把它們至少讀了十遍了。你問他是不是又在想公主了?他甚至沒像往常那樣假作嗔怒,他沒理你,但他顯然聽到了你問的話。這種日子重複了一天,又重複了一天。午飯時候有人敲門,歐陽縣長來了。他剛從下面回來,飯也沒吃,聽說就來了。他五十一歲,完全像個藏族。

你們直言不諱地講了困難。汽油,吃飯。

吃飯容易,到我那兒去。汽油嘛,這樣,汽油,汽油是不是這樣——你們可以拿出多少現金來?歐陽縣長居然也想不出辦法來。這不免使你們大失所望。

陸高告訴他,你們幾乎就拿不出一點錢來買汽油。帶來的一點現款要付途中食宿就所剩不多了。三十元二十元能買幾公升汽油?

你以為他有炊事員做飯,吃小灶,以為這樣你們的夥食會有所改善。到他住處你就知道自己錯了。這是個七平方米的小房子,緊巴巴地放著一張床和一個三屜桌。辦公室兼臥室。

「炊事員一個休假,另一個病了在拉薩。有半年了,大家都是自己做飯吃。這幾天我來當你們的炊事員,我的手藝還不錯。」

歐陽是川東江津縣人,一九五〇年十八軍進藏時他是個小鬼,號兵。轉業就留在了西藏。

「我老伴前年內調回老家了,她是縣裡唯一的打字員。她有病,孩子身體也不好。是個兒子,小時候打架傷了一隻眼睛,瞎了。你們吃筍嗎?安徽的毛竹筍乾。」

他也沒有別的菜吃,黃花,腐竹,一點老底都拿出來做給你們吃了。

「這裡有時候從新疆進一點菜,到這兒也都爛得差不多了,從喀什來,經過日土到這。拉薩的車走的時間長,運菜不合算,損耗大,也太貴,一斤白菜要一元六,西紅柿五元!這裡吃魚便宜,比拉薩便宜。聽說拉薩的魚是全國城市裡最便宜的了。你們吃魚嗎?我設法給你們搞一些魚吃。」

你問到他關於內調的想法。他告訴你們,這裡不比拉薩,也不比其他幾個地區,這裡幹部奇缺,一般連認幾個字的工作人員都嚴重缺員,更不要說有點工作能力的縣區幹部了。他說他有胃病,他懷疑是胃癌,不過他沒和地委講過。他想過內調,也不特別想得厲害。一輩子啦,再幹也不過三五年,哪不一樣?!他熟悉也習慣這裡了。別人乍來要熟悉是很需要時間的。再湊合幾年吧,到了退休的時候(說到這裡他輕嘆了一聲:假如能活到退休),一起回去享幾年清福。種種菜,養些雞呀鴨呀。老家還有弟弟一大家人吶,弟弟前年抱孫子了呢。

你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你一個人走出去,在外面走了好一陣,直到小白找到你叫你回去吃飯。你們第二天一早就去古格了。

汽油最後這樣解決了,由你們的油票在縣委換了小車的油票一百公升。你們給歐陽縣長的這一百公升油票如果小車不去日喀則或拉薩,過了年底就作廢了。小車是難得跑出阿里的,這樣縣長小車沒油,縣長就只好騎馬下鄉了。陸高接到這一百公升油票時掉淚了。你這是第一次見到陸高掉淚,你們相識十六年了。歐陽縣長還與加油站通融,以平價每公升一元三角的現款,賣給你們一百公升。沒有歐陽縣長,你們是否能回到拉薩都是疑問。

你們無法以什麼方式表示謝意,還是陸高想到該為他拍幾張照片,特別又拍了幾張彩色的。回到拉薩你們想到的頭一件事,就是先把黑白片衝洗寄出去(彩片要拿到內地衝洗),這樣做你們心裡有了一點慰藉。

看到蘑菇,我簡直以為是幻覺。真正的多肉質褐蘑!這種蘑在我們東北老家山區裡多的是。燒肉,做湯,燉仔雞,怎麼做都鮮得很。

米瑪總共帶回來那麼四株蘑,可以做一頓鮮蘑湯了。我捨不得馬上吃,準備留到晚飯。我把它們放到帳篷裡陰涼處。我們還有一些罐頭。肉罐頭燒鮮蘑湯。這樣想的時候已經使我食慾大開,嘴裡充滿了口水。

我用昨晚剩的一點水做了稠稀飯,又開啟了一聽榨菜肉絲罐頭。我們叫大札起來洗漱,等商人和小白提水回來,大家一道吃飯。

吃飯的時候,陸高提出要大家出主意,看看下一步該怎麼辦。

我試探著問大札,不靠別的車拖拽是否就沒一點辦法了?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大札懶得說話,只用鼻子不屑地哼一聲。

小白和米瑪都建議派人出去找車救援。

「既然自救不可能,就要抓緊時間出去找人,困下去不是辦法。我出去。」小白說。

商人打斷他:「不行。剛才打水這麼近你都吃不消,到普蘭有兩百公裡呢。」

「不去怎麼辦?在這等死?」

「別說喪氣話,小白。」陸高又轉向商人,「肯定要有人出去,不過小白身體不行。我看是不是這樣——我,米瑪和你,我們三個人出去。大札看車,老姚做飯,小白就幫著幹點什麼吧,你們說呢?」

我說:「還是我和他們出去,你要留下來照顧全盤。你是領隊。」

「你不行,你心臟本來有問題,走這麼遠路怕吃不消,路上犯病了反倒成了累贅。還有你別以為留下來容易些。這裡一待就是幾天,也許時間很長,各種想不到的困難都會來的。」

大札終於說話了:「老陸,還是我去,你留下。首先我們藏族身體要好一些;再說我是開車的,出去找車比你要方便。在這裡漢族同志很少,開車的都是藏族,你去打交道不行,語言不通。你們三個留下。我出去還要找青稞酒和甜茶喝,這幾天憋壞了。」

這麼說的時候,他笑了一下。我第一次發現他笑的時候很可愛,又可愛又顯得很小。他只有二十一歲呵。

這麼決定了。而且決定事不遲疑,吃過飯就走。我突然想到那四株鮮蘑。

「等一下,大家等一會再吃。」

我用扣肉罐頭燒鮮蘑,燒得菜香四溢,大家也都捧場,讚不絕口。那頓湯我是從心眼裡得意。這一路我是廚子也代職管理員,他們上路,我為他們裝上半數罐頭食品。

「不,不要,別帶這麼多。」米瑪說。

大札說:「我們走到有人的地方就可以了,抓糌粑,喝茶。在藏區餓不死我們。」

商人說出去了就可以買到吃的,只要帶上夠一天吃的就行啦。我說,你們走遠路體力消耗大,吃的一定要帶足。我們留下來的總有辦法,可以採蘑菇,可以打魚。結果兩方面都做了妥協。米瑪和大札看上去情緒很飽滿,商人年齡大些,考慮得要多些,他不那麼樂觀。不過看得出來,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緒不外露,以免影響兩個年輕的同伴。

臨動身以前,商人把我拉到一邊。

「老姚,車上的貨託付給你了。你是個可以信得過的朋友。昨天夜裡其加來過的事我都知道,我謝謝你。一早我起來就是著急去查看貨物,貨沒少。這幾天請你多費心了。」

「放心吧。我們會照看的。放心走吧。」

他們走了。

說來奇怪,他們是出去找生路找救援,我心裡反倒悽楚難受得要命。看著他們三個漸漸遠去的身廓,我落淚了,像送親人上戰場一樣的一掬生離死別之淚,我偷眼看看他倆,小白和我一樣動情;陸高只是專注地凝望,看不出表情。陸高是難得流露感情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叫我情種。

剩下我們三個了,我們的生活該是另一種節奏了。

這次是我和陸高去找燒柴和蘑菇,小白跑了二十裡提水,夠累的了。我們讓他躺下。

這裡的氣候很特別,說變就變。我和陸高剛走出不遠,晴空飄過一團雲朵,到了頭頂就是傾盆大雨。我沒有雨具,和他合頂一個舊麻袋;結果兩個人都淋得透溼。這場雨只下了七八分鐘,天空馬上變得藍汪汪的,只是沙質的礫石灘顏色變得深了。我們給淋得痛快極了,不知怎麼就唱起了當知青時常唱的歌:

當我走到那湍急的河邊

坐在陡直的小岸上

我總看著那可愛的家鄉

還有綠色的可愛牧場

「我說頭兒,現在可以打獵嗎?」

「野驢和獐子不能打。」

「這裡的獐子就是麝吧?也叫香獐?」

「就是。它們都是珍貴動物,奇怪的是這裡竟有這麼多。說出來內地沒人會相信。」

「那麼就不打野驢和獐子。」

「糧食不多啦。他們去普蘭,來回少說要半個月。半個月呀!」

「十天差不多。你想他們走去要六七天,找到車坐車來有三天夠了。他們不會耽擱。」

「可是剩下的大米連十斤都沒有了。」

「所以我說要打獵嘛。打獵的任務是你和小白的,小白想打獵都想瘋了。」

我們在外面轉了幾個小時,收穫不大,只搞到兩棵趴地松和三株鮮蘑。回來的時候小白還在睡,他的枕邊是一本藝術哲學,法國人丹納的,裡面有大量美術圖版。

我們沒有叫醒他。陸高用菜刀砍開燒柴,我用河水淘米準備做飯。我估摸著每人二兩,大約用了六兩米,我們再也不能無所顧忌地做乾飯吃了。

這一次是陸高去弄魚。他和我都只穿著褲衩,把淋溼的衣服搭在帳篷上。他去弄魚比我強得多,他是天生的漁獵好手。

我一個人在灶前忙,小白不知什麼時候醒來,在身後出其不意地說話了,聲音很輕。

「看我睡的,太乏了。陸老師呢?」

「他在弄魚。」

「是嗎?我去看看!」

他急不可待地跑開了。要是他知道陸高在今後的幾天裡帶他打獵,一定樂瘋了。

燒柴還有青枝,光冒煙不起火,我吹得眼睛都紅了,屁股撅得老高。我姿勢不變地用力閉了眼,希望眼睛能因此舒服一點。待我睜開眼時,從我兩條光腿之間看到了白珍和卓嘎。

我的臉一下紅了。

姚亮儘管是個大男人了,還是被眼前的處境弄得不尷不尬。他穿著褲衩,光著上身,哈腰從兩條光腿之間倒著看兩個年輕女人,這事簡直滑稽透頂。他是否該解嘲地笑一笑呢?

兩個女人也在笑,笑得無遮無攔。這場面叫她們開心死了。姚亮不知道該怎麼收場。直起腰來和她們打招呼?那未免太那個了。他決定繼續吹火,他假定自己剛才沒見到她們。在接下去的吹火過程裡,他小心而有節制地把屁股放低。他儘量做得從容,不露痕跡,他最後終於蹲下來了。這時他心裡有種難以言傳的輕鬆感覺。他決定回頭了,他非常沉著。

用不著回頭了,他已經感到她們到了他身後。他只需側一下臉就可以和她們打招呼了。

鬆弛給了他靈感,他想起該在青枝上倒一點汽油。這樣,他再也不用撅屁股吹火啦。

她們好奇地看他洗淨蘑菇,又撕成條條,然後把剩下的半罐扣肉放到湯鍋裡煮。當他把撕成條的蘑菇下到鍋裡時,她們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姚亮這時早忘了自己幾乎是半裸著身子,他為自己做飯有觀眾參觀而得意。

陸高和小白回來時,用一根細鐵絲穿著二三十條河魚,這又引起兩個女人一聲驚呼。魚已經全部開腸破肚了,只要往鍋裡下就行了。

陸高和姚亮一樣半裸,小白稍稍雅觀一點兒——穿著一件白色襯衣(下身是尼龍緊身泳褲)。女人們又嘻嘻地笑起來了。他們對她們和善地點一下頭,她們也機械反應似的同樣點頭回答。她們的注意力還是在小白的腿上。

他們帶了幾筒罐頭裝豬油,在短時間內吃油問題估計不大。又有兩個女客人,姚亮決定做幹燒龜。語言不通,無法交談,但女人們懂事地主動幫姚亮折柴燒火。炸魚的香味顯然也使她們興奮,卓嘎索性站起身圍著油鍋看生魚怎樣在油裡給炸得焦黃。她毫不掩飾地咽著口水,露出孩子式的貪饞相。

「老陸,留她們在這吃飯吧。」

「當然要留。卓嘎樣子蠻可愛的。」

沒有蔥姜蒜,不過調味佐料還齊全。這是一頓豐盛的野餐,可是請她們坐下來吃飯該怎麼表示呢?指指菜盆又指指地下?不行。當小白用兩手對著嘴比畫時,小卓嘎竟一個勁兒搖手拒絕。以至羞得躲到白珍後面。還是姚亮想出了辦法,他先給陸高、小白和自己盛上一碗蘑菇湯,三個人做出鮮美無比的表情大口吃起來,這使白珍卓嘎兩人吃驚地不自覺地微張開嘴巴。姚亮於是又拿過搪瓷碗,給她倆各盛了一碗。卓嘎看著白珍,直到白珍遲疑地咽下一口蘑菇,她才把調羹伸進碗裡。

他們三個看著,相視微笑了。

她們吃著,也笑了。但不知是喜歡美味的蘑菇,還是以笑容來回報主人的美意。這時姚亮和小白肯定都忘了昨天夜裡的不愉快,忘了白珍是其加的妻子而卓嘎是其加的胞妹。

卓嘎先吃光了,姚亮伸手接碗再給她盛一次,她很爽快地點頭並遞過碗,毫不忸怩客氣。這個小動作使她顯得很美。姚亮注意到她胖而紅潤的臉和白而細密的牙齒。

「卓嘎多美呵,她是這兒的公主。」

從這時起,卓嘎的名字就被公主替代了。

她們都喜歡吃蘑菇,剩下的蘑菇湯也給她們喝光了。可是臨到讓她們吃幹燒魚時,不管三個男人怎樣勸,怎樣以大嚼大咽來刺激她們的食慾,她們都毫無通融地回絕了。陸高說拉薩的藏族同胞吃魚也是不久的事,下面還不能接受這種現代「文明」,別勉強吧。神魚居然可以烹調而食之,大逆不道也。

誰也沒注意到,小白是什麼時候找出速寫本的。他迅速勾出了用線準確的公主的速寫。他遞給公主,公主詫然。白珍瞪大眼睛,對小白指著公主,用目光詢問:「是她嗎?」

小白點頭肯定。公主竟含情地凝視了小白好一陣,輕咬著下唇,鄭重地向小白鞠躬。姚亮大笑,笑出了淚水。陸高叫小白把速寫送給她。小白撕下來,她接過時又一次深情地為小白鞠了大躬。太陽又要落了,白珍想起什麼似的拉拉公主,兩人匆忙向他們示意,就往回家的方向去了。他們目送她們遠去。

她們走了,像也帶走了剛才的氛圍。帳篷前突然一下沉寂了。好久好久,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理誰,誰也不做事了。後來大概是因為天有點涼了,陸高取下衣服管自穿好,姚亮和小白也各自穿自己的衣服。

小白提了桶,也不和陸、姚打招呼,就往提水的方向走。陸高轉臉看看姚亮,便埋下頭尾隨著小白,不快不慢,保持距離,一前一後地逐漸消失在沙丘後面。

在這一天日記的最後,姚亮寫道:

「……因為無事可做,三個人又都無意交談,太陽還在地平線以上我們就躺下了。第一班是小白,之後是我,陸高。小白找出另一本書來看。是《十日談》。陸高閉了眼,不知睡了沒有。我在記日記。這時正好落日抵近地平線,已經發紅並且不再刺眼。圓的,大半圓,整半圓,小半圓,一點一點溶化成不規則的通紅的一片。沙丘荒原也給染紅了。這景致使我感到無端的恐怖。這是某種預兆嗎?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我在自己嚇唬自己。睡覺。睡覺。」

你很有意思。別人去了阿里,總要不厭其詳地大談古格。古格真的那麼出色嗎?你說就是那麼出色,甚至還要出色一些。可你沒講古格。你為什麼要把關於它的故事留下來呢?

