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人內在的認知(文化凡音之起)
2023-04-20 16:24:49
她為《詩經》重尋樂曲
音樂與《詩經》「重逢」 是怎樣的情景?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
跟隨於文華領略《詩經》的遺音餘韻
《論語》裡說,不學詩,無以言。中國自古是一個詩教大國,我們最古老的胎教,用的就是《詩經》。它是中國韻文的源頭,也是中國史詩的光輝起點。《尚書》中記載:「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合聲。」高低洪纖之別,宮商角徵羽之變,把詩用變化的聲音吟唱出來,就叫永言,也就是歌。人若不以音樂的方式走進《詩經》,似乎就少了一個理解它的天然維度。然而,那時的「曲調樂譜」大多早已無跡可尋。將近十年前,歌唱家於文華開始致力於這項艱難的文化傳播工程,重新尋找樂曲,創作樂曲,唱誦《詩經》等經典作品,弘揚國學。
王魯湘:於老師好。
於文華:王老師好。
王魯湘:龍虎山一別,差不多有五年了。
於文華:差不多。
王魯湘:在龍虎山的時候,我就聽說您正在做一個很了不起的一個文化工程,要把《詩經》全部變成可以進行現代演唱,是吧?
於文華:可能全部做不到,但是儘可能把大家熟悉的,通過音樂的形式展示出來。其實最早《詩經》,您也知道的,本身就是唱的。
王魯湘:它本身就是唱的,對,《國風》也好,《小雅》、《大雅》,包括《頌》都是唱的。那麼您那個時候跟我說,你做了大概有三十多首。
於文華:對,當時將近四十首吧。
王魯湘:將近四十首。
於文華:這五年來,給您做一個匯報,就是已經到了七十首了。
近十年的時間,於文華用韻遠情長的國學唱誦,傳承著古老的傳統文化。並且先後舉辦了多場萬人國學唱誦活動。
於文華:萬人唱誦呢,就是它雖然是一個概念,但是我覺得它是要細處來講的話,挺有意義的一件事情。應該說讓百姓受益,或者讓孩子們受益,所以這個萬人唱誦,我們當時在合陽搞的時候,那一天是一萬七千九百多個中小學生,共同來演繹。就這首《關雎》呢又是發生在他們的當地。
王魯湘:對呀。
於文華:他們知道了這個出處,感到自豪。然後呢,更自豪的是,他們在小學或者中學,參加了當地舉辦這麼大的一個活動,那麼對他們來講,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經驗。
王魯湘:對,而且這個《關雎》啊,那麼美的一首詩,而且是描寫一種朦朦朧朧的愛情。當時唱的時候,那個音樂也一定會很美。
於文華:音樂是帶有畫面感的。但是我覺得所有的《詩經》裡的這些作品,它都是很有故事情節在裡頭的。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那荇菜在漂在水上的時候,可能我們小船划過去,那一看可能會採摘一些,女孩子在那摘荇菜嘛。就那種畫面,就像您說的朦朦朧朧的。所以我覺得你在唱的過程當中,不僅又學習了《詩經》的它原文,原意。同時又讓您領略到這種大自然的美好,然後又學到了,就是說這種講究的是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夫婦之和,那麼家庭和美了,可能社會都是會和諧的。所以它的意義,不是說這麼一點點,它就是一個小的愛情故事,它其實要想引申能很多的。
王魯湘:孔夫子就說過,這個詩是可以興觀群怨,對吧?
它有四種這樣的對人性,對社會的一種功能。興,就是不一定有明確的所謂所指,但反正總而言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你就突然覺得,你自己會很高興。你就一下情緒,就會很高昂。就很正面,對吧?
於文華:對。然後可能自己就哼唱了幾句。
王魯湘:最後就哼唱起來,對吧?
王魯湘:然後他說還可以觀,可以觀的話,就是當然從儒家來說,它是可以觀政的,就是通過這個地方的民謠,大家一起唱歌的情況,可以看看這個地方的社會風氣,包括它的社會的政治治理的情況。然後統治者,可以通過這個東西,了解到下面的這個,到底的這個民情,包括社會的治理的情況。像這樣的這一個《詩經》裡頭的詩,在你的這個現在的這個譜曲,這個唱誦中間,有沒有也有這方面的一些?
