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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田間小路感言(田埂上的勵志)

2023-04-16 15:00:28

在太行山的西南邊緣,有一個小村莊。全村五十餘戶人家,像鳥巢一樣,懸貼在南邊的山坡上,這裡的先人們就把村子叫作南坡村。

那些農家院落,高低不平地散落在山坡的溝溝坎坎裡。下地回來的男人,準備做飯的女人,在小院裡忙碌。一縷縷炊煙嫋嫋升起,漸漸和漂浮的白雲融為一體。

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一條蜿蜒的土路,這條路就是通往縣城的公路。公路所在的位置,就是村子的最高處。站在路邊向下觀望,整個村子盡收眼底。公路上很少見到汽車,時不時能看到拖拉機在上面奔跑。而更多的是裝著貨物的毛驢車,汗流浹背的男人架著車轅,任勞任怨的驢兒用力拖著。

村莊靜謐而悠然,山風和麻雀,陪伴著村民們的日常生活。為了防止麻雀禍害莊稼,他們就在地裡豎起一個個稻草人,用來嚇唬它們。

在那個高度計劃的年代,土地是社隊的,村民都是社員。支書劉麥根是村裡最大的領導,所有社員都要聽從他的指揮。

天剛泛白,太陽還沒來得及露出笑臉,麥根就來到了公路邊上。只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手形似喇叭地架在嘴上,扯開嗓子,對著下面高聲吼叫起來:

「喔!全體社員注意啦,都趕緊起床,該下地幹活了」

下地幹活掙得的公分,是村裡人唯一的收入來源,可也得等到年底才能結算。一個公分能分到兩毛錢,有時候還不到。打下的糧食,是先將那些篩選乾淨,籽粒飽滿的交了公糧。剩下的一部分由隊裡存起來,另一部分按人頭分給社員。

太行山乾旱少雨,飲水相當困難。溝裡那個自湧泉,汩汩流淌,這是全村唯一的水源。水小得和小孩尿尿一樣,挑水的木桶排了一長溜兒。

村裡人非常珍惜每一滴用水,洗手洗臉,只是蜻蜓點水般的意思意思。通常是幾個人用一盆水,你洗罷了我再洗。天氣乾旱的時候,水更緊缺,他們就用溼毛巾擦一下,就算洗過了。

盛文元就生活在這個小山村,1977年,他在南坡村初中畢業了。

畢業後,他的同學各奔東西。有的下地幹活,有點關係的當上了臨時工,支書麥根的女兒到公社當了話務員,那個叫假閨女的接替父親當了工人,其餘大部分同學都按部就班地上了高中。

文元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他也想和大多數同學一樣上高中,可家裡的光景根本供不起他繼續上學。

在彷徨迷茫中,他心裡鬱悶,就一個人爬到山上去散心,他坐在山頂的沙石上。遠遠地,他望見了親切的侯家莊,那裡是母親的娘家。

那時候,他常常跟在母親的身後,沿著山上的小路,來到舅舅家。好吃好喝之後,就和表弟們玩到了一起,舅舅家三個男孩,本來就瘋得沒邊沒沿,他再加入進來,他們更是要上房揭瓦。

少年不識愁滋味,在平穩踏實的歲月中,他們無憂無慮,枝繁葉茂。

盛文元天真地認為,以後的生活,都將會是一片鳥語花香的世界。可一轉身,那些恣意哭笑張揚的日子,那些固執地仰望天空的日子,就再也不見了。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啊。而眼下,自己竟然是如此的失魂落魄。

他正在迷迷茫茫之時,遠處傳來了母親的喊聲:

「文兒,快回家吃飯來,到處找你,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兒來了」

母親是他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堅實的依靠。只有和母親在一起,他才感到踏實。十多歲的時候,他還和母親在一個被窩睡覺,別人都認為,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大家都喊他小文。其實,他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因為家裡窮,養活不起,剛出生不久就送了人。文元的大姐已經嫁人,現在家裡還有兩個哥哥,大哥在村裡開拖拉機,二哥放羊。

在兄弟幾個中,母親對他最為疼愛。母親曾讓外村那個賈陰陽給他算過一卦,賈先生說他面相溫潤,鼻挺耳大,將來是個有福之人,母親跟上他要享福的。可現在,他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的福在哪裡,他再也不相信那個算卦的了。

一個人坐在石頭上胡思亂想,以至於太過入神,母親喊了好久,他才聽見。看見母親急切的樣子,他很不情願地跟隨母親回了家。

母親知道他一心想上高中,就是因為這個事,他心裡不痛快,才一個人跑到山上去的。看著文兒期盼又無助的眼神,母親心裡很不是滋味。

母親雖然不識字,卻非常有主見,從母親給他起的名字就能看出。「文元」就是想讓他好好學文化,將來中狀元。可家裡的窘境,她就是拼上自己這條命,也無力供他繼續讀書了。

母親很現實,他剛畢業的時候,她就找過支書麥根,讓麥根在村裡給文元安排個事做。麥根給了兩個選擇,一是老老實實當個社員,下地幹活,給家裡掙公分。二是接替他二哥去給隊裡放羊。

上過初中的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思想,他迫切想去念高中。這兩個選擇,無論哪個,都不是他想要的,他遲遲沒有表態。過了幾天,母親催促他,快拿個主意,麥根還等著回話呢。

可面對眼前的處境,除了這兩個,他別無選擇。他衡量了一下,當社員就得聽麥根的指揮,麥根不僅面相兇惡,對待社員吆五喝六的,態度十分惡劣,他受不了。二哥跟著老羊倌劉荒仁放羊好幾年了,他們師徒關係不錯,如果接替二哥去放羊,看在二哥的面子上,荒仁也不會為難他的。雖然,在村裡放羊聽起來名聲不太好,總比在麥根的手下忍氣吞聲要好得多。