到了扎達,古格遺址近在咫尺了。也就在關於古格的談話裡,你第一次聽說了託林寺。

去嗎?當然要去。歐陽縣長說託林寺的壁畫是有名的。既然有壁畫就肯定要去,又何況是有名的。你想,所謂有名,大約是在縣裡比較而言保存得較好。像是知道你在這麼想,歐陽馬上說:「我不明白。專家們說在國內也是一流的。」

你們求古格心切,於是決定:從古格王朝遺址回來再去託林寺。你們顯然對並非行家的歐陽的話沒有予以重視。要是時間太緊或者因為其他原因,你們很可能錯過這次去託林寺的機會。而且你們也知道,你們——你,你的同伴陸高,小白——不可能再來扎達。

幸好時間不緊,也沒有其他原因,幸好。

不然你們腸子都會懊青的,會懊死的。

這話該不言過其實。這話你說的。

你說從古格回來累得夠嗆,你們都趴到招待所床上放扁兒了。腳沒洗,飯也懶得吃。你們這三天裡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更不要說脫鞋洗腳這些現代講究了。歐陽的通信員過來問候,告訴你們一會過去吃飯,你們不得已,才爬起來洗了臉。

吃飯時歐陽問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到託林寺去,你險些脫口說出「算啦」!這話該陸高跟歐陽說。陸高說明天一早。陸高又說要給壁畫拍照,希望歐陽縣長給予協助。歐陽又讓通信員為你們燒了洗腳水,讓你們燙過腳以後就早些休息。也許天還沒黑你就入了夢鄉,就是在夢裡,你仍然走在古格的殘垣斷壁之間。你早忘了什麼鬼託林寺了。

託林寺卓越的壁畫給你留下畢生難忘的印象。這是你剛從古格遺址回來,剛剛飽覽了古格殘存的絢麗的壁畫藝術之後!而且你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託林寺規模之大,這個傍山而起的寺廟竟是五代時期的建築,早於布達拉宮幾十年。進了寺廟以後你們就各自為政,自由行動了。你首先環繞四角。

四角都建有寶塔,起勢造型都使你感到開了眼界。你對建築的興趣不遜於你對繪畫的興趣,雄奇偉岸的古建築常給你美感和創作的衝動。於是你用很長時間畫了全景速寫。

在一個小一點的房間住著一老一少兩個喇嘛。你推門進去時,老喇嘛在對著一個小佛龕閉目誦經。小喇嘛在門外掃地。你怕打擾急急退出,這時你注意到擺佛龕的那面牆壁上隱約有褪色的壁畫。你退出去後,忍不住又撩開帘子一角向裡張望。就是。

你在看過寺內主要壁畫之後,更增強了要探索小屋子裡的壁畫的念頭。整個託林寺的壁畫保存得相當完好,這不是主要的。

這裡的壁畫都是重彩,因為始建較早,煙火氣息濃鬱,這是與西藏其他壁畫的不同點。其他地方的壁畫幾乎完全以宗教題材為主,用色和造型也都頗近內地佛教壁畫風格,這裡不一樣。人間生活的情調使託林寺壁畫更近風俗畫,大量的動物造型,繪畫技法明顯師承兩漢及盛唐的風格,強調寫意效果。

那間小房子裡壁畫已經嚴重褪色,這與全寺其他壁畫很不協調。你在心裡期望,那是年代更早的遺留壁畫,也許是託林寺建寺前的一個小廟僅存的舊房子。如果那樣的話,這屋裡的壁畫就有更高價值。

你設法找到米瑪,跟他談了你的想法,讓他去找老喇嘛交涉,是否可能進到那間屋子裡仔細考察一下。穿著時裝的米瑪用拉薩話對老喇嘛講了好一陣,老喇嘛竟一聲不吭走掉了。米瑪對你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沒辦法。

你沒有走開。這時你有意無意地想起了一個典故,《聖經》裡著名的「迷途的羔羊」的比喻。一個人放養一百隻羊。迷失了一隻,牧羊人就放開這九十九隻去找那一隻;被找到的這隻迷途的羔羊將受到主人格外的關顧。很有意思,你想。是呵,如果這間小房子也一樣讓人觀瞻,你也許只泛泛一覽就過去了。這麼多該看的,沒有必要為某一點過分用心,沒有那麼充裕的時間。現在不一樣了。你願意為它花費所有時間,它也成了迷途的羔羊。你是非要找到它不可了。非要格外關注它不可了。也許還有些角落裡有壁畫你沒看,可是它們已經顯得不重要了。

十一

夜裡風很大,後來又下了一場急雨,氣溫因此驟降。你值過班叫醒陸高,然而你卻沒有睡意了。你閉了眼。從聲音上你可以知道陸高起身了,而且走出了帳篷。於是你睜開眼,這時你發現小白也睜了眼。

「陸老師幹什麼去了?」

「你一直沒睡?」

「我想其加是不是還會再來。」

「別亂想了。」

「你看姚哥,下雪了呢。」

雪花又重又大,沉甸甸地落了下來。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這時夜是寂靜的,除雪花落地的聲音就再沒有別的音響了。

「狼也不嚎了。下雨的時候它還嚎個不停呢。真想爬起來,給它們兩槍。」

「小白,老陸明天開始帶你出去打獵。」

「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晴了。」

大雪馬上停了,夜空上明亮繁密的星顯露出來,你索性把汽燈調亮,借過小白的《藝術哲學》來看。小白讀他的《十日談》。

陸高不知在幹什麼,一直沒露面。好冷,你每過幾分鐘就換一隻手拿書,把另一隻凍僵的手縮進被窩裡暖著。

「姚哥,你睡了嗎?我也睡不著。你說我們要等幾天?我有種預感,大札他們也許不會來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有了這樣的念頭。

「上個月我坐汽車從青海進來的,過唐古拉時雪好大呀!北京西安正是盛暑。司機是個退伍兵,一路講故事。他的一個戰友去年也是七月死了,他往可可西裡一個哨所送給養。你知道雙湖吧,那曲北面的無人區,那個哨所就在雙湖西北面三百多公裡的地方。是個觀測哨所。他跑單車,以為夏天問題不大。

「那是一條便道,除了送給養的兩個月一趟,這條路從來不過車。過了雙湖以後一百多公裡接近可可西裡山脈了,這時下起了大雪,霎時道路就給蓋住了。他不敢貿然向前,怕陷進沼澤迷了路或翻進溝裡。那個地區地理環境太複雜了。他讓他的助手下車徒步探路,車緩緩地跟在助手後面。雪越下越大了,很快在地表積了半尺深。不能再走了。他們從坐墊下找出皮大衣穿好,蜷縮在駕駛室裡等雪停。

「雪一直下個不停。到了夜裡,他們冷得受不了,就出來圍著汽車跺腳打轉。助手是個藏族小夥子,年輕,身體也壯一些。他提出要到附近找一找,看是否有零散的牧民帳篷,司機同意了。他們兩人都沒穿棉鞋。助手走時,司機把一副已經開花的舊棉手套給他了。

「這場雪下了三天半,助手在走到第三天上午時凍僵了,失去了知覺。好在他昏倒的地方有一戶牧人。在雪停了以後牧人出來發現了他,把他弄到帳篷裡。他就這樣昏睡了七天才甦醒,腿和手都凍壞死了,不過人總算活下來了。等他想起也能夠被人抬在擔架上去找司機時,已經是第十天了。牧人又找來其他牧人,抬著他沿來的方向往回去,這又是兩天路程。姚哥,你看雪又下起來了。你冷嗎?

「到了停車的地方,大家不作一聲。油箱裡空了,連機油嘴裡的機油也放空了。整個汽車燒得焦黑,皺巴巴地縮成一團。司機僵硬地倒在一旁的冰裡,兩手兩腿以及衣服前襟都燒焦了。汽車殘骸附近的雪都化了,結了冰。這場雪下了將近一米厚。」

外面的雪花似乎不甘示弱,下得又疾又密,很快也在地面覆蓋了厚厚的一層。陸高踏雪回來,抱著白天搞來的趴地松。

「你們都醒啦。來,坐起來,點篝火堆,唱歌;來呀!咦!你們兩個怎麼啦?」

八月二十一日

昨天夜裡下了大雪,積雪達七寸厚。早晨放晴,我們首先打掃帳篷前的雪。其實我們完全是多此一舉。到了中午時雪完全融化了,滲入沙質地表,下午整個大地蒸騰著霧氣。這場大雪魔術般降下又魔術般消失了,一點痕跡也不留地隱匿了。但是小白夜裡講的故事留下了效果,講故事的時候雪下得正猛。陸高在雪夜裡點起了篝火,這應該是一個愉快的夏夜。小白不再說話。我也沒情緒交談。我們的沉默使陸高不解。大家圍著篝火,可是沒人唱歌,這其實是個寂寞而又掃興的冬天的長夜。

到了早上——

十二

到了早上馬上覺得有了收穫。今天不必去提水了,有雪可以化水。

小白說,書上寫的雪水餵雞可以多生蛋,姚亮說在農村裡,主婦們絕不讓自己的下蛋母雞雪後出來,她們說雞吃了雪就停蛋了。

這些都沒有關係,能少走二十裡路提水在他們比母雞是否生蛋重要得多。陸高一個人在擦槍,小白知趣地湊到跟前去,主動遞遞零部件,也用油抹布擦亮木柄。

陸高、小白出去的時候,雪剛開始融化。雪後是打獵的黃金時間——一條鐵的法則。

因為是踏雪出去,兩個人的鞋很快就都溼了。小白穿的矮腰旅遊鞋,陸高是皮鞋。這給行走帶來了困難。天空出奇的藍,一定是雪野映照的結果。第一批與他們相遇的是一隊低飛的大鳥。小白先喊起來。

「哎!鳥!陸老師,它們過來了。」

姚亮講過的神獵手陸高委實讓小白失望。

「看見了。」

「可是,怎麼,怎麼不打呢?」

「你看那是什麼鳥?」

「好像是仙鶴。」

「它叫黑頸鶴,是保護鳥類。」

黑頸鶴到了頭頂,有節奏地掀動翅膀。它的長頸到頭部是黑亮的。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鶴。」

陸高說:「我也是。」

「可你怎麼知道它是黑頸鶴呢?」

「書上寫的。」

原來如此。陸高也不過如此。

「過去打過獵嗎?」

「沒有。我從小沒離開過瀋陽。」

「打過槍嗎?打靶?」

「打過。我成績不錯呢,47環。」

「五槍?」

「十槍。」

「槍你用吧。我用不慣步槍。」

「你用什麼槍呵?我說過去。」

「獵槍。」

「雙筒的?」

「就是。」

「當然是德國造的囉?」

「嗯。」

「現在槍在哪兒?」

「沒啦。天多藍吶!」

小白髮現陸高情緒不對頭。他在把話題引開。一定有什麼隱衷。沒話可說的時候人們才談天氣。呸!天氣。

「陸老師,你過去打過些什麼?」

「兔子。」

「還有呢?」

「山雞。」

「有狐狸嗎?」

「有。」

「狼呢?」

「狼不好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那麼你的槍呢?怎麼沒啦?」

「自己砸啦。」

「砸啦?怎麼砸啦?」

沉默。又是一隊黑頸鶴飛來,又飛去。

「講講吧,陸老師。」

太陽很好,雪融得很快。好在是沙礫地面,並不算泥濘。小白一直走在陸高旁側稍前些,用專注的目光帶期待地看著陸高。

陸高怎麼能覺不到小白的目光呢?那也是一個雪後的上午,那裡儘管緯度要高得多,可天甚至也是這麼藍,這麼澄碧得近乎透明。

「我們一起下鄉的有個小子叫二狗。」

「我聽姚哥講過。姚哥也講過陸二。他說二狗踢了陸二,你把二狗打了。你罵二狗是狗東西。姚哥說陸二是條狗,你把它當弟弟。」

「我把它勒死了。」

「姚哥也講了。這是姚哥最受不了的事啦——講的時候他眼圈都紅了。」

「二狗的女朋友小秀叫大隊會計誘姦,投井啦。二狗喝酒喝得胃穿孔,差一點也死了,回城裡成了半個廢人。我心裡不是滋味,小秀也是我的同班同學。」

「後來呢?這跟獵槍有什麼關係呢?」

「後來——」陸高不願意說了。

「你拿槍找會計算帳啦?」

「我一把火燒了他家的柴垛。我們那裡是鹼灘,燒柴是過日子最要緊的,鹼灘無柴燒。他一家的這個冬天全靠那一垛柴。他也是一家九口人,生活也挺困難的。」

「他沒查是誰放的火嗎?」

「他知道是我放的,他沒證據。」

「他沒報復你?」

「他找到我,說他心裡都明白,說就因此交個朋友吧。他說他可以讓大韓下次招工就回城,條件是從此相安無事。」

「大韓是誰?」

「大家都說是我的女朋友,其實不是。她為我洗過衣服。也是同學,一同來的。」

「會計還算通情達理。」

「什麼?!你別忘了小秀,我聽了他那種做買賣的口氣,氣壞了。我回去一個人坐著,那支槍就放在炕上,擦得鋥亮。看槍的時候我動了殺機。我要是想幹什麼沒有不去幹的時候。我不能想別的了。殺了他。打爛他的猴臉。我的腦子裡充滿了這麼兩個念頭。充得滿滿的。都是因為我看到了槍。

「如果他不那麼說,如果他要和我大鬧起來,我也許不會想到要打死他。那個晚上我一直在擦槍,裝槍彈。我把火藥裝得比平時多一倍。我想著它怎樣把那張猴臉打得稀巴爛。後來槍擦好了,子彈裝好了推上槍膛。我把槍掛到牆上,坐在炕沿發呆。這時我想到母親,想到其他親人。也想到我要打死的那個人。天還沒亮,天亮後一切都有結果了。我在等待。」

「可是陸老師,你這樣做太不想後果了。」

「隔壁的蘆花大公雞叫了一聲。每天都是它第一個啼鳴。今天是它的叫聲決定了一切,我起身從牆上摘下槍,慢慢走到門外。這支槍在陸二死後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姚哥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那是兩回事。槍是我的命。我從小就帶著它。現在我站在門前,就在蘆花公雞第二次啼鳴時,我把槍在大青石上砸了。那時天還沒有亮透。天亮也許就都晚了。」

「可是——」

小白大概想說點什麼,遺憾?可是他終於沒說出什麼。聽了這個故事,也許陸高在他心裡更不是什麼硬漢了。小白知道一條男人們的公理:跟自己發狠的男人是窩囊廢!