於文華:其實我們現在創作的呢,基本上都是以這個,就各個不同吧,主要還是以《風》裡的為主。
王魯湘:還是以《風》為主。
於文華:以《風》為主,《頌》的部分還少一些。
王魯湘:《頌》其實是,當時也是屬於宮廷音樂,那麼今天我們想要再把它還原到一種音樂的一種唱誦的,這樣一種感覺。好像也更適合,那種像合唱,對吧?
於文華:對,合唱領唱。
王魯湘:像合唱領唱那種形式,更合適一點。
於文華:對,就是《頌》裡邊,我唱了一首《豐年》,就是很恢弘,但是那種氣勢,你不覺得自己,我現在很渺小,就這種。但那個時候你就感覺就是很恢弘的一種氣勢在裡頭,自己不自覺地就很挺拔。
王魯湘:就很挺拔。
於文華:對,所以我就說音樂,或者是我們這種,特別好的這種詩或詞,帶給人的一種能量,真的是很大的。就此時此刻,那一時那一刻,我們相信我們自己已經是那個年代,就是一種祈福美好的願望,祝福,豐收。
王魯湘:國泰民安。
於文華:對,國泰民安,真的是特別特別的那種,怎麼說呢,我感覺那一刻,我是穿越回去了。
王魯湘:穿越回去了,仰望蒼天,俯視大地的那一種感覺。
音律和諧,可以「養神明」;內容溫柔敦厚,可以「養性情」。早在兩千八百年前,《詩經》就已經達到藝術的純熟。樸素精簡的描寫,文已盡而意有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於文華在重新唱誦的過程中,常常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於文華:您知道我經常唱著唱著,自己唱出淚來。
王魯湘:就是吧,就是,而且進入一種像迴旋的這種感覺裡頭,自己拔都拔不出來。
於文華:嗯。不能說,一說我又要難受了。就是有的時候,我覺得好像一種,不能說是穿越,那一種感動不是說我們是刻意在做什麼,它是一種衝擊,是心靈的衝擊。我不知道,王老師您熟不熟悉那首《綠衣》。
王魯湘:《綠衣》,綠兮衣兮,綠衣黃裡。
於文華:對,那個應該是悼亡詩的鼻祖之一吧。
王魯湘:就是一位先生。
於文華:丈夫。
王魯湘:看到亡妻的一件綠色的衣衫,然後就想起了好多的過去的往事。
於文華:對對,對,那時候我感動到,其實我知道男人的那種情感,跟女人還不一樣。
王魯湘:他是憋著的。
於文華:是,所以我覺得我在唱《綠衣》的時候,不是我在唱,真的不是我在唱。也可能是當時那一刻的那位古人,他的一種心聲,只不過是通過我的聲音來展示出來。男人那種情感,他不是號啕,甚至不是,像您說的,他可能是隱隱的那種,內心的那種隱的感覺。
王魯湘:我們今天有一個詞,叫飲泣,就是種哭泣啊,要把它吞進去。
於文華:吞進去,對。所以呢,也不能流淚。我那天唱完,王老師您知道我是怎麼,開頭,開始懷念那幾句,看到衣服的那時候還沒有,逐漸逐漸的,然後我唱完了以後,我是一個人在錄音棚小天地裡,很小,幾平米,我是抹著眼淚唱的,不是流著淚。
就是唱一句,這樣抹著淚,一直唱完,就整個就像您說的,我拔都拔不出來那種。所以說,我覺得《詩經》它是有靈魂的。這種靈魂是衝擊,真的衝擊我們,不管是古人也好,現代人也好,它是用靈魂上的一種對接。
王魯湘:而且我覺得詩三百篇,叫做一言而蔽之,思無邪。其實這個思無邪中間,我覺得它包含了太多了,可以說我們人類的所有的情感,比較明確的情感,還是比較含蓄的情感,其實都被《詩經》寫盡了。
於文華:都包容在裡面。
王魯湘:都包容在裡頭了。
《詩經》會不會離我們太遠了?《論語》裡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思無邪」是孔子對《詩經》的評價。這三個字不外乎一個「真」,率之真我,表之真情,詩經表達的是人類共同的感情,沒有高低雅俗之別。
《詩經·國風·邶風·擊鼓》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於文華:他用一種對家的不舍,大家都在這修城池,修自己的這個城。那我一個人,跟著就是去南行,去南方,就去打仗,就我還能不能回來。
王魯湘:還能不能回來?