權衡利弊,他決定去放羊。

在母親給麥根回話的第二天,他就拿上二哥的放羊鞭,跟隨荒仁老漢趕著羊群上了山。

荒仁老漢,古銅色的臉龐,人很樂觀。就是不多和小文說話,他沒有告訴小文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只是自顧自地敞開胸脯,哼著《牧羊曲》,大大咧咧,非常快活地走在前頭領著羊群,小文機械性地在羊群的後面趕著。

他們把羊群領到山坡上吃草,快到晌午的時候,荒仁就把羊交給小文,自顧自地回家吃飯去了。荒仁的突然離開,弄得小文措手不及,看著這麼一大群羊,他犯了愁。這還不像羊群在道上走著的時候,有頭羊領著,後面的群羊都會跟走。現在羊群分散開了,漫山遍野都在找草吃,有的已跑出了他的視野範圍,萬一跑丟一隻,那就麻煩了。他一邊揮鞭,一邊使鏟,根本無暇顧及羊兒們能不能吃飽,只是盡力把它們圈圍到較小的範圍之內。

午飯後,荒仁老漢遲遲沒有回來,山上除了他就是羊。

山野間,萬籟俱寂,只有山風和松柏碰撞,發出鬼哭狼嚎的恐怖聲響。天空下,烈日當頭,唯恐羊群和野狼相遇,出現弱肉強食的血腥場面。

一想到山裡可能有野狼出沒,他不寒而慄。

山腰間是彎彎曲曲的公路,公路再往下才是他們村。他站在高處向下觀望,那些拉煤的拖拉機呼嘯而過後,蕩起大片大片的灰土。那些灰土,像一條長長的煙霧,在空中盤旋很久,才戀戀不捨地隨著風向,慢慢向遠處飄去。天長日久,公路旁邊的莊稼葉子上,承載著沉甸甸的灰土。

正在他精疲力竭,飢腸轆轆的時候。突然看見,在塵土消失的地方,出現了母親的身影。她裹著頭巾,提著個小鐵桶,步履蹣跚地朝山坡上走來。

母親是給他送飯來了,來到跟前,母親接過他手裡的鞭,催促他趕快吃飯,嘴裡還自言自語著:

「餓壞我孩兒了」

看見母親大汗淋漓,灰頭土臉的模樣,一股酸楚湧上他的心頭。淚眼模糊中,他揭開蓋子,兩個窩頭,一戳白菜。還有一個亮閃閃的煮雞蛋,映入他的眼帘。

他家裡養了幾隻母雞,在物資匱乏的年代,雞們也沒有吃的,它們很少下蛋,偶爾下幾個,母親還要攢起來換成錢,給常年臥床的父親看病。今天給他煮了一個,他猜想,母親一定是想給他鼓鼓勁,讓他不要胡思亂想,安心放羊,爭取早日自己養活自己。

母親在山上陪著他放了一下午的羊,直到夕陽從西山漸漸沉下去,一團晚霞在西邊的天際燃燒起來的時候。荒仁老漢才甩著響鞭,懶洋洋地回來了。這個時候,羊群也該下山了。母親就隨著他們一起回去,到了村裡,荒仁囑咐他母親先回家去,他就和小文趕著羊群去了羊圈。

羊圈在村外的溝裡,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土窯洞。洞口很小,但裡面很寬闊,能放幾百隻羊。洞口處有個土炕,晚上羊倌就睡在上面看護。

圈好羊後,他本來想著自己就能回家睡覺了,可誰知,荒仁毫不留情地讓他在這裡看羊,又自顧自地回家去了。剛開始他還想,荒仁會看在二哥的面子上照顧他呢,現在看來,根本不可能。儘管他十分不情願,可人家是師傅,他也沒辦法。

天漸漸黑了下來,羊窯裡伸手不見五指,他劃著一根火柴,點燃了炕頭那盞煤油燈。在微弱的燈光照射下,窯洞的土牆上出現了他凹凹凸凸的影子。

咩咩的叫聲和惡臭的氣味,向門口湧出來,外面又是黑漆漆的溝野,有沒有野狼出沒他不敢斷定。生平第一次獨自在漆黑的野外,和羊群共寢在幽深的窯洞裡。出現在他腦海裡的,儘是大人們講的厲鬼和狐仙的故事。他膽戰心驚,無法入眠。

往常在家裡睡覺的時候,都是母親擋在炕邊,他鑽到母親的身後睡。而現在,成了他獨自與羊群為伴,與神鬼為伍,他鬱悶至極。

就這樣,在黑漆漆的窯洞裡,生活毫不客氣地給他上了沉重的第一課。從此以後,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重複著,他也無可奈何地消磨著自己的青春歲月。

在初中的時候,老師曾經告訴他們,知識能改變命運。要想離開大山,去看看山外精彩的世界,就要認真學習。他曾夢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夠走出去。他拼盡全力,刻苦學習。天真地想,只要學習好了,就能實現願望。

可他眼下的現實是,除了荒仁老漢就是羊群。荒仁對他沉默如山,羊又不會說話。單調乏味的生活,幾乎讓他也和羊一樣變得不會說話了。現在看來,不要說走多遠了,就連到他們的公社他也去不了,他再也不相信知識能夠改變命運了。

可他又一想,是自己太不現實了,自己僅僅在南坡上了個初中,學的那丁點兒知識,遠遠達不到改變他命運的需求。看看書上說的那些科學家,哪個不是大學、碩士甚至博士畢業。所以他想,只有繼續上高中,上大學,才有可能走出大山,改變現狀。

回過頭來,再看一看自己的家庭狀況。兄弟眾多,多病的父親終因體力不支,離開了他們,哪裡還有條件供他上高中。

父親的離去,給了母親巨大的打擊,使得她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看著一個個可憐無助的孩子,母親從悲痛中堅挺過來。她不能倒下,她是孩子們心目中,最為深切的精神寄託,無法割捨。