要摧毀自己的形象是多麼容易呀!你只需把自己卑瑣的一面自己講出來就夠了。你的話講自己,永遠沒有人提出疑問。

問題是,你是否真的要摧毀自己的形象。

小白並不那麼簡單。陸高這麼講是什麼意思呢?小白不相信陸高是個窩囊的男人。不過小白相信,下面的打獵將是他小白的故事。

十三

這一節很短,因為是第十三節。

你於是請歐陽縣長協助。你只要求留在寺裡住一宿,歐陽為你做了安排。他們回縣裡去了,你一個人留下來,和宗教局的一個藏族小夥子住在一個房間裡。這個小夥子曾到內地讀過中專,現在算是託林寺的管理人員。你把想法和他講了,他說他也沒有辦法。老喇嘛是託林寺的住持,除了那個同住的小喇嘛(啞巴),他不許任何人進那間小屋子。後來他為你出主意,他說每天傍晚喇嘛們照例在大堂誦經,可以趁這段時間去看一下,如果運氣好,小屋門也許沒上鎖。只好這樣。他還提醒你,說誦經大約一小時半,要注意掌握好時間。

你們約好,他在大堂外面等候誦經結束,結束時他將吹口哨通知你,以便使你能夠提前出來。看你的運氣了。你沒忘了帶相機。

你運氣一直不錯,不然怎麼能大難不死。

門沒有上鎖。你迅速進到屋裡。這時你才發現三面牆壁都有壁畫,已經糊得非常厲害。直接拍照是不可能的。你從取材和造型上斷定你原來的判斷是正確的,它的年代比外面其他的的確要早。這也許是西藏全區現存的最早的壁畫。畫面有一些天葬場面,被分割的屍體殘塊東一處西一處,有頭的部分面容還十分生動,小腿部分的屍塊可以看出用力勾起的腳趾。

最使你感興趣的是一組連續性畫面,是表現從猿到人的過程,開始是猴子,後來逐漸到半人半猴,毛人,最後是襠部有遮擋的人。很有進化論的味道。這幅連續畫當比達爾文早幾百年。你簡直驚詫了!

現在要緊的是拍照。你關心的是色彩,壁畫的用色是極其重要的一環。還有,如果不清理出清晰的畫面,底片成像就成問題,很可能模糊一片。

屋裡沒有水,也投有一塊可以做抹布的東西。時間緊迫,你顧不了許多,索性往牆壁上唾唾沫,用衣袖擦拭。積垢日久年深,擦了很長時間也只擦出很小一片。不過已有的成果使你加倍興奮了。壁畫露出了本來面目,強烈而純淨的原色,鮮亮的對比處理。太接近法國大師馬蒂斯的色彩效果了——不!是馬蒂斯太接近它了!

你熱情太高了,以至忘了西裝袖子已經磨得起毛,忘了唾得口乾舌燥,更主要的你忘了吹口哨的提醒。當你意識到你身後有人時,怕老喇嘛在你身後已經站了很久。你不知事情該如何收場,你只是歉疚地低頭站在他跟前。

「你出去弄一盆水。」

你萬萬沒想到他說的是漢話。僅僅在半分鐘以前,你還懊悔沒及時拍下已經擦出的那部分壁畫。你相機裡裝的是彩色卷,世界上第一等的柯達反轉片。

結果可想而知。你和老喇嘛忙到半夜,擦出了三面牆壁的全部壁畫。你利用閃光燈拍出了全景和細部的所有圖像。邊幹邊談。他是德裡佛學院五十年前的畢業生;也曾在北京某大學講授佛學,那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據他分析,這個小房間裡的壁畫是唐中期的作品,也是佛教傳入西藏前的遺留。所謂碩果僅存。

你的執拗使你意外有了大收穫,同時交結了一位學識如海的藏族忘年朋友。老喇嘛今年七十七歲,出家前的名字叫絳曲朗傑。

十四

小白到底年輕。吃過早飯,聽說要出去打獵,立刻有了好興致。他忘了昨晚昨夜的事,在他那樣的年齡,過分地喜怒無常了。我的情緒仍然不高。洗碗時我格外奢侈地用光全部存水,然後又用桶重新積存了滿桶雪水。

大米袋子癟下去了,鹽也所剩不多。我們還有一些罐頭。多半是豬肉罐頭。我得找點什麼事幹,不然心裡空落落的。我想起該把魚翻晾一下,以免腐爛發黴。我已經決定,晚飯以燒魚為主。半乾的魚蘸上醬油粉和豬油,在火上燒烤,味道一定不錯。如果需要的話,可以熬上一鍋稀稀的大米粥,每人喝上三大碗。

燒柴又成了問題。附近能有趴地松的地方已經被我們弄光了,要找只有到較遠處。

遠遠地,我看到她們來了。這時我發現自己從一早就在期待著她們。我看著她們走近,白珍提著個沾滿油垢的牛皮口袋,很小心的樣子。公主一路向我們的帳篷張望。

我笑著用手勢向她們表示歡迎。白珍帶著滿足的神情,打開口袋,仔細地往外拿出十幾株大褐蘑。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合掌點頭表示謝意。公主心不在焉,前瞻後顧。我猜她在找小白。

我們幾個只有小白戴眼鏡。我用兩手指圈成圈比畫在眼上,公主立即點頭肯定。我又比畫射擊的動作,無論怎樣重複,她都搖頭,我想準是她沒見過打槍射獵,她們都是不殺生的佛教徒。白珍用手勢告訴我,她也希望小白給她畫一張像。我想反正無事可做,就為她畫張素描吧。

白珍形象很入畫。雖然談不上漂亮,可她臉廓稜角分明,帶有康巴女人那種很典型的效果。我讓她坐在帳篷一旁,我在幾個角度先為她勾了速寫。

公主蹲在我身後,一動不動地觀看。時而搖頭表示不滿意,時而又發痴地露出笑意。我動手畫了。這時遠處傳來槍響。又是一槍。白珍表情上露出驚恐,公主更是明顯地不安。我用手勢告訴她是小白在打槍,她還是不明白。一幅嚴格的素描需要很多時間,大概這使白珍不解。她知道昨天小白為公主作的畫幾乎是一揮而就,而現在她坐好半天,我居然沒有畫完的表示,她忍不住了。她跑過來觀看,對已畫出明暗關係的眼睛部分端詳良久。

後來她用藏話與公主交談,從公主對照畫面比較地看她的臉,我想是白珍問公主畫得像不像。公主像是做了肯定答覆,因為白珍是高高興興回到原來位置上去的,她的表情是滿足的。

我為了矯正她的姿勢,比畫著調度了好一陣,直到她基本恢復了原來的靜止狀態。在處理鼻翼細部時,我從中感覺到一種不常體驗的愉悅,那種微妙的起伏變化,亮部和陰影之間灰調子的過渡,簡直美不可言。一種突發的感受襲來了,我的心裡一下充滿了溫情。

不。坐在對面的那個女人是粗憨的,皮膚甚至缺乏質感。我渴望去觸摸的只是畫面上這個女人。我大概是愛上這個畫中人了,不然為什麼我感到了溫情和衝動呢?

其實事情要簡單得多。我沒有愛上誰,我只是從某種可怖的心理環境中尋求超脫。一張素描僅僅是一張未完成作品,那種特異的感受也只有在特異的情境下才有。如果我要愛上一個的話,我想大約會愛上青春勃發的公主。

我又何嘗看不出公主關注的是小白呢?

在繼續完成這張素描的過程中,我的腦子裡竟莫名其妙地塞進了許多怪念頭。我提醒自己,這種時候該想想我的小女兒,我的女兒——我的女兒!為了我的女兒,我沒有權力想入非非。我是個可憐的道學家,責任觀念使我承擔了全部義務。我奇怪這時我為什麼不告誡自己,愛情——妻子和愛情呢?

我完成這幅素描用了一小時稍多。

我喜歡這張小稿子,我覺得我抓到了一個畫家一直想捕捉的某些東西。我甚至不想送給白珍了。然而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白珍果然早把它視為己物。畫到了她手裡看了大約一刻鐘,然後毫不客氣地折好揣進懷裡,她也深表謝忱地鞠大躬。我注意到,鞠躬後她的臉無端地紅了,居然也閃過一絲羞澀。

公主更有意思,她從旁側觀察白珍,待白珍鞠躬時,她詭秘地微笑了,仿佛窺視到什麼秘事或內情。她只有十六歲,那笑容真不像十六歲的女孩兒該有的。這一切我看在眼裡,覺得有趣。旁觀者清嘛。可是冷不防,公主以同樣詭秘的微笑對我重演了一次,那麼含蓄,使我也禁不住臉紅了。

和她們在一起,時間過得很快。

為了表示不偏不倚,我主動提出要為公主也畫一張。竟被公主意外地回絕了。

我以為她對我的畫不甚滿意,這使我自尊心大受傷害。我沒有再提半句,因為這時第三次響起槍聲。

這次槍聲距離很近。幾乎就在槍聲剛落,突然響起洪亮的牛哞聲。我渾身一震。我感到要出事,也沒和兩個女人打招呼,撒腿就往槍響的方向跑。

這時雪已全部融化,溼潤的地面瀰漫著給陽光蒸騰著的水氣。沙質荒原一點不泥濘,可是我跑不上一百米就心跳得受不了。我放慢步子小跑,變成走,又拖著步子停下,最後摔倒。

那個瞬間,我還是被出事的預感緊攫住,掙也掙不脫。心臟在作祟了。

我的預感沒有錯。

十五

他們又一次和大群野驢遭遇了。

陸高先就告知小白,不打野驢和獐子。

「老百姓都打獐子,怎麼我們就不能打?再說供銷社不是收購麝香嗎?不打獐子哪來的麝香呢?」

「我們不打。」陸高不做進一步解釋。

野驢群起碼有一百幾十隻,奔跑起來很是壯觀。礫石原上剛有新雪融化,驢群跑過不起一點塵土。看得出來,小白手癢得難熬。如果這時留心他的手,你會發現右手用力攥住朝下的槍管。這時他的右手準是汗津津的。而左手不停地下意識空攥又放鬆,不停地動作。

驢群似乎知道他們不會傷害它們,就索性在他們近處來回蹦跳嬉戲。小白覺得它們給寵壞了,但它們對他們幾乎毫不在意,可以說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

「要是能抓幾隻活的麼,那才帶勁!」

「它們太機靈了,跑得又快。據說連藏羚羊都跑不贏它。」

「我早就聽說草原上藏羚羊多的是,怎麼這麼多天連一隻也沒見到。」

陸高笑了。「是你運氣不好。」

他們前面有小片的草坪,稀稀落落的東一塊西一塊。小白眼尖,看到一個大老鼠從草地上一個土洞探出頭。周圍還有。

「田鼠!哎呀,這麼多!」

「是雪豬。也叫旱獺,是比較珍貴的毛皮動物。草原上才多呢。」

「怎麼沒人捉呢?不好捉嗎?」

「在青海有幾萬人在捉。後來聽說有鼠疫,檢疫防疫部門不準收購。說是捉旱獺的人有幾個已經死了。捉旱獺需要專門技術,捉到了要剝製,要刮淨皮板上的油脂,很不容易。」

「可是真的有鼠疫嗎?如果有鼠疫怎麼幾萬人只死了幾個人呢?再說鼠疫是人工培植的疫菌,不是所有天然鼠類都帶菌的。鼠疫比較易於傳播,如果真有捉旱獺的人染上了,恐怕全國以至全世界都很難控制。盡瞎扯淡。」

「我上次從格爾木坐火車到西寧,滿車都是捉獺人,有甘肅的,陝西的,四川的,寧夏的。他們一路都在講,青海省不收旱獺皮了,要到其他省去想辦法。還有人問我,西藏收不收?西藏旱獺是不是很多?」

「應該給外貿公司講一下這種情況,讓他們組織人開發旱獺毛皮資源。前幾天《人民日報》還報導說全國裘皮出口量下降呢。這麼珍貴的毛皮資源不有效地開發利用,真是遺憾!」

小白無限感慨地接著說下去。

「陸老師,我真想乾乾這件事。我看可以先成立一個裘皮收購公司,再和內地的皮革廠掛鈎鞣製,以後在高級裘皮公司製成成衣,從外貿渠道聯繫出口。真的,我想乾乾。內地同學來信,講都在辭職辦公司呢。」

「狼。」

「什麼?我是說,內地的同學來信……」

「狼。」

小白這時也看到了,兩隻狼正低著身子向毫不驚覺的野驢群逼近,前面的一隻竟是一隻耳朵。「陸老師,看,一個耳朵。」

小白說著,輕輕操槍。輕輕地,槍被陸高按下去了。陸高壓低聲音。

「等一下,你可以看到很難看到的情形。」

「可是驢沒有發現它們,它們要傷害野驢。」

「野驢是最驚覺的動物。早發現,只不過在跟狼開玩笑。」

「拿生命開玩笑。」

「你看吧。這情形很難遇到。」

狼離最近的野驢只有不足十米遠了。一隻耳朵突然躥起,另一隻緊跟著上前。那隻驢不慌不忙,待獨耳狼躥到的瞬間猛一揚後蹄,然後輕盈放步飛奔起來。獨耳狼前額明顯受傷,向後退去不再作攻擊;另一隻狼不甘心地追上一段,距離越拉越遠才停下步子。

這時陸高捅一下看得發呆的小白。

「槍!」

小白猛地醒悟,抬槍就扣扳機。用力。再用力。怎麼回事?

