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店買到非賣品(楊諾曼雜貨鋪的非賣品)
2023-04-20 18:57:37 1
鴿哨
曾裹滿油膩的晚清電錶
自行車牌
克寧牌奶瓶
收拾物品的楊諾曼
熱水吊子
手拿拉絲眼鏡講述由來
今天的主人公是大柵欄楊梅竹斜街上的楊諾曼。
楊諾曼在楊梅竹斜街開著一家店,店名叫雜貨鋪。鋪裡專收古舊物品,涵蓋晚清、民國直至新中國成立後的諸段時空。店面不大,但琳琅滿目,從天到地都是東西,站在店裡上下左右彎腰仰頭俯首,仍然看不過來。店外的楊諾曼端著一杯茶和街坊聊天,一張白須白髮的童顏,嘴角溢著酒窩,頗有金庸筆下老頑童周伯通的神韻。
和他聊起店裡物品的故事,他東拿一件西拎一件,件件講起來都是如數家珍。變色尺子、湯婆子、北京牌皮革包、民國祿牌暖壺、各個年代的搪瓷盤子……「好多東西都忘了是什麼時候買的。其實我覺得買這些的都是瘋子,我就是個瘋子,真不知道收來幹嗎使。」雜貨鋪裡常來電影人購買道具,也吸引拍攝老北京題材的年輕人來做短視頻。雖然疫情期間客流稀少,楊諾曼依然每天到店,雖然堅守不易。
「這個鴿哨是我的寶貝。」「寶貝多少錢?」「這是不賣的。」「還有什麼寶貝?」「這個唱片,這本書,都是。」「都多少錢?」「都不賣。」「這麼多非賣品啊!那都是怎麼收來的?」在這樣的聊天中,楊諾曼講述了諸多物品背後的故事,分明中,那些實實在在的物品裡濃縮著時代的剪影。
1
不是有貨必售,
看清那些非賣品
楊諾曼的第一件非賣品,是一套清末年間出品的黑膠唱片。包裹唱片的封套已經破舊泛黃,但殘留的毛筆楷書字跡尚有幾行清晰可辨,《鳳還巢》(梅)、《貴妃醉酒》(梅)、《罵殿》(程)、《玉堂春》(梅)。這套唱片最初是楊諾曼收來送給一位學戲曲的朋友的。朋友看過後說,這是寶貝,我可不敢收,你自己好好留著。後來經他們考證,這套唱片是由德國百代公司錄製,日本公司發行的,距今有100多年了。「我們倆還試聽過,能聽,就是咿咿呀呀的。」兩位戲劇學院的學生來看,告訴楊諾曼這種原聲唱片無價,而且裡面的一齣戲現在已經失傳了。
還有一本抗戰時期的書,從舊書攤上淘來的,也是楊諾曼的非賣品。整本書紙面已成淺棕色,內有200多頁,書頁三分之二為北京名藝人的演出照片,下三分之一則為商鋪廣告。懂戲曲的朋友連連讚嘆,說這本書和那套黑膠唱片都是「祖宗級別」。這本書因為稀有而名聲在外,不少戲曲人找上門求購,都被楊諾曼拒絕了。
十個響的鴿子哨,是從城南舊貨市場收來的,那次楊諾曼打包買了一堆東西,收拾後發現了這個不起眼兒的小東西。鴿子哨,是用葫蘆製作的。一般的鴿子哨是單做小哨,再將小哨做外掛,用膠粘在葫蘆上,現在最多可粘至7個。在天壇東門的百工坊中有鴿子哨賣,屬於「非遺」產品,帶7個哨的鴿子哨標價為一萬多元。而楊諾曼的這隻鴿子哨葫蘆和哨一體,且有十響,實在是甚為稀有。楊諾曼後來了解到,製作鴿子哨的在北京有三家,都是旗人,從清朝開始,已經做了100多年。
另一個非賣品,是一塊標明為1904年的電錶。這塊電錶掛在牆上,黑重粗大,玻璃錶盤和銅質商標簇新,未開封,原封的鉛墜尚在。曾有顧客看到這塊電錶,說在頤和園和故宮裡見過,但沒有這塊好。