於文華:對,那麼到戰場上呢,很好的戰友,那個時候如果真的戰爭的話,也可能出徵,他就回不來。對,那麼最後他們,就是盟誓,盟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王魯湘:我們今天老把這幾句話,當成愛情,男女之間愛情,婚姻之間山盟海誓的東西。其實在當時,是兩個戰友之間的袍澤之情。
於文華:是的。所以那份情感,可能到我們現在來說呢,就是沒有那麼深刻吧,因為我們現在太近了,飛機,電話,語音,視頻。所以那個時候,跟我們現在相差太遠。可能他們之間的情感更緊密一些。因為太難了。
王魯湘:太難了。
於文華:太難。
王魯湘:對。
於文華:不是說我們現代人的薄情,而是他們那時候太難,我們見面很容易,打個電話,過來吧,我們今天喝個茶,可能就來了。那那個時候走路的話,要有多遠,或者說是出徵回得來,回不來,都回不來。
王魯湘:就是死生契闊。對!
情動於心,而言發於外。《詩經》本來就是樂詩,學《詩經》不能離開樂,而聲音的感人又比文辭還要廣博。但是,當年的樂曲大多已經在漫長的歷史中消散,於文華所唱誦的《詩經》,又是根據什麼來進行的樂譜創作呢?
於文華:古人傳下來的譜子,我們最早的,現在是古琴譜裡有些翻譯過來。
王魯湘:有一些是吧?
於文華:對。古琴協會的會長,楊青老師,和他的學生一塊翻譯過來的。
王魯湘:楊老師,他一直好像也是在做這個工作。
於文華:對,也在做。
王魯湘:在給一些古琴譜,重新打譜,重新把它翻譯成我們現在的簡譜是吧。
於文華:對,我還帶了幾首。
王魯湘:哼一句看看,看看和你們現在做的之間的這個差距在哪裡?
於文華:它這個就更好,容易一些吧。就比我們現在創的那個,因為我創作的比較那個,因為過去我學過戲曲,裡面運用了很多的戲曲的元素,也在裡頭。
比如說潤腔,咬字。那這個就相對來說,稍微的要更簡單一些,更好唱一點。
王魯湘:這首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於文華: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王魯湘: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嗎?
於文華:太棒了,王老師您太棒了。
於文華:這個是根據欽定的《四庫全書》裡,這個《詩經》樂譜全書裡,翻譯列印的。但是古琴譜裡這個翻譯過來,我跟楊老師說過,我說楊老師,咱們這上面有一些倒字,我能不能調整。那它就是擊鼓其鏜,踴躍用兵,那我說能不能唱擊鼓其鏜,稍微調整,擊鼓其鏜,踴躍用兵。我們還是基本上用原譜的那種,雖然有些倒字,但是我們還是要尊重原譜的角度,有些是微微調整就行。跟楊老師溝通好。
千載之下,這些簡單的詞句,依舊可以直抵人心。於文華的《詩經》唱誦,似乎是一種時空與情感的穿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齣自《詩經·衛風》中的八個字,似乎正是她的創作寫照。而至今,這個唱誦了七十多首國學經典的「團隊」,更多的只是她與丈夫鋼琴家李年兩個人的「家庭作坊」。
王魯湘:九年,而且你還要做下去,而且看樣子好像是你的終生的一種,一種使命了。是吧?什麼樣的動力推動你?
於文華:我也不知道。
王魯湘:首先應該是喜愛吧?