陸高又提醒他:「保險。」

待小白扳開保險,那兩隻狼已經覺察到有人,低下身子快速跑開了。小白不甘心,朝已經遠去的它們追放了兩槍,算是送行。

這就是剛開始為白珍畫像時,姚亮聽到的兩聲槍響。

他們走出很遠了。陸高提議往回走。

小白明顯地興猶未盡。時間已經不早,該往回去了。剛才在近處的大群野驢現在杳無蹤影。歸途上,小白情緒沮喪。

「合上保險。」

「不。再有野獸就可以節省時間了。」

「不行。合上。走火就要傷人。」

小白不情願地合上槍機保險,心裡罵陸高是個膽小鬼。怕死。怕走火傷你是不是。他再也沒有情緒談辭職搞公司的狂想了。

在這段了無生氣的旅途中,一小片浮雲竟順勢灑下一陣雹粒。雹粒比內地常見的要大。大約有花生米大小,打在頭上很痛。陸高小白只好脫下外衣裹住頭站下不走。小白一肚子氣正好借題發揮,大罵老天混帳王八蛋!

陸高不理他,隨他指桑罵槐地發洩一番。

在接下去的路上,他們還遇到了獐子。小白索性扭著臉不去看獐子,用力地踢開前面的每一塊小石子。反正不讓打。就不打。

陸高留心地搞到了兩棵趴地松,掘出來背在身後,小白甚至不過來幫上一把。

「有人!陸老師。」

「哪有人?」

陸高也看見了遠處的兩隻犛牛。

「大概是其加的犛牛。」小白說。

「不像,太大了,像是野犛牛。」

「野犛牛?」

小白一下來了情緒,操起槍快步朝犛牛走過去。陸高怔了一下。

「不能冒失,小白,槍給我!」

「怎麼,我就那麼不中用?!」

小白回頭問陸高,表情和語氣裡都帶著極力壓下去的怒氣。陸高一下給問愣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你怎麼,小白,我不是那個意思。」

「什麼意思?我不行!就你行!嗯?」

小白不再跟陸高說話,轉身繼續快走。陸高好半天一動不動。他不能跟小白動氣。他是領隊,也是老大哥。小白一直叫他陸老師。

過了好一陣,他突然猛省,鬆開手任燒柴散落到地上。小白已經走得很遠,他要跑著趕上去。他跑起來了。

心跳,氣喘,他不能跑得太快。

他想喊小白站下,可是剛才小白的呵責使他的自尊心不許他喊出來。

小白在他面前兩百米。再向前兩百米就是那兩頭野犛牛。離他遠一點兒的是一頭公牛,身軀極其巨大,神態沉穩安詳。是它的龐大體魄給了它自信和安全感。在這塊高地上,還沒有什麼生物直接對它造成危險呢。大棕熊和金錢豹見了它也都退避三舍。它的體重在三千斤左右——也就是說,大約一噸半。被激怒的野牛攻擊敵手時的速度很快,它可以把飛速奔逃的細腿狼一下挑上彎曲的巨角!

陸高的神經繃得緊到了極限。他幾乎是撕裂了聲帶般地在小白端槍的一剎那喊出:「不能開槍!!絕對不能!!」

小白沉靜地又一次回頭看他,帶著十二分的輕蔑。然後單膝跪下,舉槍瞄準,有板有眼地扣動了扳機。

陸高知道晚了,結局如何只能聽命由天。

他發呆地等著野牛做出反應。他這時感官處於半麻木狀態,遲鈍得反常。

槍聲。然後是震耳欲聾的哞叫。

也許正是這混雜的音響使他恢復了常態。

他先看到那大公牛的身子震顫地抖了一下,這同時那母牛竟扭頭逃開了。一路跑一路低聲哞叫著。之後預料的一切就發生了。

公牛重新調節身體平衡。把身子正面對著小白,突然發動猛蹬後腿,箭一樣地射出去。陸高本能地預感到完了。徹底完了。

如果一槍射中要害,那是小白的造化。不然可以說是九死一生。能在被激怒的野公犛牛角下逃生,也許就沒有什麼劫難可以對他構成危害了。陸高對此不敢抱任何微弱的希望,但他的下意識裡面仍然有某種支配他有所動作的元素,他以極其敏捷的動作脫下舊風衣。他其實在期待出現奇蹟。所以他又一次大吼了。

「啊——」這一聲用盡他全部底氣。

不管在第一次攻擊後小白結果怎樣,陸高要引開野牛的想法是兌現了。發了瘋的野牛沒有對小白進行第二次攻擊,它把怒氣轉向了陸高。

這時陸高根本無暇顧及小白了。陸高不知道小白在第一次攻擊後的情形。他知道的只是在完全被動的狀況下,發了瘋的野牛對小白衝挑了一次。很難想像這個龐然大物的蹄下還有人生還。陸高不能想這些事,什麼也不想。他要專心致志地對付野牛了。

野牛呼呼地喘著粗氣,竟然原地踏蹄,沒有馬上發起攻擊。陸高的腦子格外清醒,他甚至毫無恐懼。他兩手分別攥緊風衣的領子和下擺。他沉著地和野犛牛對視著,這時他腦子裡一片空白。陸高肯定知道,他第一次陷到這種處境當中,他沒有選擇——任何選擇——有的只是等待。不可重複的人生經驗。

很難說這段時間持續了多久,也許是幾秒鐘的事,也許時間要長得多。陸高失去了時間概念,時間對他沒有作用更沒有意義。他第一次面對不包括時間在內的絕對的純粹的空間。

之後它又一次衝起來,比前次更猛更有把握更充滿預謀了。它一定要置他於死地。他一動不動地等它到來。最後那個瞬間,他準確地揚起雙臂抖開風衣,同時以極快的動作閃到一邊跌倒在礫石上。

野牛的巨角挑著風衣衝過去了。風衣妨礙了它的視線。它連聲大叫著用力甩頭,直到把風衣甩到脖頸上。就在這時遠處的母牛開始長哞,聲調悠遠低沉。野牛不再發瘋,不再理會兩個倒地的敵手,尥開巨蹄奔離了。

十六

在那些混亂不堪的日子裡,虧得你們記了日記。也就是憑藉著日記,你們才可能把那段時間稍稍捋出個頭緒。要是讓你放下日記本,問你是哪一天到瑪旁雍錯的,你說得清嗎?

你會說這一天大札不記日記也記得清楚,大札盼著這一天不是短時間啦。

普蘭你們只住七天。到普蘭前的一路夜行車,你甚至發誓要在普蘭睡十天十夜。你實在是累得乏得到了極點,可是普蘭你們只住了七天。大札待不下去,米瑪也張羅著要走。

事情很簡單。瑪旁雍錯和崗仁波齊峰離普蘭只有一天汽車路程。吃了這許多辛苦,大札為的就是這個。

到瑪旁雍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你搞不清農曆日期,不過你記得當時一彎上弦月牙。你想上弦月該是新月罷;殘月一定是下弦月。

為了節省開支,你們幾個人索性睡到車廂裡。湖水在夜裡並不寧靜,波聲拍岸,帶著不過分的喧囂。你問陸高,明天是否轉崗仁波齊山,陸高說明早起來再商量。

湖岸區域夜裡很涼,鑽在睡袋裡簡直連頭都不想伸出來。寒夜是寂寞的,大家都不想交談。你一定是因為普蘭沒有充分休息,過去十天裡的極度疲勞沒有得到補償,躺下不久就睡得死過去一樣。夜裡發生了什麼你一概不知。

天亮的時候你就醒了,你竟是頭一個醒過來的。陸高在睡,大札和米瑪也在睡。你不願起來,甚至懶得動一動,於是你索性重新閉上眼假寐。空氣涼絲絲的,面頰冷得發皺。你又往下縮了縮身子,連頭也縮進睡袋了。

是米瑪的聲音。他用藏話跟大札交談。

你聽不懂也聽不清。反正與你關係不大。從語氣上聽得出米瑪的關切,大札好半天不說一句。他終於說了句什麼,使你意外地發覺大札的聲音是抖顫的,了無生氣。

起身以後,是陸高偷偷告訴你的,說夜裡大札和米瑪下水了。他們一定要在深夜沐浴,好像這樣做是為了表示虔敬。回來後大札一直在發抖,一直沒能入睡。陸高說他大約是感冒了。不過陸高又說,不能對他說感冒,那樣會使他生氣以致發生衝突。聖湖沐浴在他們佛教徒是神聖的,絕對不能說長道短。

你就不說什麼,不過你還是關注地和大札打招呼。大札要強撐著起來,被你按下了。

「忙什麼起來?做好飯再說嘛。」

「這幾天真是累了。」

「是啊,大家都累得夠嗆。這裡風景好,乾脆在這待幾天,我們也好畫幾張色彩。」

米瑪插進話:「我說不急著走,可他怕你們著急去扎達。他說今天去轉崗仁波齊,下午或明天一早就走。」

「不著急。這些天我們一直都在跑,簡直沒時間畫畫。到現在四個人出來沒畫一幅色彩,回去怎麼說呢?乾脆在這裡每人畫兩幅再走。」

「陸老師回來了。跟他說說吧。」

「老陸。」你在對陸高說話時,背對著米瑪和大札。你對陸高邊說話邊使眼色。

「大家都累了,是不是在這裡停兩天,大札去轉神山,我們畫幾幅色彩。剛才和米瑪談了,米瑪也是這個意思。是吧米瑪?」

「嗯。」米瑪看了大札一眼。

陸高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正想大家商量一下。那就這樣吧。大家都好好休息一下。」

霍爾離這裡很近,你們就到霍爾去住宿。

湖畔是大片草灘,你們三個背著畫夾來到一處微隆起的小崗上。綠色的崗坡下就是大群雪白的羊子。

你看著遠處湖對面的橫臥的喜馬拉雅山,情緒很不穩定。與背後的岡底斯山脈比較,喜馬拉雅要高峻同時也雄奇一些。喜馬拉雅,這在許多人心裡是個很抽象的名詞。你從小就在圖畫本上憑想像勾畫過它的輪廓。它現在就橫亙在你面前,綿延數千裡。這時你知道,沒有哪一個畫本畫紙或畫布能夠容納喜馬拉雅。

你這時轉過頭跟米瑪搭訕。

「米瑪,對面的雪山有名字嗎?」

「不是喜馬拉雅山嗎?你怎麼啦?」

「我是說那座最高的。」

那座山峰白色峰巔的尖頂高出其他山一大截,造型卻很秀氣。米瑪不知道它的名字。

你說:「它比崗仁波齊高多啦。」

「它周圍的山也都高過崗仁波齊。崗仁波齊只有六千七百多米。可它是萬山之王。」

神山。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陸高在稍遠處,他也聽到了你們的對話。

「那是朗姆娜妮峰。」

「你聽誰說的?」

「李佳俊著的西藏遊記裡面寫到它,還有一段關於它和崗仁波齊戀愛的傳奇故事。」

「可她比崗仁波齊還高出一截呢。」

「現在姑娘們都穿高跟鞋呢。」米瑪說著笑了,「姑娘們越來越高了。」

陸高突然把話題轉開。

「米瑪,你們夜裡下湖了。」

米瑪有點不知所措。

「大札一定要下。」

「夜裡天太涼。一會你吃點藥預防感冒。」

「我沒事。」

「你回去吧。我包裡有藥。找撲熱息痛,你吃一片,大札吃兩片。」

米瑪收起畫夾回去了。你不想問陸高怎麼又提起夜裡沐浴的事。米瑪已經走出很遠,陸高又忽然大聲喊他站下,陸高又追上一段。

「不要提我知道你們下湖。你找出藥給他兩片就行啦,不要多說。」

「知道了。我什麼也不會說。」

大札整天躺在床上睡覺,沒去轉神山。

你們在霍爾住了兩天,除了做飯吃飯,你和陸高在白天的其他時間裡都在畫畫。你總共畫了三幅油畫習作。你仍然覺得缺乏理想的構圖,不過待在這裡又不能不做點事。

第三天上午,你們收到美協的電報。

電文:抓緊時間早去古格務少耽擱

陸高和你商量,看大札的精神也好些了,是否趕路。在陷車上耽擱的時間太久了,是該抓緊一點。

「他還是有些咳嗽,流鼻涕。」你說。

「看看他自己的意見吧。」

你們回去把電文給米瑪大札看。

「那我們今天就往扎達去吧。」

米瑪試探地問了一句:「你行嗎?」

大札狠狠地瞪了米瑪一眼:「怎麼不行?!」

你從心裡偷偷發笑。大札一定以為,他生病的事完全瞞過了你和陸高。這樣正好。

你試探著問道,轉神山的事怎麼辦。陸高把臉轉向大札,用目光詢問地等候他的意見。

大札想了一下。

「這樣吧。這裡有許多來朝佛的,可以找他們,給他們錢,讓他們替我轉一圈。不然轉一轉又要耽擱兩天。我的心盡到就行了。」

米瑪和大札每人買了一個高價塑料桶,每個十二元。他們各裝了滿滿一桶聖湖水,準備帶給親朋好友。路過崗仁波齊時,汽車停了大約一小時,他倆每人花了十元錢找信徒專門代他們轉神山一周。

你疑惑地問米瑪:「他們會不會拿了錢不去轉呢?咱們走了,又不知道。」

米瑪說,大札說不會。他們都是信徒,不會欺騙佛爺。如果他們當真欺騙佛爺,是要受到懲罰的。米瑪本不太信佛,可是在他說話時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十七

陸高過去時心裡收緊了。在野牛攻擊小白後,陸高沒看過小白動一下。當時我在大約一千米外的礫石上側臥。如果陸高知道在此同時我也危在旦夕,險些喪命,他一定會垮的。

我沒跑出很遠,這是我的幸運。因為帳篷跟前有白珍和公主,我還在她們的視野之內。她們幾乎在我倒下的剎那就向我跑來了。

我只是心跳得發慌,難受得無法自禁。兩個女人都驚恐不堪。我的腦子是清晰的,是冠心病發作了。我比畫著,要她們去取急救皮挎包。公主懂了,撒腿就往回跑。

白珍扶我坐起,我幾乎完全仰靠在白珍懷裡。她的呼吸使我的後腦頭皮感到溫熱,而且癢酥酥的非常好受。地面仍然瀰漫著水蒸氣。

隔著單層衣服,我感到了她豐腴的身體。我不能動,也不想動,只一味看著她的大而多肉又皴裂的兩手。這兩隻手抱著我,就像抱著自己孩子似的不松不緊。我想回頭去嗅一下她溫熱的呼吸,尋找吐出這氣息的嘴唇。這時公主跑近了。我沒有轉頭,可我聽得出她急促的腳步聲。