在無比艱難的日子裡,母親一個人苦苦支撐著這個家。家裡的糧食年年都不夠吃,在捉襟見肘的時候,母親都要放下尊嚴,和乞討一樣找隊幹部借糧。雖然,借來的糧食只是一些帶殼的高粱,但卻能讓一家人度過饑荒,文元從心裡暗暗敬佩母親。他也曾親眼目睹過,在借不到糧的時候,母親背過他們,一個人跑到野地裡偷偷哭泣。

這樣的家庭環境,能夠讓他吃上飯,母親就算對得起他了。

現實就是生活,來不得半點虛假。

小文白天在山坡上陪羊吃草,晚上在窯洞裡陪羊睡覺,這就是他的命,他似乎就此和羊結下了不解之緣。在他心靈深處,埋藏著的那個想上高中的夢,被無情的現實,擊打得支離破碎。

他恨自己命不好,沒有生在一個能讓他正常讀書的家庭。他整天悶悶不樂,不願意和人說話,就連和他的母親也不想多說。當然,他並不憎恨母親,母親給了他生命,又把他養到這麼大,作為一個不識字的農家婦女,已經竭盡全力了。

有一天,放羊回到家,他看見河溝村的秀玲姨在和她母親談論著什麼。他見過秀玲姨,之前就和母親關係要好,那天她們談了許久,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秀玲姨走後,一連幾天,他都看見母親和平時不一樣了,本來想要和他說些什麼,卻總是欲言又止,一臉難為情的樣子。

終於在一個傍晚時分,吃過晚飯後,母親吞吞吐吐地和他說,想領上他再走一步。

聽母親說了之後,他氣急敗壞,搖著腦袋,大聲說自己不同意,就跑到廁所裡嗚嗚地哭了起來。此時的母親,被他的舉動驚呆了,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後來,本村和他母親關係要好的愛葉姨,出面來勸他:

「文兒,你媽也是為了你好,為你將來有個出頭之日,才計劃再走一步的。河溝那戶人家,是個老單身,沒有拖累。又是個榨油的,家裡有錢。如果你媽帶著你跟了人家,不但能讓你吃飽穿暖,人家還可以供你上學,人活一輩子圖個甚。孩兒呀,你好好想想吧」

愛葉姨的話很中肯,男方條件比他們家好多了,最主要的是,還能讓他繼續上學。但是,他思想上的包袱放不下。在農村,母親改嫁是一件讓孩子們很尷尬的事,村裡人會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三道四。那些唾沫星,會讓他們全家人在村裡都抬不起頭來。

他處於進退兩難中,無法做出抉擇。過了幾天,見他遲遲猶豫不決,母親扔下他自己走了。

母親走了三天後,愛葉姨又找到他,苦口婆心地和他好說歹說。但他就是不答應跟隨母親過去,他說就是放一輩子羊也不去。

愛葉姨知道他一門心思地想上高中,又煞費苦心地勸他:

「孩兒呀!過去多好呀,既能和你媽朝夕相處,又能讓你繼續上高中,將來說不定你還能考上大學呢」

說心裡話,對於母親他一刻也不想離開,母親是他的主心骨。離開母親,他的生活就沒有了方向,繼續上學更是他的夢想。

見他沉默不語,愛葉姨接著說:

「要不你先過去見見你媽吧,見了面再和你媽好好合計合計」

母親是他心中的菩薩,他心裡急切想去見母親。但他又怕白天別人看見難為情,提出晚上去。他們就約好,第二天晚上去看母親。

夜幕降臨,愛葉姨就讓秀玲姨領著他來到了五裡外的河溝村。

河溝是一個大村,地勢相對平緩,土地肥沃,四百餘戶,兩千多口人。村中有一條小河,常年流水不斷,吃水並不困難。村集體有一些小廠,也有私人做買賣的,尤其榨油的生意紅火。

在夜色的掩護下,秀玲姨領著小文七拐八拐,就和小偷一樣悄悄地溜進了一戶人家。這裡是一個四合院,他們進了西屋。進去以後,他看見屋裡有兩個炕,一些舊家具,還堆放著不少舊書。

母親正在這裡等他,旁邊坐著個男人。看見他進來,男人對他點頭微笑了一下。他只是瞟了一眼,沒敢多看男人,就撲到母親的懷裡哭了起來。

一會兒,屋裡好像來了很多人,人們都在七嘴八舌地勸說他。母親一句話也不說,表情木訥,直愣愣地看著他,顯得左右為難。過了一會兒,人們慢慢散去,那個男人也出去了,屋裡就剩下他和母親兩個人。母親又和他嘮叨了許多話,他沒有聽進去幾句。

母親放下他,就到旁邊的小廚房做起了飯,不一會兒,給他端來一大碗臊子拉麵。在他們家,拉麵是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

此時,他的肚子正餓得咕咕叫,儘管他心裡很彆扭,但聞著香噴噴的拉麵,不由得流出了口水。母親催促他快吃,他也就半推半就地端起了碗。只有他和母親兩個人在屋裡,他就無所顧忌地吃開了。一口氣吃了兩大碗,只吃得他酣暢淋漓。他摸了摸鼓起的肚子,頓時覺得,幸福來得如此突然。

到該睡覺的時候了,他沒有回去,就在這裡住下了。母親給他鋪好被子,被面是農村那種大紅花的,他能夠感覺到,裡面是嶄新的棉花。他一個人躺在一個炕上,母親和男人在另一個炕。

在這樣的環境裡,他無法入眠,他思想很亂,想了許多,總歸也理不出個頭緒。母親還以為他睡著了,就和男在那頭竊竊私語。聲音或高或低,小文斷斷續續聽見,他們在說自己今後的一些事情。