楊諾曼收這塊電錶的過程很有趣。那是一個冬天,他和父親到超市買東西回來,頂風上坡。在一個廢品收購站旁,老爺子被從車上颳了下來。楊諾曼趕快去扶,卻被地上的一個鐵疙瘩磕了腳。他蹲下用手蹭蹭,厚厚的一層油泥,再蹭蹭,露出了玻璃錶盤。楊諾曼花5元錢把它買下來,掛在車把上帶回了家。楊諾曼的父親對此評語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當年開春後,楊諾曼用百潔布、鋼絲球慢慢擦洗這個髒乎乎的鐵疙瘩,慢慢露出了玻璃錶盤、銅標籤,黑亮的表面,他越擦越覺得有意思。清理乾淨後,楊諾曼按照銅商標上的字跡上網查找,查了一天終於查清楚,「它是1904年清政府和英格蘭合資的,1907年正式使用。1904年是籤協議的日期」。這塊電錶也成了楊諾曼的非賣品。
說到父親,楊諾曼想起多年前與父親的一場莫名對峙,也勾起他對數十年收藏往事的追憶和回味。
2
收藏不是因為家裡有礦,而是因為實在太窮
別看楊諾曼鬚髮皆白,實際上是1968年生人,不過50多歲。他的收藏緣起,不是因為家裡有礦,而是因為實在太窮。
楊諾曼的父母都是汽車廠的鈑金工,父親是八級工,最高的。家住虎坊路,還有一個小他10歲的弟弟。父母收入不高,幾乎不給他買玩具。小楊諾曼看到鄰居小朋友玩兒帶刺刀的小木頭槍、彈球,都羨慕得不得了。他記得,五六歲時小夥伴間興起抖空竹,他父母不給買,小楊諾曼看著搪瓷缸的蓋子像空竹,居然照貓畫虎地把蓋子抖了起來。
楊諾曼初中畢業就工作了,經人介紹在中國社科院社會學所發行部上班。他記得17歲生日時父親和他說了一番話:你就是桌球案子上的桌球,在案子上怎麼折騰都沒事,但別掉下去,掉下去沒人能管你,死活聽天由命。話裡的含義楊諾曼明白,是要他安分守己。
工作後的楊諾曼一個月收入62元,比父母還高。他沒有別的嗜好,不抽菸不喝酒,一個月交給家裡40元,上班帶飯,剩下的20元是他手裡的活錢,這些錢,都被他用來買東西。買什麼呢?買小時候想玩沒玩上、想要家裡不給買又挨打的東西。
「原來從和平門到宣武門有一個早市,賣什麼的都有。我有時間就去轉,不太好好上班。」
楊諾曼家裡的住房不富餘,另外家裡人覺得十七八歲的孩子還玩兒玩具成什麼樣子。父親對他的管教方式比較粗暴,就是打。「我是被他打大的,特別怕他。他看不上我,我也不愛搭理他。我們倆不能在一張桌上吃飯。」在這一段話後,楊諾曼卻說,他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這句話,畢竟是他把我養起來的。「而且他打我也難怪,上學時有一次6門功課我考了52分,加起來都不及格。」
為了不讓買回來的東西被父母看見,楊諾曼很痛苦,因為藏東西是一件痛苦的事。家裡沒人的時候,他把東西放在床底下,但有一次被弟弟翻出來,一本雙彩的《小號手》小兒書被弟弟撕掉了。楊諾曼心疼不已,於是把東西換藏到了雞窩裡。「小時候養過雞,搭了一個雞窩,一直沒拆。到冬天家裡想騰出來放蜂窩煤,老爺子打開雞窩一看:這都什麼東西啊!全給我扔了。」楊諾曼急得說那都是錢買的!父親說我扔了看你還買不買!