我從挎包裡找出冠心病急救藥硝酸甘油。自己積蓄口水吞咽下去。白珍仍然抱著我。我就這樣老實安靜地坐靠在她懷裡。

公主蹲在對面。看得出來,她也為我認真地著急了。她跑得很熱,紅潤的圓臉上滿是汗珠。她甚至顧不上去擦掉它們。

我輕聲說:「謝謝啦,公主。」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從遠處飄過來的,像在夢裡一樣縹緲。大概是因為我說的,我才聽得出說了什麼。公主毫無反應。要麼是我根本沒說出聲音,要麼是我的漢話她完全不懂。

這樣坐了許久,後來我覺得自己好些了,便強撐著要站起來。自己當然不行。還是白珍抱著我,在公主的幫助下使我勉強站了起來。這段大約一百米的距離,我想我們走了差不多半小時。她們在我身體兩側攙扶著,我兩臂搭在她們脖子上,幾乎整個身體重量都被她倆分擔了。是她們在走,她們拖著我走。

終於到了。我倒在鋪上,上氣不接下氣。

也許是缺氧或因為犯病,我的感官非常遲鈍。直到這時我才想起陸高小白他們。我用手勢告訴她們去找一下,白珍跟公主說了什麼,公主就用手勢告訴我她去找。我放心地點頭,這時我覺得疲乏突然襲來。我閉上眼,大概馬上就昏睡過去了。我不好意思講述在我昏睡時我感到了什麼,後來發生的那件事也許正是從這次昏睡中萌發的,我不能夠解釋。她對這事會怎麼想我無從知道,但我知道自己。我的負疚將跟我一輩子。

我也可以說,我在昏睡時什麼也不知道。

我醒來的時候,首先聽到的是呻吟聲。我費力地睜開眼,陸高正跪在我身邊背對著我。呻吟是小白髮出來的。我努力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我想起槍聲,牛哞;想起我被白珍抱在懷裡。我剛才睡了吧?小白怎麼啦?

「陸,怎麼,小白出事啦?」

陸高回過頭,臉色難看得要命。不過他還是綻出一絲微笑。我能夠覺到那微笑完全發自心底的喜悅。我也笑了。一對老朋友,阿里無人區,還有,當時是深夜,缺月照進帳篷。

我和陸高在鹼灘上,陸高背著他的雙筒獵槍。空間充滿隱約可聞的轟鳴。

「陸哥,你聽到濤聲了嗎?」

陸高沒聽見我的話嗎?海離這兒十裡,為什麼我的耳鼓總是聽到轟鳴的濤聲呢?一個繞尾巴兔子從眼前的草叢裡躥出,尾巴高翹,頂上那綹白毛一顫一顫的。

「陸哥,兔子尾巴長不了這句俗諺該改一改了。到了荒原上,連兔子尾巴也長起來了。」

繞尾巴兔子比兔子小得多,只是尾巴很特別,有七八寸長。陸高不打這種小動物。在稀疏的荒甸子上,偶爾就有一座孤墳。那隻毛色火紅的狐狸,我們眼瞅著隱在墳後消失了。趕到跟前,我先發現了那個比碗口粗的墳洞。我收了一些枯草在洞口點燃,狐狸給燻出來了,之後被陸高一槍打爛。我去撿,他不讓撿。他把死狐甩到退潮的海溝裡,讓它順流到渤海到太平洋去。我一再表示可惜。

我不能起來,我覺得虛弱得很難動一動。小白一刻不停地呻吟,陸高說他給牛角剮了兩處。一處肋上,只破了很薄一層;另處傷在大腿股,有六寸長,深到露出骨頭。

「是公主幫我把他弄回來的。他命大,發瘋的野牛也沒弄死他。還有虧了公主,公主看到小白傷成這個樣子,當時就大哭起來。她堅持要把小白背回來,我拗不過她。當時小白休克了,什麼也不知道。」

陸高臉上露出悽切的笑容。這表情叫我感到陌生。我想是我的感覺出了毛病。我一直虛弱不堪,不停地出現幻覺。陸高一直沒有睡。

「小白命大。他居然沒被野牛踩死。我以為他準給踩成肉醬了。那頭野牛大極了。」

我們在水田裡幹活,水平地。陸高的愛犬陸二臥在埂上。我和陸高在同一方田裡用桶鍬甩泥巴。一個路過的知青夥伴喊陸二,連喊了幾聲陸二毫無反應,他悻悻地過去了。這時陸高也叫了一聲:「陸二。」陸二警醒地揚頭待命。「去,把水壺拿來。」陸二竄跑著回去了,幾分鐘後它銜著陸高的舊軍用背壺回來了。陸高咬壺塞,先大口咽了一陣,又把背壺遞給我。

也是我和陸高,夜裡。我和陸高用尖刀割下英古斯的頭。英古斯是附近部隊農場一個炊事兵豢養的惡犬,體魄巨大模樣兇狠。我們等了五夜,剛剛勒了它。陸高又喚陸二過來,他蹲下身子,抱住它的頭,用自己的面頰緊緊貼住陸二的面頰。他沒有掉一滴淚。他讓我去鹼沙地上挖一個深點的坑,他勒了陸二,也割下了頭。之後讓我把英古斯的頭和陸二的軀體一道埋了。我們又連夜颳了英古斯的毛,把肉卸成大塊放到大鍋裡煮了,叫起知青夥伴們一起大吃大嚼一頓。最奇怪的是那天夜裡下了急雨,剛挖過的鹼沙地馬上給雨水平復了,沒留一點痕跡。連我也不能準確找出埋狗的位置。我比陸高先離開農村。兩年後我去看他,我們一道喝酒,東拉西扯地談。喝到最後我們都醉了,這時他才問了一句:「我一直沒問過,陸二埋哪兒了?」我忘了我是怎麼回答的。陸二發黃的顱殼掛在他小屋的梁柱上。我有點迷信。

第二天一早,公主和白珍就拿了藥過來。是麝香和一個角質鼻煙壺。她們把麝香弄成粉末夾在小白剮開的腿傷處,小白痛得大叫,公主的手給他無意中攥得緊緊的。她們給小白重新包紮過了。小白安靜下來,一會就沉沉地睡過去。白珍又用鼻煙壺在石頭上斫磨,沾著所剩不多的淡水。磨下來的水很髒,可是白珍堅持撬開小白的牙齒,把這水給他灌下去。

我無精打採躺在那兒。陸高在一邊坐著,不看,也不做事,憑著兩個女人擺布小白。

後來還是她們意識到我們沒吃飯。白珍找出米袋,把米全部倒進高壓鍋,拿到河邊去淘米。公主則找出罐頭和罐頭刀,送到陸高手上去,讓他開啟。陸高心不在焉地接過去,機械地開動轉輪。公主又把昨天的蘑菇洗過,照葫蘆畫瓢地撕成條狀,點火在鍋裡燒煮。

白珍的米飯夾生了,不過公主的湯味道還好。不管怎麼說,能吃上這頓飯夠不容易了,真虧了她們。小白是白珍餵著吃的。我心裡倒是巴望公主去餵他。陸高沒吃,一直呆坐著。

我說:「老陸,睡會兒吧。你一宿沒睡了。」

一定是在想什麼事罷。他沒有反應。

我們帶著陸二來到小凌河渡口。我問這裡離海有多少裡,陸高說不到十三裡。他說漲潮時海水會倒灌上來。這裡河面寬闊平穩。我們上了渡船。當時正值八月上旬,雖然到了傍晚空氣仍然窒悶。我脫了衣服一個猛子紮下去,好愜意呀!陸二受到蠱惑竟也跳到河裡,玩起它的狗刨了。陸高駛船,穩穩地跟在我身後。我玩得痛快,索性又往回遊,叫陸高到對岸去等我。河面開始搖蕩了,暮色已經罩上原野。我仰在河面上,想到一顆在堤坡上滾動的自由自在的彈子。我沒有發現起風了。仰遊是最美的一項運動,特別是在兩岸都是青紗帳的大河裡,你會覺得美不勝收。在喝了兩口水之後,我翻身蛙遊,這時才發現海水已上來了,水是微帶鹹澀味道的。陸二在遠處對岸上吠叫。陸高在喊我。河面昏暗,他看不見我。我應聲了,馬上嗆了一口水,水面起伏非常之大。我真正緊張了,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危機。我努力振臂向前劃,可是起伏的水面使我無法看到彼岸。我信心不足,手臂發酸,又喝了幾口水,這時陸高出現在前面不遠的水裡,他在向我遊來。我覺得我就要不行了我渴望他再靠近一點我就可以抓住他了他不靠近只是遊在我的旁側叫我穩住神往前劃一直往前劃別洩氣我抓不到他只能只能只能自己劃我就這樣獨自劃到了彼岸。他是對的,他如果讓我抓住,兩個人就都完蛋了。我完了也會拖他一道完蛋。上了岸我驚呆了。月亮又大又圓,剛從地平冒出來。河面湧浪高達一米多。是大潮。大風。南風助大潮。好險吶,他只說了這麼一句。陸二也不再叫。都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我們都還年輕。

陸高鑽到自己睡袋裡躺下了。

公主半跪半坐在小白臉前,表情裡帶著母性的慈祥和溫柔,小白一定還在沉睡,我只看得到他的後腦。

陽光燦爛,外面的地面開始輻射熱量。我自己費力地從睡袋裡坐起,在洗碗的白珍看了忙跑過來,扶持我站起,走到陽光下面。帳篷裡是太陰冷了。陽光使我感到親切。白珍扶著我慢慢走。我們又看到了大群野驢。

野驢好奇地接近我們,刨蹄踏蹄,互相撕咬撒歡。我心裡真是輕鬆極了。這時我們轉到了帳篷背面。我用搭在白珍後頸上的右手摟著她的脖子,摟緊,拉過她的頭,把自己糙裂的嘴唇貼上她的嘴唇,像乾渴多時突然有了水,發狂地吸吮起來。我們的身體完全密貼了。

她開始是被動地被我吻著,後來她也像被激發了熱情猛地回吻起我,那種衝動簡直像要吞掉我。我感到她的身體痙攣地用力擠壓到我的身上來,那種想合而為一的欲望完全把我們摧垮了。這時我才能確定,昨天我發病昏睡後發生的不是幻覺。那是她的手。後來,那是她的身體。是。就是。絕不會錯。現在我醒著,我可以確切知道這手就是昨天的手;這個身體也就是昨天的身體。太陽朗照,溫煦而熱烈。太陽也充滿了欲望。還有大群野驢在周圍。

陸高不會起來。他睡下就不會馬上起來。公主現在準趁沒人在和小白親近。也許偷偷親他沉睡的眼睛,也許做些別的。我不管,我們不管。昏睡時的感覺成了現實,我們重複著昨天以為是幻覺的一切。女兒。現在不想女兒。白珍那麼美好。那麼美好。那麼美好。哦。

我到底是怎麼啦?哦。哦。哦。

十八

姚亮身體恢復很快,到了下午他就可以自己散步了。他先想到了缺水,誰去打水呢?陸高還在睡。他決定自己慢一點走,他拎起塑料桶,悄悄離開帳篷。他沿著他們提水的方向,慢慢走上一座小丘。小丘逐漸平緩下去。走在下坡路上很省力,姚亮因此覺得打水不是一件很苦的差事。

這是第四天了。姚亮想到四天裡三個畫家只畫了一幅素描,一幅速寫,很有意思。這時他看見了它們。也許該為它們畫一幅色彩,可是姚亮不覺得它們有什麼畫意。就是那兩個,不會錯。那個獨耳朵。姚亮的汗毛髮作。它們對他似乎興趣不大。不過儘管姚亮在向前走,它們卻總在和他平行稍稍偏後,它們在他的右面大約100米距離。所謂不即不離。不管它。

姚亮想到臨動身時妻子寫來的信。妻子說女兒已經報名上學了。現在是八月二十二日,是九月一日開學吧。還有九天,九天以後他會在哪兒呢?也許還在這兒。不一定,也許早就到了古格。不要太樂觀,當然,也不要太悲觀。可以看見海子了。有意識不去想白珍。藏族管湖泊叫海子。錯。羊卓雍錯。瑪旁雍錯。這片海子不很大。可是它們還在他平行偏後的一百米遠處。姚亮覺得不再那麼軟弱了。他想,只要它們敢上前來,他用水桶也會砸退它們。女兒也寫來一封信。妻子說女兒已經認寫一百多個字了。女兒的信很短:「爸爸,(一個極端誇張的逗號)我想你。」不。不!不想白珍。回去一定要畫一幅色彩。畫把他們困住的大塊荒疏冷漠的不毛之地。可是他們真的能遇救嗎?他真的相信大札他們會走出去嗎?他不十分準確地知道自己。它們還在右面偏後一百米處。站下等等它們。它們也站下了。它們為什麼不叫,不嚎?狼嚎的威儀它們還不知道?也許。

海子是蔚藍色的,異乎尋常地平,不起一絲漣漪。姚亮認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他看到了海子對面的雪山。那是喜馬拉雅。可是他也看到疊印在雪山上的一個巨大的市場,像八角街一樣擁擠混亂,可趕集的人們個個頭戴包布,像西亞北非的穆斯林。幻覺。這時他寧願閉上眼,感到出現幻覺會銷蝕他的自信和自製。他寧願迴避任何幻象。這時他又受到蠱惑,一心只想著該走下去。走過海子。海子是太藍太誘人了。他一直向前走,他扭頭時看到它們也一樣要走進海子。市場。幻覺。這時他不能想別的。如果他想一下,會有不同的結論。為什麼不能是海市蜃樓呢?他不想,所以也想不到這裡。他只是一心要走下水去,他受了某種無形的蠱惑。踏上蔚藍色了。湖面是純粹的蔚藍。腳下濺起水花。這時他的蠱惑被化解了。沁涼的淡水使他回復到正常狀態。

它們也站住了。似乎興趣不大地看著他。打水。他彎身打了半桶,涮了涮倒掉。它們則低下頭,不緊不慢地飲水。他不想耽擱,打了滿桶水走上湖岸。它們也喝完了,幾乎跟他同時走上歸途。