就這樣,他不由自主地在河溝村留了下來。

他白天不敢出門,就在家裡呆著。隔過竹簾,他看見三三兩兩的人,時不時地在院裡走動。偶爾也有人進到屋裡來,人們是想看看從外村來的這對母子長的啥樣。

也有幾個人穿著打扮比較講究,看上去像村幹部,小文聽他們在說話。他們時而談論國家大事,諸如粉碎「四人幫」,當代國家領導人華國鋒,鄧小平恢復工作,還有關於右派等問題。時而又說大隊的事情,諸如翻砂廠,蘋果園,還有村辦高中等等。

小文並不關心別的,他只關心人們對他們母子有沒有閒言碎語。看著一個個陌生的面孔,他很不自在。左鄰右舍一波又一波的人們,進來看看他們就又出去了,他蜷縮在母親的身後,儘量不讓人看見。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天,直到第四天,小文才從大人們的談話中得知,男人姓齊,以前當過幹部。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問題受了處分,聽說還坐了幾年教育。男人性格剛強,從來不認為自己有罪。他腦子好使,種地幹活樣樣精通,坐教育出來之後,就跟上自己的舅舅學起了榨油。

在這裡住了幾天,小文看到,這個家糧食多,書多。還有一輛二八加重自行車,車子十分油膩,看樣子,應該是男人換油的交通工具。在抽屜或是架子上,還能看到散落的零錢,兩毛的五毛的一塊的都有。

幾天過去了,母親看見小文的情緒漸漸平穩下來,就讓他喊男人父親。小文不叫,他默不作聲,也不和男人說話。而男人顯得很大度,反而時不時地和小文套近乎,東拉西扯、沒話找話地關心一通。

小文在這個家,雖然好吃好喝,又有書看,也在母親的身邊。就是沒事可做,精神空虛,不知道該幹什麼。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小文感覺到,男人和村裡的其他人不一樣。他說話做事有條有理,腦子裡有知識,對他們母子也不錯。有時候,給小文講一些前途命運方面的事情,還舉一些活靈活現的例子。小文就像以前在南坡村聽盲人說書一樣,如痴如醉。

在這個家呆的習慣了,小文對男人有了一些好感,從心理上把他當成了良師益友,慢慢認可了這個男人。在母親的一再催促下,他開始喊男人「叔叔」

有一天,叔叔對他說,你想幹點什麼,我給你想想辦法。比如當社員、去村裡的翻砂廠當工人、蘋果園學個技術等。

提到蘋果園,小文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村裡的果園,樹上那沉甸甸的蘋果,給人一種豐收的幸福感。再一方面,他不想面對河溝村的人,果園在北山上,如果去果園勞動,就和村上的人見面很少。想到這些,他就答應去果園幹活,果園的負責人車隨生正好是和他叔叔關係要好的朋友。

果園的活並不是他想像中的輕鬆。

晨曦初露,太陽還沒來得及灑滿村中的街巷,他就跟著大人們來到果園,和大人們幹一樣的活。挖土方,抬石頭,壘塄,挑水澆樹,修剪枝條,噴打農藥。中午吃完飯,顧不上休息就又來到果園。這裡的活永遠也幹不完,他們每天都要幹到太陽落山才收工。一天十幾個小時的勞動,拼的是體能,每天都累得他疲憊不堪。

隨生很蠻橫,他和南坡村的支書麥根一樣,專橫跋扈,在果園這一畝三分地裡,他就是皇帝。他心狠手辣,給人們安排活的時候也是罵罵咧咧的,有時候還會動手打人。

一次,有個人偷偷摘了一個蘋果吃,讓隨生逮住了。他就扒下那人的褲子,用樹枝在人家的屁股上抽打。

因為隨生和小文叔叔的關係,他對小文還算客氣,不冷不熱。不照顧,也不訓斥。但小文的內心還是不踏實,自己畢竟是個外來戶,他生怕哪天隨生會翻臉不認人,也對他下狠手。

時光在靜靜流淌,季節在悄悄更替。

一晃,小文初中畢業已經一年多了,他同齡的人,大部分還在學校學習。而他的人生,卻經歷了從放羊到果園的勞動歷練。不過,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靈魂深處上學的想法,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小文初中畢業的那一年,國家就恢復了高考。

高考,給農村孩子開闢了一條通往外界的天梯。一些有理想的農家子弟,紛紛把精力投入到刻苦學習之中,孩子們都希望通過高考改變自己的命運。

小文也想繼續讀書,自己將來也能夠有機會參加高考,自己現在這個年齡,不應該在果園裡,而應該去上學。他想起了母親說過,這個叔叔能供他上學的話。

經過再三思考,一天吃過晚飯後,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和母親說了。叔叔是個開明的人,當他從母親口中得知小文想繼續讀書後。就對母親說,只要孩兒想念書我們就全力供他。

叔叔在村裡有一定的影響力,村裡人對他敬仰有加。他當下就找到了河溝村辦高中的校長,校長很爽快地答應小文入校學習。

就這樣,盛文元在河溝果園勞動了幾個月之後,又回到課堂當起了學生。

河溝村是第一年辦高中,這是縣教育局響應國家的號召,為農村孩子搭建的學習平臺,畢竟公社高中數量有限,滿足不了更多農村孩子的需求。

小文來上學的時候,已經開學幾個月了,他屬於插班生。大家以異樣的目光看他,對他指指點點,還有人起鬨:

「這就是齊某某家那個隨他母親改嫁過來的孩子,都這麼大了還來上學,應該娶媳婦生娃了」

然後,就是哄堂大笑。

看到滿教室都是陌生的面孔,又有人取笑他,他又害羞又膽怯。雖然他人在教室坐著,心卻回不到課堂,根本就學不進去。同學們都有了自己的座位,他個子比較高,老師就讓他坐在了最後一排。