兩三次之後,父親不再扔了,他看出楊諾曼是真心喜歡,便在煤棚裡騰出一塊地方給他,同時立了條規矩:別讓我看見,也別礙事。礙事了還是一個字:扔。
楊諾曼稱那一段時期他的購買是洩憤,是報復性的。
3
開店是因為累了
上世紀90年代,北京城陸續開始拆遷改建。楊諾曼家用他的名字辦了營業執照,經營一家小食品店。楊諾曼不愛管,別人爬山逛公園,他則四處去撿東西、買東西。東西家裡擱不下,便借同學家搬走騰出的房子。他收有不少雕工考究的花板、牆上掛的漏水鐵箅子……都是以前大戶人家的東西。楊諾曼說:「這些東西我們這樣的窮人家以前沒見過。」但他覺得老輩兒的東西好看,而且具有科學性。那一階段楊諾曼滿北京城跑,報國寺、潘家園、老城南舊貨市場,都是他常去的地方。
那時候楊諾曼還愛玩,愛攝影,照著火車時刻表在全國各地走。90年代後期,他拍「拆」的故事,一片房子從開始拆到拆的過程,再到一片廢墟上慢慢建起高樓大廈,是一個個完整的故事。他想在退休後,和幾位同好將它們做成展覽。
踏實下來守著一個店,緣於他父親去世後的心境轉變。「父親是2014年6月1號走的,從他生病直到走,兩年半的時間,只要他住院,我都是晝夜陪著。」在醫院裡睡不著的時候父子倆聊天,楊諾曼問:「你幹嗎老打我呀?」父親說:「我不打你打誰呀?」楊諾曼說:「你都沒碰過我弟一指頭。」父親說:「多打你一皮帶就給你弟弟帶出來了。」
楊諾曼的弟弟是他父母的老來之子,特別受寵,楊諾曼則是跟著奶奶和小姑姑長大的。「我媽說我和他們不是一條心,和我姑姑、奶奶一條心,所以我媽也寵我弟弟。我弟弟身高1米8,190多斤,我使了大勁還沒長到1米7。」
「我奶奶是老北京人,特好玩兒。我是長子長孫,過春節的時候,我奶奶給我兩毛錢,大姑、二姑的孩子,年歲和我差不多,給5分錢。他們問,憑什麼給小曼兩毛錢給我們5分錢?我奶奶一把把錢從他們手裡拿回來,說不給了,他是我孫子,你們有奶奶去找你們奶奶要去。」
「所以我和我父親就是這關係,和我奶奶家親。但是他去世後我突然就累了,不想跑了,好像沒有靠山了,不能再說找我爸去,突然沒有可找的人了……」
於是,楊諾曼開了這間雜貨鋪,店名是2008年奧運會時,楊梅竹斜街重新整治開發商給掛的匾。他覺得挺好,就一直這麼用下來了。一年365天,他天天在店裡,「哪兒也不愛去了,覺得累,守著店最好。」晚上關上門就走,店後面就是家,走路不到百米,7平方米的小屋,夫妻倆住。
店裡的東西不是都賣,楊諾曼說,我自己特別喜歡的還是不賣。
4
漂亮的景泰藍火鍋,是去人家吃飯時硬買來的
楊諾曼最喜歡的是老北京門牌。他曾經搬過兩次家,願意留下些念想,想來想去覺得門牌號碼最好,「可是想多買的時候買不起了,前幾年我去潘家園看,好幾百元一個,我接受不了」。但楊諾曼有一個陝西巷的門牌號碼,質地為少見的琺瑯彩,是他愛不釋手的物件。當然也不賣,收起來,好多人惦記著,「那不是我管的事兒」。
楊諾曼的朋友圈有600多人,大多是他的同好,80%為北京人,20%是外埠的。朋友之間的物品交流很多。一位天津朋友喜歡收集《大眾電影》,楊諾曼會留心著,有了就拉一箱書坐高鐵給他送過去。「我喜歡的東西他也給我留著,我再帶回來。」
「昨天我一個哥哥買了一輛正三輪摩託車,想和我要一副老車牌。老三輪車牌我也只有一副,就是這個:3124187,是六七十年代的。31是最早的北京區號,後來才改成北京01,現在好多人不知道了。他想要我這副真牌子掛在車上,我讓他去找工藝品的牌子,我這個不給。」他笑著說。
楊諾曼的右手大拇指上戴著一個扳指,他特意給我看。「這個扳指也有意思,材質一般,是最次的岫玉,但是有它的價值。」楊諾曼談到一位鄰居老爺子,是他的忘年交。老人家新中國成立前在北京玉器廠工作,家裡也是做玉器行的。楊諾曼說老爺子話極少,但常來店裡找他聊天,有一回看到這扳指就讓他摘下來,「老爺子拿回家看,半個多小時後回來說:『留著啊,雖然是岫玉,但是是老坑的東西。』」現在老人家已經不在了,扳指楊諾曼常年戴在手上。