整個事情的妙處不在他如何小心翼翼地使水儘可能少灑一點,不在他上慢坡時感到的疲憊。他像他們一樣,感受到打水是樁不容易的差事。不過他力氣還好,走了將近二十裡,後一半路又提著一桶水。他沒有覺得過分的吃不消。他畢竟把水打回來了。不,妙處不在這。

天黑下來了,可是陸高還在睡。小白也一樣。該為他們做點飯,不。嚴格地說,是做點吃的。沒有米了。鍋裡還有點夾生的鍋巴。姚亮生起火,把鍋巴搗碎加水,在高壓鍋裡加熱加壓。還弄點什麼?對了,魚。半乾的魚。姚亮把魚煎成焦黃的佳餚。然後叫起陸高,叫醒小白。陸高揉著眼坐起來。

「老姚,什麼聲音?」

這時姚亮才注意到充滿整個空間的那種嚎叫。他一下想起了那兩隻狼。肯定是它們。

「我去打水,在路上,獨耳朵它們兩個一路跟著我,不出一聲地跟著我走了回來。」

陸高一聲不響地吃光了鍋巴稀飯。姚亮想提醒他小白還沒吃,沒說出口。他還吃了兩條煎魚,魚不鹹。

小白瞅著篷頂,不說話,也不再呻吟。

「小白,吃點東西吧,有煎魚。」

姚亮把魚給小白送到跟前。小白不情願地從睡袋裡抽出胳膊,抓起一條魚慢慢吃起來。

姚亮轉向陸高。

「老陸,怎麼辦呢,沒糧了。」

這時身後小白忽然嘔吐了。

「怎麼了?怎麼了小白?」

小白好不容易止住了嘔吐,手裡的魚遞到姚亮手上,搖搖頭,把手臂重新縮進睡袋。姚亮明白了,他受傷太重,見不得魚腥味兒。可是怎麼辦呢?沒有米,他吃什麼呢。

姚亮翻動給養,找出唯一的一筒橘子罐頭打開,給小白送到嘴邊。小白連眼也不睜,搖頭表示不想吃。這時他問了一句:「是狼叫吧?」

「是狼,是獨耳朵。」

小白顯然對回答沒有興趣,看樣子他已經又睡過去了。姚亮自己把已經涼了的煎魚放到餘燼上烤,魚給烤得噝噝作響。他吃了兩條不大不小的魚,也覺到魚腥味可能使自己嘔吐。今晚怎麼辦?誰值班呢?小白肯定不行。

「老陸,老陸。你又睡啦?」

陸高睡眼迷離,他怎麼啦。陸高變了。

「老陸,你精神一點。你說,今晚怎麼辦呢?還值班嗎?還有,沒米了,也沒柴了,明天。」姚亮看著陸高管自站起來,穿上大衣,又把長槍挎到肩上。姚亮不再說了。

「你睡吧,順便照應一下小白。我值班。」

陸高說完就出去了,走進黑處。

狼嚎一陣勝似一陣,聲音格外刺耳。姚亮決定不理睬它們。他點燃汽燈,找出本子記日記。小白在說話。姚亮回過頭,是在說夢話。小白的臉在汽燈的強光下更白了。姚亮知道他因為失血過多,應該搞點補養品,比如雞,做一鍋雞湯給他喝。對了,這裡有鳥嘛。想著點兒,明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出去打鳥。

姚亮繼續寫他的日記。

獨耳朵狼夫婦繼續在嚎。

小白繼續昏睡不醒。

陸高在幹什麼?他沒有回到帳篷裡來。

陸高去找其加。

陸高叩門的時候,其加正在喝茶。

公主來開門,對陸高款款一笑。陸高站在門邊,其加抬頭看出了他。兩個男人不帶表情地對視了三秒鐘光景。

「請進吧。」

其加說的漢話,這似乎並未使陸高驚訝。

白珍在角落裡做什麼雜事,這時也偷偷抬眼看著陸高。陸高想了想才開口說話。

「……想,借一點糌粑。我們沒糧了。」

「我們也不多。白珍在給你們裝大米。」

「大米?哪來的大米?」

「羊子換的。白珍懷孩子了,給她生孩子準備的。四隻羊,換了二十斤。」

「我們不要。我只想借一點糌粑。」

「你們吃不來糌粑。還有,糌粑我們也不多了。我一年到普蘭去一次,換上一年吃的。」

陸高轉身了:「那麼,打擾了。」

陸高默不作聲地往回走。夜黑沉沉的,怕是又要下雪。奇怪的沒有一絲風,所以狼嚎聲儘管還遠,可格外清晰悽厲。陸高沒有回帳篷,他坐在河邊,他希望這場雪能夠下起來。

到了早晨,天晴了。陸高告訴姚亮,其加會說漢話。姚亮想起那天晚上。怪不得其加聽了姚亮的話之後,那麼古怪地看了姚亮一眼。陸高沒講他去借糧。

「老陸,小白一直半昏迷,他太虛了。是不是你出去打點什麼,最好是鳥,給他熬一鍋湯補養一下。不然他真夠嗆。」

「這幾天除了黑頸鶴就沒看見別的。」

「可是小白就要不行啦。」

陸高不再搭腔。

「老陸,你不打我打。違法處罰我好了。到了這時候還講他媽的保護動物?」

陸高仍然不說話,姚亮覺得火衝腦門了,陸高怎麼一下變得這麼窩囊?因為他是領隊?還是因為小白頂撞了他?姚亮操起槍,輕輕走到還在昏睡的小白跟前,為小白掖好睡袋,把大衣給他蓋好。就在他轉身走開的時候,陸高說話了,聲音像是漫不經心。

「你和白珍的事,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麼樣?!我不在乎!」

「你大概不知道,白珍有身孕了。」

姚亮站住了。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聽誰說的?」

「我去借糧,其加說的。」

「借糧?你怎麼沒說?他不借?」

「他讓把為白珍準備的大米拿來。」

「那不能拿!」

「我不會拿。所以我空手回來了。」

姚亮不知該說什麼。他站了一陣,還是腳步沉沉地往曠野上去了。

他的運氣不錯。走出不遠,第一隊黑頸鶴就迎面低飛而來。它們姿態優雅輕慢,對拿槍的姚亮毫無戒備。姚亮心情不是很好,他沒有興致欣賞,甚至也來不及多想一下。他舉槍幾乎沒瞄就扣扳機了,一隻大鶴應聲而落。姚亮心裡麻木得很,可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可理解:它死得太輕易了,翅膀竟沒撲扇幾下。

打鶴的時候,他沒去想白珍。

十九

很有意思。你們到普蘭也是夜間。你們幾乎都是在夜間到住宿地。白天趕路心切,天黑下來也想再跑上幾十公裡。從陷車的地方到普蘭,裡程表上指示出224公裡。你們從早晨十點開始發車,足足在路上十七小時。到了普蘭先找醫院,大概你還不是最不好過的。小白的傷比你重得多。可你也夠嗆。你的刀口早綻開裂縫,血水浸透繃帶,結了厚厚的血痂。一路上你不停地慘叫,使司機不敢讓車小有顛簸。

普蘭醫院不大,只有兩間病房。你和小白給安置在同一間。住院大夫很年輕,是剛從四川醫學院畢業的,叫計美。在那幾天裡,你們和計美相處得很好。

計美問了你的病情,極為吃驚。他說這是不可想像的。不過他又說出了奇蹟,你完全沒問題,只等著拆線就行啦。後來的事實證明他說這話有充分的科學根據。不過只要想起這一路的顛簸,你現在也禁不住打冷戰,那滋味簡直叫你忘不了。

據米瑪講,陸高几乎整天在睡。你奇怪自己雖然疲憊到了極點,在這七天裡你卻很少睡覺。白天有計美和來探望的米瑪(大札偶爾也來,坐不上多久就走),時間倒也好打發。只是到了夜裡,你睡不著的時候就要胡思亂想。

想想女兒。女兒的小手又細又長,像媽媽一樣。現在會寫字啦,會寫信啦。

也想一下母親。該給母親寫封信了,你平時最不想幹的事就是寫信。不過母親總歸是母親。去年,前年,有好幾年了——你們生活不寬裕,你一直沒給母親一些孝敬錢。父親母親收入不少,他們用不著你的錢。可你的心思何在?你是兒子,於是你決定在元旦前給母親寄去一百元。你在這裡工作有地區補助,每月比內地多拿幾十元。妻子不會反對,妻子通情達理,只是在內地時你們過分拮据,心有餘力不足。就這麼定了,可是你仍然沒有睡意。

那就再想點別的。

白珍。陸高說白珍懷孕了,說是其加告訴他的。你覺得吃驚。簡直一點也看不出。不過那又怎麼樣呢?開始你以為白珍有三十歲多了,其實白珍年輕得很,她的熱烈完全是少女的,你不會忘了那個眼神給熱情燒得迷濛的白珍。你完全無法想像再見到她的情形,如果能夠再來阿里,如果能夠再見到她的話。

還有你大概永遠要被那兩隻狼糾纏了。就是在彼地彼時,你仍然聽見它們奇異的嚎叫。是它們,絕不會錯。那個獨耳朵特有的帶暗示意味的聲音你是太熟悉了。可是它們真的跟到普蘭來了嗎?這是不可思議的。

如果這時風吹動了門窗發出聲音,你又會想起白天計美講的關於強盜的事。你印象裡的普蘭就整天都在颳風,風聲使你不安進而使你開始煩躁。你甚至分辨不出風聲和狼嚎之間的同異。這裡近年來仍然有土匪或強盜出沒,說是一些血統混雜的邊民。計美說,在一些土坯房子裡,常常可以買到六輪槍,大概要六十元一把。不,不想了,該睡了。六十元不算貴,單筒獵槍還要一百多元吶,如果……不行不能買買了也不敢拿出來不許私人擁有槍枝可是白珍確實懷孕了。對了是陸高講的陸高從來不說假話可是陸高怎麼了陸高要一直頹下去嗎你不再能分辨句子之間的聯繫於是混沌地睡過去——

後來天又亮了,一切重新開始。

米瑪和陸高在這幾天裡有一些冒險經歷。

「中午我和陸老師吃過飯就出去啦,我們過了橋。橋那邊是普蘭舊區,有一些更破爛的土坯房。我們看到山崖上有幾個土洞,就往上面爬。這是一段很陡的崖坡。我們在途中看到一個鷹巢,淺淺的,一雙小鷹雛剛出殼不久,我和陸老師沒動手。那裡都是風化了的巖石,白花花的鷹的矢跡隨處可見。

「大鷹就在頭頂上飛來飛去,有時簡直擦到我頭髮了,它們飛得真低。在崖坡上往下看普蘭,挺有意思的。像個大陷坑,剛剛地震過的大陷坑,裡面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礫石。大的比房子高大得多,那些小土房隱在巨石裡根本看不清楚,只看見有人從石頭縫隙裡走動。人小得像螞蟻。

「後來我們爬到了土洞跟前。洞口不大,只有齊肩高,要彎腰低頭才能進到裡面。裡面很黑,過幾分鐘眼睛才能適應。他們在洞子裡燒柴禾,洞壁燻得黑魆魆的。這家裡只有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孩子看上去出生不久,顏色粉粉的,很小。我們進去,那女人理也不理。我主動說話,可她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她在一個石臼裡搗幹辣椒,一邊還吸鼻煙。那是個牛角做的鼻煙壺,很好玩,造型不錯。」

小白囉裡囉唆的。你反正不能下地,他講什麼由他去講好了。

陸高在市場上買了塊裝飾布畫,據說是尼泊爾、印度、西藏交界的三角地帶居民特有的工藝品。薄薄的毛織物,羊毛原色為底色,圖案是用一種土紅色毛線編織而成的,看造型估計是個什麼神祇。簡單而樸拙,很有味道。找這樣的工藝品很不容易,連米瑪都沒搞到。你只有羨慕的份。陸高總是陸高。

其實你最該想的不是女兒不是白珍。

你不承認?天地良心!你不敢不承認。

是的,是其加。

小白和商人留在了普蘭。

二十

我不能昧著良心。我承認,我不能不想其加。大概沒有比這更微妙的思念了。

我懶洋洋地往回走,右手抓緊細長乾枯的鶴腿。頸以下的羽毛是純白色的,已經染上鮮紅的血的軀體拖在地上,濺上了泥汙。我視而不見,毫不動情地往營地拖拽。我走著,不快也不慢,動作機械,感官遲鈍。一個麻木不仁的動物。不止一個,還有。

我就這麼往回走,甚至閉了眼。步幅不變——步頻不變——心律不變。我竟不覺得累。

我聽到笑聲也懶得睜眼,我聽得出是公主和白珍的聲音。到了。我站下,仍然閉著眼,右手鬆開,鶴腿落地。因為垂肩的緣故,左肩上的槍緩緩從肩頭滑落;背帶從肩到大臂再到小臂到手背,槍落地的聲音也顯得有氣無力。

這樣站了一陣,我拖著腳步走進帳篷。

小白醒著,眼睛無神地看我。躺著不動。

陸高又弄了些魚,剖開在河灘上晾曬。

公主捧著小白的《藝術哲學》,白珍也湊在跟前。我不想悶在帳篷裡,也不想和小白搭訕,索性又走出帳篷,來到坐在太陽下的兩個女人旁邊。

她們的興趣顯然在一些有裸體像的美術圖版上。公主抬頭看著我,開心地露出牙齒笑了笑。與一般內地姑娘不同,她毫不迴避地表示出對裸體的興致,不因為來了男人就迅速把裸體圖版翻過去。她毫無掩飾之意,這使她顯得純粹。沒有疑問,她們肯定都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圖。公主又一次抬頭對著我笑,我給她搞得莫名其妙。這時她又不那麼純粹了。

白珍也抬頭,迅速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去。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食指,在光著身子的米洛的維納斯身上摩挲。圖版上當然沒有起伏,想不出她心裡是否也同圖版一樣的平。

她們交換心得,悄聲慢語的,甚至也附耳說起體己話。這時她們肯定忘了語言障礙。即使她們有意高聲,也不必擔心體己話被偷聽,三個漢人完全不懂藏話呀。

安格爾的《土耳其浴室》,最著名的群裸圖。這張畫使兩個藏族女人開心死了。

我同樣無心與她們搭訕。我這時忘了我同白珍的事。忘了。忘了。我踱到一邊,在平坦的幹沙地上躺下,拉下帽子蓋住臉的上半部。

我睜開眼時日已西斜。我用手把帽子從眼上拉開,瞪著眼朝清澈的穹窿呆看了好一陣。沒有雲彩,除了西邊抵近地平線的落日,天空還有三兩顆大星。白白的乾乾淨淨的,就是沒有一點光澤。鶴還沒煺毛,要幹的事還多,首先是燒開水。煺毛要用開水,估計苦水河的水可以。可是還有食用水呢,要去打水打水回來做飯可是做飯沒有米連一粒米也沒有了怎麼辦不怎麼辦沒辦法大札他們絕對不會來了他們在什麼地方陸高也頹得叫人晦氣晦氣透了大札走到普蘭了怎麼沒想起還有米瑪對了還有米瑪和那個搭車的商人還有其加不來偷你的東西了商人我可以保證其加再沒有來過準是獨耳朵聽聲音準是它那個詭計多端的老婆和它誰知道呢也許獨耳朵是母狼是另一個的老婆準是它們

我想突然睜開眼,可我一下記起我的眼睛本來睜著。我覺得恐怖,這恐怖似乎完全沒有來由。不,不是因為狼嚎;這些天狼嚎不絕於耳已經使我麻木。我不願多想;我憑直覺知道,越想越會平添恐懼。可我為什麼不去殺了獨耳朵?還有它那個同樣叫人討厭的老婆?