班上四十多個同學,他看見有一個同學十分面熟,也在南坡村上過學,班上點名的時候,他知道了這個同學叫車巨。他就主動和車巨套近乎,車巨也認出了他。

原來車巨的姥姥家就是南坡村的,他從小一直跟隨姥姥在南坡上學,直到初中畢業。文元比車巨大一歲,高一個年級,他們雖然十分面熟,但沒有交往過。現在,兩個熟悉的陌生人,居然在這裡相遇了,彼此都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他倆很快就耍到了一起,上學的時候,小文就來到車巨家等上他相跟著一起走,放學的時候也一起回家。他還把車巨叫到自己家裡來,他母親就給他們做拉麵吃。時間一長,他們相處得和親兄弟一樣,不分彼此。到後來,車巨都能知道小文他媽把家裡的饃饃藏在了哪裡,他翻出來,拿上就吃,全然不把自己當外人。

車巨很會來事,他的人脈關係廣,同學們都很敬重他,聽他的話。知道他和小文關係好後,大家也就不敢再對小文指指點點了。直到此時,小文才慢慢把思想調整過來,開始投入精力學習了。

這裡雖然是高中,但沒有高中老師,由初中老師講高中課。說是講課,其實就是老師照著書本按章節念。有時候老師不想念了,就讓學生代表念,作業是想寫就寫,不寫也沒有人管。

小文學習非常用功,他抱著一摞書本,利用星期天,把落下的課程全部過了一遍。雖然當時能看懂,但合上書本就什麼也不知道了,腦子裡還是一片空白。

叔叔是個有文化的人,非常關心小文的學習。他給小文講歷史上懸梁刺股、鑿壁借光等刻苦學習的故事,鼓勵他認真學習,他從心裡希望小文將來能考上大學。

當然,叔叔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藉助小文,來重振他們家的雄風,為他們齊家光宗耀祖。

小文也給叔叔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說村裡的高中教學水平一般。「名師才能出高徒」,他覺得,應該有水平高一些的老師來講課,才能學到更多的東西,他想去公社讀高中。叔叔贊成他的想法,就又找關係,把小文轉到了公社高中。

兩年的學期,現在已經過去一年了。小文擔心,自己能不能跟上公社高中的課。

公社高中就是比村裡的好,校園大,老師多,學生也多。學習氛圍濃厚,老師講課的水平比村裡強多了。上課的時候,同學們踴躍回答老師的提問,老師也會撇開書本,耐心細緻地給他們講解。

小文既羨慕又自卑,羨慕同學們學習那麼好,能提出問題,還能回答問題。自卑的是,自己的基礎和大家相比差很多。他聽老師講課就像是在看熱鬧,總覺得好,但又說不出好在哪裡,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他的英語更差,英語老師倒是十分和藹,課餘時間還專門給小文等幾個同學補課。儘管老師嘔心瀝血,小文還是一竅不通。他聽人說,英語的學習,應該在十六歲之前就學,超過這個年齡,就很難進入語言環境。他早就超過了十六歲,自己是不是已經沒法學會了。

就這樣,在公社高中的校園裡,學習在一天天的進行中,他一天天吃力地追趕著。

公社高中離家遠,小文就住在學校。

他們十幾個學生,睡在一個大通鋪上。腦袋朝外身挨著身,前頭放著一個個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木頭箱,裡面放著生活用品,箱子用一把「將軍不下馬」鎖著。

洗臉的時候,就到食堂旁邊的那個水管上去打水,大部分同學沒有自己的洗臉盆,大家就共同使用同學拿來的那兩三個。那個時候的廁所都是旱廁,在操場的角上,距離宿舍比較遠,晚上小便的話,他們就在宿舍門口解決。學校食堂是大鍋飯,基本上是老三樣,稀粥、湯麵、窩頭,憑飯票打飯。打飯的時候,學生們拿著碗在食堂外排成長隊,那個胖炊事員拿著馬勺,一個一個地打。表面上看,量不少,其實都是稀湯寡水,沒有一點油水。

飢餓是一個永恆的話題,禮拜天返回學校的時候,母親都要給他準備一些乾糧,但一到禮拜三就吃完了。

1979年3月的一個周末,小文放學回到家。

他看見,家裡坐著兩個操著外地口音的陌生人。他們在和叔叔說話,母親在給他們做拉麵。陌生人一邊說一邊爬在桌子上寫,完了又讓叔叔籤上自己的名字。

吃完飯,他們就夾著文件包走了。

陌生人走後,叔叔才對小文母子說,這兩個人從省城來,是他以前單位的工作人員,他們是來給他恢復工作來了。

原來,叔叔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右派,現在國家糾正歷史錯誤,錯劃成右派的一律恢復工作。

這個從天而降的喜訊不脛而走,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傳遍了整個河溝村,聽愛葉說南坡村的人也知道了。

陌生人走後沒幾天,叔叔就帶著母親去省城上班了,家裡剩下了小文一個人。他乾脆禮拜天也不回家,長期住在了學校。

1980年,盛文元高中畢業了。同年參加高考,名落孫山。

以小文的水平,高考落榜是必然的。不過,在他們整個公社中學,只有金銘同學一個人考上了大學。而且,人家考的還是北京的重點大學,其餘的人就連個中專也沒考上。

儘管如此,但同學們的學習熱情被激發了出來,他們對高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既然金銘能考上,我們每天和他在一起,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只要鍥而不捨地努力,我們也能考上。

高考結束後,大部分同學去復讀了。

小文的母親和叔叔遠在省城,他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母親不識字,他就給叔叔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主要是問問他們,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十幾天後,叔叔回信,要他去省城復讀。

陰差陽錯間,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盛文元,竟然要到大城市讀書去了,他異常激動。在「秋風掃落葉」的時候,他買上了前往省城的火車票。人生第一次坐火車,他的心情既激動又忐忑。他坐在靠窗戶的位置,看到飛馳的列車把太行山上的一個個村莊,遠遠地甩在身後,穿過一個個山洞後,就來到了一馬平川的晉中盆地。

這個時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麼是「山外有山」

隨著列車的飛奔,他開始想入非非:

自己要是考上了大學,現在坐著火車去報到該多好呀。現在雖然是去大城市,可自己是個落榜生,感覺很無能。

他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列車已經緩緩地停在了省城火車站。

他隨著人流走出車站,一眼望去的,是無邊無際的車站廣場。人山人海的場面,瞬間就把他淹沒了,他摸不清東南西北。

他從車站廣場上叫賣的小商販手裡,花五毛錢買了一張城市交通圖。按照叔叔信上寫的地址,他上了2路公共汽車,在一個叫「簡易」的地方下了車。經過幾次向路人打聽,他才找到了母親和叔叔住的地方。

簡易,是一個棚戶區,是省建公司的職工宿舍,叔叔就在省建公司上班。

當他第一眼看見母親的時候,淚眼模糊。母親一邊安撫他,一邊給他做飯。

不一會兒,叔叔下班回來了。

對於他的落榜,叔叔既沒有安慰也沒有責怪,畢竟大部分同學都沒考上,他沒考上也算正常。

細心的叔叔之前就給他聯繫好了省建公司二中。

來到省城的第二天,叔叔就領著小文來二中報到,他屬於插班生。學校的環境比他在公社中學又要好很多,教室是二層的樓房,操場很寬闊,同學們都說的普通話。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就是農民了進城,感到什麼都稀罕。

他們班裡有幾個小混混,就和我們在電視裡看到的斧頭幫一樣,打打殺殺。他們不僅自己不學習,也不讓別人好好學,已經影響到了正常教學。這些人都是職工子弟,老師也不想惹麻煩。已經是高中的最後一年了,湊合著大家能畢了業就行。

回到家,小文就把班上的情況和叔叔說了。聽了之後,叔叔就想給他換個學校,計劃讓他去十中的補習班就讀。

但是進十中的補習班是要看當年的高考分數,不是想去就能去。他的分數,遠遠達不到十中補習班的分數線,更何況還是農村來的,既沒有城市戶口也沒有學籍。

後來,叔叔經過多方打聽了解到,十中有個夜間補習班,晚上上課,這個班沒有條件,只要交錢就能上。

就這樣,他白天在二中上課,晚上去十中的夜班補習。

十中距離他們在簡易的住所,有三十公裡的路程,叔叔就給他買了一輛舊自行車。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別人都是往家趕,他正好相反。他提前幾分鐘就來到十中門口,等別的同學放了學,他才能進入學校。

毋容置疑,十中是省一流的學校,老師的水平實在太高了。語文老師講「刻船求劍」這篇古文時,整個晚上就講了一句「是吾劍之所從墜」。但老師把古文的之乎者也講得清清楚楚,他聽得明明白白,最後十分鐘老師把原文通體念了一遍就結束了。高水平的講解,讓小文佩服得五體投地。當時就想,自己將來如果能當一名老師,一定要讓我的學生透徹到這個程度。

十中雖好,但他們這個夜班沒人管理,以至於他們不知道誰是班主任。老師講完課就走了,根本不給他們交流的機會。夜班共有七十多個學生,說是一個班,其實,就是一個大講堂。這個班,是學校創收的主要來源。

小文放學回到簡易住所的時間,都在晚上十二點左右。每天穿梭於兩所學校之間,來回六十公裡的奔波,讓他疲憊不堪。母親一直要等他回來,招呼他吃了飯才要休息,他永遠是母親深深的牽掛。

轉眼就又快要高考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叔叔做出了一個讓他目瞪口呆的決定。要把工作調回老家,陪他回去參加高考。

表面上看是調回去陪他高考,其實,叔叔還有自己的想法。首先是家裡只有他一個人掙工資,顧不住三個人的花銷。他一個人的供應糧,不夠三個人吃,這樣長期下去沒法生活。另一方面他還有些虛榮心,自己有了工作,當年那些批鬥他的人,仍然扛著鋤頭在地裡累死累活。他要揚眉吐氣地出現在他們面前,讓他們看看自己工作後的威風。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懷疑小文的水平,如果仍然考不中的話,就想辦法在縣城給他找個臨時工做。

小文想,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吧,反正在省城壓根兒就沒有自己這個人。更沒有他的檔案,他必須回老家參加高考。

於是,在叔叔的堅持下,辦好了調動手續。他們就又打包好行李,一家三口坐上了返回老家的火車。

叔叔調到了縣「打辦」工作,「打辦」是打擊經濟領域犯罪辦公室的簡稱,辦公地址就在縣委大樓。單位給叔叔分配了一間單身宿舍,宿舍也在縣委大院,裡面放了一個摺疊床。

母親又回河溝村生活去了,叔叔不上班的時候就回村上。

在高考前的這段時間,小文一個人住在叔叔的宿舍裡。雖然是在自己家鄉的縣城,但小文對這裡並不熟悉。以前,他一直在鄉下生活,總共也沒來過幾次。對於這個縣城,他感覺,比起鄉下來,要繁華許多。但比起省城來,又十分蕭條。

高考如期進行,他再次名落孫山。

叔叔的懷疑是正確的,估計小文就不是那塊學習的料。連續兩年的高考,都是以失敗告終。自己以後的路該怎麼走,怎樣面對叔叔的一片苦心,他不敢想像。

唯一能安慰他的是母親,母親從來沒有責怪過他。反而怕他餓著,怕他悲傷,總是鼓勵他,說一切會好起來的。

母親沒有太大的奢望,她只希望文兒不要挨餓,不要挨凍,能娶上個媳婦,生個孩子傳宗接代就行。

經歷過艱難困苦的生活,叔叔和母親都變得很現實。他們看見小文不是上學的材料,就張羅著給他說媳婦。

村上車老漢家有個姑娘叫車先英,人很老實,高中畢業後就當上了民辦老師,在村裡算是有文化的人。叔叔就託人去問了問老漢他女兒的婚事。車老漢覺得,雖然小文是跟著他媽從外村過來的。但他叔叔有工作,家庭條件不錯,就表示同意。慢慢地,兩家人談了個八九不離十,最後就看小文的態度了。