店裡的柜子頂上放著一個漂亮的景泰藍物件。楊諾曼說那是一個火鍋,裡外鍍的都是景泰藍,有十幾斤重,完好無損,是民國時期的東西,「我就是不愛吃涮羊肉,所以我自己沒用過,收了有10多年了,那時我父親還在。他說這東西燒水太麻煩,太沉,當擺件倒是挺好看的。東西是從一個朋友家硬買來的。我去人家吃飯,看著實在是喜歡,跟人家好說歹說,給了800塊錢,我給搬回來了」。原來是吃飯吃出來的。
櫃架上層擺放的送煤車牌照、北京客運三輪車牌都帶有濃鬱的時代記憶。2000年,北京市進行「煤改電」工作,多處煤鋪關閉,楊諾曼收穫了一些崇文區和宣武區的送煤車牌照,還有兩區的送煤車通行證,「那時候有規定,崇文的煤車不能到宣武,宣武的也不能到崇文,兩個區不能串著走。如果一定要走,就要辦一張通行證」。這個政策隨著全市範圍的「煤改氣」而消失,而時代的印記則留在了這些牌照和通行證上。
楊諾曼說,北京客運三輪車的牌照存量也不多,很金貴,他這裡老宣武的、老崇文的、朝陽的,各個地方的都有。「老有人來要,他們是想裝在板車上。好多人喜歡弄一輛大板車,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掛上這老牌子,有時間就出去在小區或者胡同裡遛一圈,回去是跟那汽車一起擱車庫裡的。」這些牌照在楊諾曼這裡也是不輕易出手的。
店裡還有許多與普通生活密切相關的物品,可能由於年代的原因,有些東西看上去既眼熟又陌生。有一個吊子,很輕,銅質。楊諾曼說也是有錢人家燒水待客用的,放在灶上煮,客人來了沏茶,水熱得快。「吊子一般窮人家用不起,窮人家用的是汆子。汆子像拔火罐似的,但是封上底,放劈柴上燒。這些東西現在看起來是破銅爛鐵,那個時候卻是金貴東西。」用品的貧富之分也是令人開眼界的所在。
還有冬天北方暖被窩用的瓷熱水壺:頭天晚上倒上熱水,很多人家做個燈芯絨罩,放在被窩裡暖和,早上起來就用裡面的水洗臉漱口,也叫暖水壺,還有人根據它的外形叫它王八壺。南方用銅質的,叫湯婆子。
60年代的自行車牌,形制有些古雅味道,兩個卡子一彎一卡使其固定在自行車後擋泥板上。據楊諾曼所知,這種自行車牌北京有三塊:一塊在警察博物館,一塊在楊諾曼這裡,還有一塊在他的一位朋友手中,品相沒有他的這個好。為了防氧化,楊諾曼給它配了一個透明有機玻璃框。
克寧牌老奶瓶,玻璃質感很好,克寧兩個字清晰可見,還有天津公司合營第三玻璃廠出品字樣。兩端上翹,一頭進氣,一頭裝奶嘴,是德國技術。「給小孩用這種奶瓶喝奶不嗆奶,」楊諾曼說,「這些奶瓶都能用,但配套的附件非常貴。我的一位朋友曾經從我這兒拿走一個,想回去消毒後給家裡小孩用,回來說用不起,一套筏子要700多塊錢,比瓶還貴。也有人買回去做擺件。」
「那是雪山牌保溫瓶。」楊諾曼一邊指著櫃架低處,一邊蹲下身子將其掏了出來,鐵皮印花,老上海品牌,「這是商場櫃檯裡放冰棍兒用的,防止冰棍兒化掉,個兒大,放得多。老百姓家用的是小藤條編的。這個70年代很常見,現在當然沒人用了。」
拉絲水晶眼鏡,鏡腿是拉絲的,楊諾曼戴起來,立刻透出幾分儒雅。他家裡還收著一副他奶奶留下來的水晶眼鏡,他聽奶奶說是祖輩用十塊大洋買來的,後來鏡片碎了,但鏡架和零件都一直留著。「我媳婦說哪天你把鏡片配上去,畢竟是奶奶給你留的。」楊諾曼曾去詢了價,「一個天然水晶鏡片6000多元,配不起。」
還有帶語錄的「文革」時期的刮痧板、五六十年代的月餅模子、民國閨秀梳妝盒上的琺瑯彩鑲板、日本人的圓形印章、銀元託板、戲樓的流水牌,「這是1956年鐵道部批准的司機手帳,可以清楚地看到每天燒多少煤開多少車,司機姓什麼叫什麼,燒鍋爐是誰,天氣如何。現在這些東西都沒有了」。
楊諾曼的店是自己看著,冬天他坐在屋裡,夏天在門口喝茶,和街坊聊天,顧客上門他有問必答。之前門庭若市的楊梅竹斜街,疫情期間分外冷清,「疫情以來這條街關了七家店了,現在堅持挺累的,很多人勸我跑吧,可是,我跑哪兒去?相信慢慢都會好起來的吧。」文/本報記者 王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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