坐起來,一,二,三!

陸高不在。水桶也不在,估計他去提水了。槍在,槍在就好。小白閉著眼,我猜他是假寐,他準是聽我過來的腳步才閉了眼。我去拿槍,不管他。這時我看到了用紙虛掩著的大鶴,它已經給煺得白白淨淨,開了膛,看來只等著燒水下鍋了。我一定睡了很久。

這時我只想殺了那兩隻狼,我拿了槍和幾發子彈。白珍她們已經走了吧?

它們仍然在老地方,夕陽尚未落下。我不慌不忙往跟前走,走了一陣距離好像並沒有縮短。我想它們肯定同時向後退了,雖然我一直盯住它們,它們在原地沒動一動。

不要再走啦,那沒用沒用的。我想也沒想就端起槍,瞄準——擊發!一縷硝煙散盡,我再也看不到它們了。距離太遠,獵槍有效射程還不及這段距離的三分之一。它們準是給嚇跑了。這些我明明知道,難道我就是為了嚇跑它們?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開槍。

這時我感到右下腹隱隱作痛。

二十一

姚亮知道,他和商人命裡定的有緣分。

是啊,不然為什麼其加夜裡上車時偏偏被姚亮發現!商人又為什麼在外找車時將貨物託付姚亮?緣分。就是緣分。

那麼在姚亮九死一生之時商人帶車及時趕來,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不是嗎?

姚亮覺得很遺憾,相聚那麼長時間,他竟不知道商人叫什麼名字。背地裡大家叫他商人,當面誰都不招呼他,他是搭車的。大札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姚亮猜想,也許大札不認識他,只不過收了商人的錢或東西就同意他搭車了。在西藏,駕駛員們常用這種方法撈一點外財。

看得出來,大札與商人關係不融洽。一路上,大札對商人帶理不理,商人好像全不計較。以至他們三人外出找車時,遇到第一個岔路口,商人就被大札支開了。

「這樣吧,」大札說,他是三個人中當然的指揮員,「我們分開走,分開走找到車的可能性就大一點。我和米瑪走這條路,你走那一條,行嗎?」

「好吧。」商人還能說什麼呢?

大札是駕駛員,他比較能分辨道路。他和米瑪走的那條路是大公路,是他們一直在走的國家公路。雖然車轍印跡同樣不明顯,畢竟還有路基可尋。只要不發生意外,一直向前走,這肯定是條生路。另一條路呢?假如商人真的出了意外,姚亮永遠不會原諒大札。

好在商人是藏族。他們更能適應惡劣的生存環境;如果換了姚亮,這一次定死無疑了。他走的這條路偏北,大札那條偏西。

這片廣袤的大地被稱為無人區是不確切的;這裡有一些零散的牧民和獵人,他們憑藉小片的草場餵養牲畜,他們在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中頑強活下來。只不過由於地廣人疏,給初來的人以原始未鑿的印象。這裡的居民很少以村落形式聚居,因為這裡很少大片綠地,許多人同居一處給放養牲畜帶來困難。他們多以獨家獨戶佔據一片或幾片草地,養上幾頭犛牛和幾十隻羊子。一兩頂帳篷,三五個人,這是這裡最普遍的居留形式。有的養上一條牧狗。

大札和米瑪走出不遠,就遇到了這樣一戶牧人。這樣,他們可以美美地喝上一頓奶茶,也可以小寐一段時間,積聚體力重新上路。到了夜裡,他們可以宿在牧民家裡,他們還可以向主人打聽情況,了解前面多遠可以再遇到人家。有時,他們知道前面要一整天的路程才有人家,只好早早停下,住下來,等第二天清早起來趕路。

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的,到普蘭縣城足足走了六整天。算下來,平均每天五十多裡路,夠艱苦的。到了縣裡,他們顧不上休息就去找人聯繫汽車。在縣裡找汽車不是件難事,困難的是汽油。一臺單車跑這段路,往返起碼要兩三天,估計要有一百公升汽油才行。縣裡汽油緊張,全靠外運,大札和米瑪磨嘴皮子不解決問題。他們找到縣政府,縣長答應想辦法,要他們等上三兩天。

「可是,也許他們快死了呢……」米瑪說著竟哭出聲了。

縣長這樣說也是認真要幫他們,並不是應酬的託詞。不能再過分提要求了。不過縣長沒能最終幫上他們,因為這時陸高他們已經到了普蘭。

商人和大札他們分手後,在完全無助的情況下一個人走入荒原。

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他一直在走,連吃東西也是邊走邊吃。這大概是因為他的貨物在車上,他比別人更急於遇救的緣故吧。這一天他沒有遇人;這條路已經離開河道,所以也沒有水。他吃了一瓶菠蘿罐頭。

夜裡有浮雲,時陰時晴。他沒有貿然向前走。他不想迷失。這條車轍印從時間上看比大札他們那一條要新一些;看來完全是由車隊拉出來的新路,因為沒有路基。這裡地表很少浮土,地面結實,儘管看得出車隊已經過往很長時間,轍印依然可辨認。

他就在路邊臥下,裹緊皮袍。為了以防萬一,他把長柄藏刀褪下皮鞘握在手裡。

這一夜他肯定睡得很好。沒有野獸來和他搗蛋。天邊泛白時他醒了,他沒有多耽擱就繼續動身趕路了。

據他回憶,第二天他走路最多,因為體力還好,並且有吃的。他總共帶了五個罐頭,兩個肉的,三個水果的。這一天還是沒碰到任何人,於是罐頭減剩為兩個。

看來這條路並不可靠,不然為什麼沿途沒人居留呢?而且也沒有大一點的草地,甚至很少動物。很遠處才有山的廓影。路途還不算平坦——只有緩慢的起伏。

天快黑的時候,他遇上了一小群黃羊,大約五六隻的樣子。在藏族人看來,宰殺黃羊不算殺生,就像殺自養的牛羊差不多。不過商人沒有槍,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它們從附近穿過。

中午吃掉的午餐肉罐頭早被長時的旅途消耗掉了。他很餓,可是想到只剩一個扣肉的,他忍了。他在天剛黑下來時就睡了,免得更餓時飢腸轆轆,夜裡難以成眠。

這個夜裡出事了。

他睡得很沉,可是臉上頸上不時覺得被撓癢,他不耐煩地晃晃腦袋,仍然無法擺脫。他沒做夢。如果做夢,他也許要夢見兒子(如果他有兒子的話)調皮地和他耍鬧。他不得不睜開眼。

天空晴朗無比。讀者細心的話,可以知道這天夜裡姚亮日記上記載下了雪。不過這裡不同,除了滿天亮星還有彎彎的上弦月。商人首先看到的當然不是這些。是豹子。豹子的剪影襯在星幕上非常清晰。剛才他用長舌舔他。

豹子在嗅他。他是否害了怕?或者直接嚇得褲子精溼一片?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沒動。一動沒動。也許這是豹子最終放過他的決定性一環。

它走了,優哉遊哉。

謝天謝地。

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這與膽量或勇氣一類的字眼似乎關係不大。碰上了,就這麼回事;而且碰上它飽著肚子(也許)。算是命數,他沒有能重新入睡。睜著眼數星星吧。

他第三天吃光了給養,仍然沒與任何人遭遇。第四天,沒人。力氣也沒了,只喝到一些水。他也沒法弄一點水帶在身上。

第四天夜裡他沒睡,也許他怕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不,也許他預感到他的路快到盡頭了。

在上午的某一個時刻,他感到疲乏到了極點,決定坐下來歇上一陣。十分鐘;一小時也行。結果他睡著了,一覺睡到西天上。

他被一個地質小隊發現並抬回來。她是個四十多歲的河南婆娘,受僱來給地質員們當廚師。她是本隊地質員老張的老婆,大家叫她張嫂。她熬了稠稀飯,熱熱的,叫醒商人來吃。居然一叫就醒了。

他只是餓得沒了力氣,只是一夜未睡。五小時睡上一大覺,再有幾大碗燙嘴的大米粥,他又是好樣的男人了。他講了陷車的事。

救人如救火。隊長派了一輛牽引車,由兩個司機輪番駕駛,第六天中午到了他和大札分手的岔路口。商人竟無論如何想不起往哪個方向去。

根據司機的分析,他們選擇了向左拐。結果汽車直跑到天黑還是沒有到陷車的地點。奇怪的是他們又走到了一處三岔路口,三個人可以作證,他們又轉回來了。

老家東北的漢族駕駛員胡師傅說是——鬼撞牆了。遇到這種情況是怎麼也走不出去的,平措也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他們決定不再走了,第二天再說。該死的東北迷信。

到底讓陸高盼來了汽車,陸高看不到大札和米瑪。坐在駕駛室裡的除司機和商人外還有個藏族小夥子,司機不是大札。

商人給他們介紹:「這是胡師傅,這是平措師傅;這是陸老師。陸老師,姚老師他們倆呢?」陸高告訴他,姚亮和小白在帳篷裡。

二十二

你蹲下身子,腹痛反而更厲害了。你自己試著用手輕按。按不得。一碰上疼不自禁。

於是你索性坐在地上,讓腹部呈伸展狀,這樣似乎好一點。當然不是冠心病,心臟不會長到肚臍右面去。靠後靠右。

天黑下去了。剛剛日落的天穹是一種帶透明感的灰藍色;灰的色調一秒一秒地擴張,很快將不多的藍蠶食盡了。透明的感覺也沒了。

你兩肘觸地,半躺半臥,你期待著痛楚儘快退去。也許你根本沒去期待,那段時間你整個感覺麻木且遲鈍。

也許是闌尾炎?

吃過飯不能做劇烈運動,這是小時候的概念,說是要得闌尾炎。當然你不懂醫,不懂其中的道理。可你沒吃飯,也沒做劇烈運動。你的槍放在身邊,伸手可及。也許它們知道你出了毛病還會重新出現,它們是精靈。你相信它們無所不知。那就讓它們來好了。

而且你甚至知道,它們肯定會來。這麼想的時候你神經緊張,也許你正努力著大睜著眼睛,瞳仁外凸,像個發病的精神病患者。

還疼嗎?

這樣太疲勞。瞳孔發酸,視覺變得含糊混沌,不過你絕不承認這是譫妄狀態。

你看到了豹子。不是那種常常可以遭遇的雪豹,雪豹是白的。骯髒的白色甩滿泥汙。

它金燦燦的,雍容華貴得像個貴婦,也許更像個闊氣的妓女。乾淨;抖顫著,動作緩慢優雅,情慾旺盛。你馬上斷定它是女性的。

你幾乎同時看到了商人。他側臥在夜空下面,和衣而眠。皮藏袍已經給夜露沾溼。那個淫蕩的渾身綴滿黑色錢幣花斑的傢伙過來了,錢幣花斑罩住了商人。

非常遺憾,你只顧——你竟沒看到已經到了你跟前的獨耳朵夫婦。天的藍色愈來愈深,居然深得完全透明了。闌尾炎?不。

你也許不想知道商人會做怎樣的反應,不過你肯定想過,許許多多的動物(包括人——男人和女人)一定有許許多多美妙的經驗。性愛應該是一條普遍的法則,人和動物應該沒有大的區別。痛楚也是美妙的經驗。真疼死了。

作家們寫關於性愛的書都是含混的充滿暗示的。這時你知道關於商人的意象是虛妄的,商人和大札和米瑪出去找車了。那麼他是誰?那個金錢豹又是誰?

呵巴爾扎克!呵偉大的沙漠裡的愛情!

不會是別的。一本書,一個浪漫的故事。

可是你們為什麼用那樣的目光盯住我?你是那麼可笑,可笑,我恨你們特別是你!你為什麼這麼滑稽?只長著一隻耳朵?而且還洋洋自得地搖來晃去?真疼。

你在想什麼?你用目光問它。

你說呢?還是你說。滾你媽的蛋!我不要看你,不要你看我,不要知道你在想什麼。我討厭你那晃動的充滿預謀的獨耳朵。來吧,來吧,來呀,我疼死了。這到底是怎麼啦?

現在你拿不起槍來,你也不太在乎它們會把你怎樣。隨它們的便好了。

我疼;你就這樣決定了。

你肯定失去知覺了,睡了或者……休克,不然你該知道,你是怎麼被兩個女人發現並抬回去的。你不知道。你後來才知道的。

也許連白珍和公主自己也忘了來幹什麼,反正發現你並把你抬回帳篷——這是她們來這裡做的唯一的事。還是白珍,還是緣份。

當時天已黑透。陸高打水回來,不見你,只有小白在帳篷裡。陸高攏手呈喇叭狀大喊你的名字,你當然完全不知道。陸高走出來,東撞西撞,不期竟撞上了白珍和公主。

手勢一打,兩下就全明白了。三個人分三個方向。白珍一定走得很急,竟被你橫臥的身體絆了個趔趄。白珍吶白珍,怎麼說呢?