雖然小文的心思不在這裡,但是一直也沒有考上。隨著年齡的一天天長大,他也覺得應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看看他的同學車巨,人家去年就娶了媳婦。

車巨對他說:

「還是現實些,考不上就成個家過日子吧,人家先英多好呀,還是個老師。人啊!一輩子就是這麼回事」

母親也在他面前嘮叨,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千萬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呀。

小文覺得,他們說的都有道理,在母親的一再追問下,他就糊裡糊塗地點了點頭。

先英姑娘個子高高的,皮膚白淨,性格溫順。如果當老婆,肯定是那種賢惠的女人。儘管先英好多優點,小文的心思卻還是進不了狀態。

叔叔準備好自行車、縫紉機和手錶三大件之後,就讓人看了個日子給他們「訂婚」

訂婚那天,先英在親人的陪同下來到小文家。小文的親戚們都拿出被面、布料等作為拜禮送給女方,還專門有人把這些東西一一記在一張紅紙上。大家吃了一頓飯,就算訂了婚。從今天起,先英就成了齊家的準兒媳婦,只待擇良辰選吉日舉行婚禮了。

訂婚儀式過後,小文心裡還是想繼續復讀,他整天在家裡發呆。叔叔看見他無所事事,心裡也發愁,就給他講一些人生的大道理。叔叔的本意是想讓小文出去幹活,不能坐著吃閒飯。此時的小文心煩意亂,他越來越不願意聽。

每當吃飯的時候,叔叔就對著他說一些家裡的糧食不夠吃之類的話。在小文看來,就是嫌自己吃得多吧。小文覺得,自己不是叔叔親生的,叔叔本來就對他心存疑慮,叔叔的說教更使他越來越反感。

看著小文整天悶在家裡不出門,有時候先英就過來把他叫到她家。她母親也和小文母親一樣,去了就給他做飯吃。吃飽飯,先英就領著他下地幹活。他倒是挑糞、掘地、下種這些農活都能幹,倆人在一起勞動感覺倒也快樂。畢竟,在小文最失意的時候,有這麼一位姑娘陪著他。儘管是幹農活,也能排解他心裡的鬱悶。

先英是個好人,她幹起活來比男人還強。但小文還是一門心思地想著繼續參加高考,對感情的事並沒有認真考慮過,他完全處於被動之中,好像一直是被別人牽著走。他悶悶不樂,沉默不語,很少主動和她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晚上躺在炕上,他隱約能聽見叔叔和母親在那邊說他和先英的事:

既然考不上,就不要胡思亂想了,安心在生產隊幹活,過普通老百姓那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就不錯。

他們想早點給小文把婚事辦了,生個孫子,也好讓他收收心。

可參加高考,始終縈繞在小文的心頭,揮之不去。對於結婚,他根本就沒有想過。如果結了婚,就要在河溝村度過自己的一生,他就再也沒有機會走進考場了。

儘管他隨母親來到河溝也有幾年了,但他從心理上對這裡還是陌生的,他不願意和村裡的人打交道。況且,他曾經到省城開過眼界,一心嚮往走出去。

想到這裡,他決定不能結婚,要繼續復讀,參加高考。

盛文元遇到了來自叔叔的一個坎,叔叔說什麼也不讓他再復讀了,可他就是不甘心。他就像瘋了一樣,越來越痴迷於繼續復讀,對其他事情都不感興趣,高考的誘惑始終讓他欲罷不能。他對叔叔說,不花他的錢,即使頭破血流,也要背水一戰。

小文的壓力幾乎到了極限,這個時候的他,跌入了人生的低谷,他反而什麼也不在乎了,他破罐子破摔。見他如此桀驁難馴,叔叔也不想多說什麼,只能隨便由他。

倔強的小文自己又到縣一中的復讀班報了名。

離開班還有一個多月,開學之前,他必須想辦法弄到學費。

就在他一籌莫展,不知道該去哪裡掙錢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老徐。老徐是個包工頭,這幾天他正在給別人家蓋房子。在小文的印象中,老徐不僅面相和善,性格也隨和。他就找到老徐,央求給他當小工。說明自己的意圖後,老徐就同意了,答應每天工錢兩塊。

他計劃幹上兩個月,掙上一百多塊錢,一年的費用就差不多了。

第二天就開始幹活了,工地上有兩個大工,一個大工要有兩個小工隨著。一個搬磚,一個提灰。

蓋房子從根基開始壘砌,一層一層,超過人體高度的時候,就需要搭架杆。磚頭需要人工扔上去,下邊的小工負責往上扔,上邊的小工管接。扔磚需要齊心協力,接磚需要眼疾手快,還得一塊一塊給大工擺好。灰土也是下面的小工用布包裝好,上面的小工用繩子提上去。大工指到哪裡,小工就倒在哪裡。一包灰土搭配幾塊磚,都是有定數的。大工非常輕鬆地擺弄瓦刀,小工累死累活地馬不停蹄。在烈日炎炎的酷暑下,大地都在高溫中躁動起來。他們從清晨一直要幹到日落,這對小文的體力無疑是一場考驗。

每天累得要死要活,小文直不起腰來,比以前在果園幹活還要累,晚上回到家倒頭就睡。儘管這樣,小文還是緊咬牙關,不畏辛勞。因為他心裡清楚,只有這樣才能掙到錢,也才能去復讀。

就這樣,他幹了將近兩個月。老徐說話算數,如數給他結算了工錢。

九月末的河溝村,送來了秋天的涼風。迎著微涼的秋風,盛文元懷揣著這些還帶著溫度的錢,在希望與失望的交替中,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前往縣城的公路。