於文華:對,首先是喜愛。但是怎麼說呢,我覺得有的時候,也後邊要有個鞭子。
王魯湘:還是要有鞭子。
於文華:對,還是要有鞭子。
王魯湘:要鞭策。
於文華:對,我先生嘛,他是很執著的一個人,有的時候我真想放棄了。因為您不知道,真的做的時候挺累的,我說這種累,有的時候睡不著。因為音樂,像它沒有一個,尤其創作部分,沒有一個參考的,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記得當時錄十八首,往往這一錄,譜子拿來,我們都是這一首,專輯以前錄了不少。沒有這樣的壓力首先這個《出其東門》拿來了。你得看詞,然後再看作曲家,他是如何理解。通過譜面,要看作曲家,如何把這個作品去理解透。那麼我還得去潤腔怎麼潤。有的時候這晚上,我們剛開始做的時候,一天晚上,我有的時候要吃兩三片安眠藥才能睡覺的。
王魯湘:你壓力還是很大的。
於文華:但是沒有壓力不行,我不可能很草草地把這一首作品呈現。既然要做,那麼我們就要認真去做。我是有一個,沒有中間地,要麼我就不做,要麼我就做好。至少讓我目前的狀態下,不留下遺憾。
王魯湘:求完美。
於文華:應該說是相對吧。絕對不了,藝術永遠不會絕對的那種,它總是個缺憾的。但是我們要做到目前狀態下,自己目前的水準下,還能夠做到相對完美。
堅持、熱愛,或許是所有為傳統文化續命者,無法避開的關鍵詞。情發乎自然而合禮有節,人溫和從容而篤行中道。或許讓於文華始終如一,甚至將《詩經》唱誦作為終身「事業」的力量,還是《詩經》本身的魅力。
王魯湘:那麼你現在七十多首了,有多少音樂家參與到你這樣的一個《詩經》的音樂工程裡頭來,譜曲的有多少?
於文華:譜曲的,基本上《詩經》這部分,就是中國評劇院的林媛老師。
王魯湘:就是林媛老師。
於文華:對。
王魯湘:是只有她一個,還是以她為主,還有其他人?
於文華:基本上是她一個人。
王魯湘:林媛老師一個人?
於文華:對。因為她就是為了研究《詩經》,她也是嘔心瀝血的。我用到了嘔心瀝血,真的是。那麼她做,剛開始寫完那十八首之後,林老師,林媛老師她自己大病了一場,真的大病了一場。
王魯湘:這對她來說,壓力確實也非常的大的了。
於文華:對,其實我覺得她,與其說壓力吧,也是對,但是我覺得她主要是一個,要說更通俗一點,就是掏心掏肺。
王魯湘:掏心掏肺。
於文華:真要把自己掏,使勁往外掏的時候,那就真是掏空了。那麼她自己到了新疆,又修養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回北京。
王魯湘:所以像你們,你和林媛老師,真的是了不起。可以說是偉大。
於文華:那不敢,但是我總覺得這個偉大的這個,應該說事件,或者是我們偉大的《詩經》吧,才給了我們這個力量。對,您剛才說是什麼力量,問我是什麼動力,其實還是《詩經》的魅力。
王魯湘:還是《詩經》的魅力。
於文華:還是《詩經》的魅力,否則的話真的做不下去了。能做多少算多少。就算是我們是祖先的後輩,我也跟我先生經常說,就這樣吧,我們就算是為我們的先人做一點事,也是應該的。
王魯湘:對,其實也是為自己,就像孔老夫子說的那樣,君子之學,其學為己。說到頭這些東西,最後,最受益的還是自己。
於文華:受益的還是自己。
王魯湘:是的。
於文華:但是我覺得,如果說讓更多的,我其實最大的希望是什麼,能夠通過這樣的唱誦形式,能夠影響更多的人。對,就是真的影響人越多,那可能我們是做,越高興的事情,越欣慰的事情。
王魯湘:而且這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工作。
於文華:細水長流。
王魯湘:好,我們也非常希望,在您的這樣一個國學的唱誦,尤其是《詩經》、《楚辭》的唱誦的過程中間,以後可能還會有唐詩宋詞,是吧?都會有。我們會一直陪伴您的,支持您。
於文華:謝謝王老師。
更多內容,請收看本期《文化大觀園》
編輯:王竹、曉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