陸高后來告訴你,白珍跌倒了,發現是你便號啕大哭,不扶你更不碰你;她高興得太狠了。是她的悲聲引來了公主,引來已經走出很遠的陸高。陸高到跟前的時候,兩個女人已經把你抬到帳篷附近了。

你一動不動,只有微弱的氣息,倒是小白清醒了。他想支撐著起身,被公主死死按下。白珍不再高聲,但還是不停地啜泣。

二十三

我在這裡聲明一下,正兒八經的。

馬原先生的這篇小說盡他媽的扯蛋。到現在為止,姚某人成了他的木偶了。吃虧的事我一個人包了,這不行。

首先,我肚子上的刀口是六歲半的時候割闌尾落的疤,竟讓他鑽了空子,編了這個雲裡霧裡的故事。沒影的事,他順風扯旗借題發揮;

其次,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說我情種也罷,小男人也罷,我不計較;可姚亮也不是專鑽女人褲襠的角色,拈花惹草的勾當我從來不幹。你們看,搞女人是我姚某和小白,受傷得病的還是我們兩個!陸高得了便宜還賣乖;

(小點聲透露給你們一點內幕——陸高就是馬原本人。是個為自己塗脂抹粉的傢伙。)

第三個問題才是實質性的,馬先生本人從未到過西部無人區,我可以作死證。所有的細節都是不確實的。因此,他在小說形式上大耍花樣,故意搞得撲朔迷離以造成效果,使讀者不辨真偽。請推敲一下:

人稱。你我他三種稱謂走馬燈似的轉著圈運動,不停變幻視點,用以擾亂讀者思維的連貫性;

敘述用雙線。這是個詭詐的手段,以便把自己無法把握的情節含糊過去。斷開,再接。這樣可以巧妙地避開原斷點,以新形成的接點偷梁換柱取而代之。所謂避實就虛之術;

選材。怕虛構的部分缺乏實感引不起讀者興趣,便以最下作的方法沿用性愛內容作為調劑。性愛成了花椒麵。結果抓了我大頭冤種,我他媽的給他作踐成什麼啦?

(讀者朋友一定想知道,馬先生為什麼會讓我這段文字插入小說?可以告訴你們——這算不得秘密——這是我們的一個協議。要發小說就得連同這個聲明一起發表,不然我就對他起訴。他不願被起訴,結果這個聲明也就隨之問世了。其實他不明白,發出這個聲明等於向公眾輿論對他起訴,他最終還是要栽在我的手裡。相信你們會站在我這一邊。謝謝你們。)

二十四

故事要講完,小說也要有個結尾。

姚亮說什麼沒有關係,這齣戲他說了不算——這一點他總該明白。可惜他不明白。

二十四這個數字叫我著迷。我知道該在這一章裡結束了。姚亮佔了一章,不然也許我用那一章來把這個故事進一步處理一下。姚亮是個可愛的人,只不過在經歷了這次劫難後,他的精神受到一些刺激。有些事他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他常常語無倫次,混淆兩件毫無相關的事情,他畢竟在那麼惡劣的環境下做了那麼不可思議的手術。能活下來,已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實話實說,姚亮說得不錯——我沒去過無人區,當然更沒眼福見一次富有傳奇色彩的手術。我不是陸高,這似乎用不著解釋。

為了寫這個故事的結尾,我似乎該翻一翻有關的外科書籍。古舊書店裡恰好有一本很相宜的,書名是《1941—1942年蘇聯衛國戰爭時期戰地外科手術資料匯集》。是削價書,原價七元五,削價百分之三十;太貴了。

我決定省下這五元兩角五,憑想像杜撰,我想我也許能行。雖然外科手術涉及詳盡的技術過程,我還是滿懷信心。虛構是我的天分。事實如此,這一點沒法謙虛(好像也用不著謙虛),是嗎?

關於人物,應該在這裡有一個交代;全面交代一下吧。

商人的戲似乎完整了。小白的故事其實早在被野犛牛傷害時就結束了。陸高的故事沒有結果,看來也不會有結果,大概今後幾十年裡會沒完沒了地講下去。

比較難辦的是大札和米瑪。

這兩個人性格上沒有大的起伏,不是所謂轉變中的性格,而且他們戲太少,更少戲劇性衝突。謙虛一點,可以說是筆力不夠;如果不謙虛地玩一點小狡猾,說著意如此也無不可。大札才不懵懂,下湖感冒後陸高和姚亮的關切使他大受感動,不過他是條漢子,決不把幾句感謝話掛在嘴邊上。他會以他的或藏族的方式在恰當的時候有所表示的。這是後話。

姚亮無疑在結尾部分充當了受難者,難怪他的火氣大得足以燃燒空氣。他的戲沒完。

兩個女人也都還留了一點小尾巴。

貫穿始終的人物大概再就只剩其加了。要不是最後他終於自己來了,他還真有點莫測高深呢。不過姚亮和陸高始終也沒搞清其加是怎麼來的。

按道理他不會路過這兒,何況已經入夜。一種可能是白珍回去叫他了。公主一直守在帳篷裡為陸高和小白分憂,倘有人去叫也不會是公主。沒人記得那段時間裡白珍在幹什麼,也許就是她。應該想到她更關心姚亮的生命。

也有另一種可能。

其加擔心兩個女人出意外,找人找到這兒來了。或者他又想到車上發點不義之財?

重要的是他來了,他來的原因和動機現在可以略去不計,絕對要緊的是他來到這兒這個事實本身。

他問陸高:「怎麼啦?」

陸高轉過頭看了其加一眼,表情麻木地搖了搖頭。

「他怎麼回事?」

「不知道。」

「我來看看。」其加蹲下身子。

右手粗大的拇指掐在姚亮鼻下的人中穴,用力,繼續用力,繼續。有那麼七八分鐘時間,姚亮動了下嘴角,接著平靜地睜開眼了。

姚亮不想說話,眼睛睜了一陣又閉上了。不過這次沒有休克。他的右手在動作,緩慢但不吃力地伸向右腹部。

眉角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其加動手解開姚亮的褲帶,撩起內衣,把內褲向下掖了掖。然後用手去探摸痛處。

兩個女人毫不避嫌,關注地圍在旁邊。

其加看上去很有經驗,手指輕起輕落,一邊注意地觀察姚亮的反應。之後,他拿起姚亮的左手,像看手相那樣詳盡察看掌紋。最後他扳過姚亮下巴,掰開嘴巴隨便看了一下。

其加回身抬起頭,這時陸高也正在看他。兩對目光交到一處,大約十幾秒。其加開口說話了,聲音平且低:「是闌尾炎。」

白珍急急忙忙插上一句話,其加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白珍臉上即露出驚恐相。

陸高問其加:「她問什麼?」

「她問會死嗎?我說會的。」

「有辦法嗎?」

陸高的聲音都變了。

其加沒有馬上應聲。過了一陣,他說:「要開刀割掉。」

停了一下,他又補上一句:「不然就完了。」

陸高在附近來回踱步,步子又快又大。他突然轉向其加:「你是醫生嗎?」

「我學過獸醫。」

還是踱步。站下。

帳篷裡死一樣靜寂。

繼續踱步,不過節奏明顯放慢了。

站下。

其加回頭看陸高。

陸高盯住其加的眼睛,看了不下十分鐘。這麼長的時間裡,其加沒眨一下眼。

「其加。」陸高的聲音裡透出狠勁兒。

「其加,你就幹吧。交給你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帳篷。出去的時候他手裡提著槍。

其加指揮兩個女人燒水,找出急救包裡的酒精棉球瓶和繃帶。他自己用醫用剪刀剪平姚亮的陰毛。水還沒有開。

其加也走到外面。

夜空晴好。半圓月周圍有大圈光暈,星星的光彩被月亮搶了。其加一路快走。

半小時之後,他肩上扛著一隻成羊回到帳篷前。她天生是個妻子,是丈夫的幫手。沒說一句話,白珍就把汽燈拿出來為其加照明。

其加利落地宰殺了它,開膛取出小腸,用沾滿血的手剪出粗細不勻的腸線。

這時他喊陸高了。陸高不在附近。

陸高——陸——高——陸高——

陸高應聲了,很快跑回來了。他喘著問其加:「找我,幹,幹什麼?」

「有兩支普魯卡因。」

「那幹什麼用?」

「麻醉的。我怕局部麻醉不行,怕他受不了。我想——」他停住不說了。

「想怎麼樣?」

「你幫我把他綁起來。」

陸高和其加把姚亮側過身,找出一段二米五長短的方樁木,又找出幾段細麻繩,兩個人把他結結實實地倒綁在樁木上。看來姚亮過分虛弱,無意掙扎,甚至無意過問。

陸高還是離去了。

其加找出注射器,用棉球揩拭了兩遍,然後打破注射液瓶口,藥針頭探進瓶內將藥液抽入注射器。兩針並為一針,打在右腹部肌肉較厚的部位。

高壓鍋裡的開水在滾沸。

其加抽出掛在腰間的刀子。他剛剛用這把刀子殺過羊,刀背滯留著血腥,在賊亮的汽燈映照下反射出冷光。他握住刀柄,將刀子伸進沸水。水泡立刻平息下來。眼見著紅顏色的絲線從刀身向四下裡遊動。不過這情景只延續了極短的一瞬,水泡重新泛起,清水重新變成濁白色。水又沸騰了。

白珍看著其加從水裡拿出刀子,她顯得非常緊張。她盯住刀子,盯住其加的一舉一動。

其加把刀子湊到眼前,細細地察看鋒刃。他在等刀子晾涼。鋒刃尖利飛薄。看得出這是把好刀。

這段時間裡公主一直守在小白身邊,她緊握著小白的一隻手,不時看看其加,又垂下頭看著小白。小白也一直在看其加。

姚亮除了輕微的喘息聲以外,已經絲毫不顯生命的跡象了。

其加走過來,插到小白和姚亮之間;他蹲下身子,寬大的後背形成巨大的陰影,完全把小白罩住了。小白知道,他是有意不讓自己看到手術。小白睜大瞳孔,又突然閉上。

白珍拎起汽燈尋找最佳照明位置。直到其加做手勢,她就不再動一下。

開始了。

其加反握刀柄,果斷下刀,一下劃開了姚亮的肚皮。姚亮叫了。聲音裡充滿了不可忍耐的痛楚,喑啞而又絕望。

隨著刀尖移動,白色的脂肪層像嘴唇一樣翻裂開,即刻又浸出色彩鮮麗的血珠。這一次輪到白珍呻吟了。

其加沒有抬頭,但是用藏話狠呆呆地罵了一句。白珍的呻吟立刻吞咽回去了。

帳篷裡只有其加粗重的呼吸。姚亮不再叫喊,估計是休克了。刀口開得很大,手術持續了很長時間。

小白努力使自己不睜開眼。他終於忍不住了,好在他睜眼時其加正在做縫合。他看到其加手上和姚亮肚子上的大片血汙。

其加站起來,大大地呼出一口氣。他顯得疲勞到了極點。小白看他拎起死羊,知道他要回去了。他抬頭看看天空,又轉向小白。

「不知道血型,沒辦法輸血。對了,用了麝香,我想大概不會感染。他死不了。」

說完他把死羊掮在背後,走了。

天就要亮了。兩個女人守住兩個躺倒的男人。男人都閉著眼。女人們也開始點頭瞌睡。

突然一陣槍響,是連續的兩槍。拂曉前的空氣給震動了。從手術開始那一聲叫就昏過去的姚亮這時醒了。小白醒了。公主不再瞌睡,手下力地攥緊小白。白珍站起來走出去。天空已經沐浴在粉白色的晨曦中了。

白珍一聲輕輕的喟嘆。

陸高回來了。

他拖進一隻豹子。真正的金錢豹,毛色金黃抖顫,烏黑的錢斑在跳動。他不說話,找出刀子埋下頭剝豹皮。剝下的豹皮扔在腳下。他沒有歇一歇就切開豹子的胸膛,之後挖臟腑拋到一邊,摘出心和墨綠的豹膽,再把軀幹卸成幾大塊。這時太陽已經老高。

陸高沒有支使女人們幹什麼,他自己燒水涮鍋,又用重物砸開粗大的骨棒。做這一切的全過程他沒說過話,眼睛沒往哪一個人身上瞄一下。同時,另外四個人都一直在看他。

他把軟顫顫的豹心切成薄片,放到沸水中汆了一下,待顏色剛白就把鍋端下來,捏一點鹽下鍋,然後盛起兩碗遞給小白和姚亮。

太燙。看來姚亮疼得很厲害。

小白吹著,很快喝了一碗。

兩個女人要回去,陸高示意白珍將豹皮帶走。白珍表示過一陣她們還要再來。

這一節描寫使我筋疲力盡。我覺得我像個劊子手,我怕我,怕這個馬原。我怕我再也受不了,我想草草結束了。

上午剩下的時候不多了。姚亮和小白重新入睡;陸高一個人把豹肉分鍋煮熟,這工作很費時間。

上午,不,也許是中午。汽車來了。陸高竟不激動,完全淡漠地看著汽車緩慢地駛近。

司機是個漢族人,中年。旁邊是個和大札年齡仿佛的藏族小夥子,再一個就是商人。

下午到晚上這段時間都用來拉車。白珍和公主幫助做飯。晚飯全部吃的豹肉。車拉出來了,胡師傅的意見是讓他們先到地質隊,陸高還是想儘快趕到普蘭。

最後這樣定下來。明天一早平措開牽引車回隊,胡師傅開陸高他們的車去普蘭。兩個女人這一夜沒有回去,守在兩個病號身邊。大家都累了,很快鼾聲一片。

一夜無話。

早晨平措給陸高的車灌了滿桶油,就開車先走了。胡師傅和陸高把兩個躺倒的男人小心地抬上車廂。商人打開羽絨服包裹,把簇新的羽絨服鋪在廂板上,使姚亮和小白能躺得舒服些。最後是雜物,都搬到車上來了。

真正可以稱作結尾的部分應該是分手。

姚亮和小白都是清醒的,他倆商量送一點東西給白珍和公主。送什麼呢?看看有什麼可送吧。

一個平常的小圓鏡;一支三色原子筆;一個彩色的有機玻璃金魚飾物;一帕乾淨的方格手絹;對了,還有那本有圖版的《藝術哲學》。

兩個不能起身的男人相視一笑。這時陸高已經拉胡師傅轉到前面駕駛室去了。這幾樣禮物竟也出了毛病,公主和白珍一起指著禮物又指著自己。過了好一陣姚亮和小白才明白,她們在問,哪件是送給「我的」?

他們隨便分配一下。他們真是粗心,竟忘了她們是兩個女人,而他們雖然病了——仍然是兩個男人。不可原諒的疏忽啊。

在胡師傅關上車廂板之前,她們像全世界所有民族的女人一樣,狂熱地吻了自己的人。公主吻了小白,吻得小白臉都紅了。

姚亮同樣熱烈地回吻了白珍。

1984年11月—1985年5月

拉薩—瀋陽—北京

馬原,遼寧錦州人。中國當代「先鋒派」小說開拓者之一,在當代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1982年進藏工作。已出版小說集《西海無帆船》《岡底斯的誘惑》《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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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你的意思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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