河溝村距縣城大約有三十公裡,因為和叔叔鬧了點不愉快,叔叔已經不關心他去不去復讀了,也沒有對他抱多大希望。他孤立無援地行走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時不時有拉煤的拖拉機從他身後駛過,蕩起大片大片的灰土。那些灰土,像煙霧一樣,把他掩埋得無影無蹤。等灰土消散後,他抖一抖衣服,縷一縷頭髮,揉一揉眼睛,繼續前行。

再一次走進復讀班,盛文元內心忐忑。

這是最後的背水一戰,他幾乎是拿著生命作賭注,他禮拜天也不回家。他覺得課本已經沒多大用處了,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學習參考資料上的內容。資料上的數理化模擬題,特別吸引他,他感覺這些就是考題,他不放過每一個。有時候,老師講熟悉的例題,他不想聽了,就看自己買的參考資料。

他最喜歡聽政治老師講課,老師能夠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把哲學、政治經濟學及時事政治,就像單田芳說評書一樣,講得活靈活現。聽了老師的講解,小文基本上就能做到,合上課本,能寫出其中的定理。又根據定理,能寫出整篇論述,根本不需要死記硬背。

政治老師常對他們說,把厚課本念薄,再把薄課本念厚,舉一反三,這才是真正學到家了。

白天老師講課,晚上大家自習。每當教室熄燈後,他就拿上書本來到街邊的路燈下背政治。

縣一中的住宿條件和公社中學差不多。宿舍也是大通鋪,一個宿舍住十幾個人。冬天,地上有一個用磚頭壘的爐火,沒有煙囪,裡面燃燒著本地出產的無煙煤。住的人多,也不覺得冷。有時候身上有了蝨子,他就脫下衣服,對著燃燒的火苗抖動幾下,就會發出噼裡啪啦炒豆子般的聲音。

宿舍沒有人管理,那個木頭門早就破爛不堪了,常年就那麼開著。城裡的小痞子們,就和鬼子進村一樣,一次又一次地來宿舍掃蕩。一開始,他們還是趁著沒人的時候來偷,後來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最後,發展到深更半夜,趁學生們都睡著的時候,他們溜進宿舍,在學生們脫下的衣服裡找錢,曾經就有個同學被他們從睡夢中摸醒。為了避免錢物丟失,同學們都是第一時間就把錢交了夥食費,身上幾乎不留一分錢。他的一個同學,就是因為沒有來得及交,讓人家一掃而光。

按說叔叔在城裡有宿舍,小文住到叔叔的宿舍裡很安全。就因為和叔叔鬧彆扭,拗不過勁來,他很少去那裡。他不願意看他的臉色,更不願意聽他的說教。

日升月落,春去秋來。一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1984年,盛文元如期參加了高考。

校園裡,紅布條上的白字剛勁有力「一顆紅心兩套準備 升學就業同樣光榮」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考場,像洗了個冷水澡,又被風吹過一樣,看到白花花的卷子,他手心冒汗。他心裡清楚,自己的憧憬和期盼就在此一搏。

經過三天的高度緊張,他將自己的一腔熱情,毫無保留地釋放在了決定他命運的考場上。

走出考場,他背上鋪蓋卷,又悄無聲息地回到了河溝村。至於能不能考上,他仍然是一頭霧水,只能說自己盡了力。

回到村裡,他心無著落,坐臥不寧。

他聽說,有的同學已經收到了錄取通知書,他也急切想知道自己的情況。一天,吃過早飯後,他和母親說出去找同學,就騎上自行車出了村。實際上,他來了縣城,是悄悄來打探高考消息的。他不敢光明正大地去打聽,他擔心自己還是和往年一樣名落孫山,遭到村裡人的取笑。

他在縣城的街上走著,碰見了他們補習班的一個同學。小文就向同學打聽考的怎樣,同學搖搖頭,很沮喪地走了。沒走多遠,同學又扭回頭對他說,學校傳達室有他的信。

小文急匆匆地跑到傳達室,果然有他一封掛號信,他看到素白信封下面紅字落款「化工大學」。他急忙拆開,映入他眼帘的是「錄取通知書」五個大字。

他終於等來了涅槃重生的機會,醒目的五個大字,詮釋出了他堅強背後的堅韌,也是對他堅持不懈的慰藉。突如其來的喜訊,一掃幾天來的陰霾。轟然降落的溫暖,讓他一時難以承受。

他收好信,小心翼翼地放入他那個已經泛白的黃挎包裡,就急匆匆地騎上自行車,向家飛奔。

他把信交給母親,告訴母親自己考上了。

母親終於在焦急的期盼中,等來了他金榜題名的好消息。她喃喃地說:

「我孩兒就是行」

母親的聲音雖然很輕,但卻成了田埂上最為渾厚的迴響。

雖然母親不識字,但她對於紙質的東西看得很金貴。哪怕是一個小紙條,她也會保存得很好,絕不會丟失。她很仔細地把信收起,放到柜子的抽屜裡。

不一會兒,叔叔回來了,母親讓他看了看信。他沒有明顯的激動,略顯驚訝。在叔叔看來,文元多次失利,再次落榜也正常,考中也是應該的。就那麼幾本書,前後復讀四五年,就是寺院裡的經書,也應該背下來了。

叔叔沒有多說什麼,扭頭就出去了。不一會兒,三三兩兩的人來到家裡,又是恭維又是祝賀。不用說,這肯定是叔叔出去做的宣傳。

接下來是歡天喜地的日子。

為了表示慶賀,叔叔聯繫了放電影的,在家門口演起了電影。又殺了一頭豬,在院子裡搭起了棚,擺上八仙桌,招待鄉親。

村上的貴客,當屬大隊幹部。在村裡,能請上大隊幹部到自己家裡吃飯喝酒,是一件非常體面的事情。村民們但凡家裡有重大事情,都要請大隊幹部喝酒。

叔叔有工作又有文化,自然和大隊幹部走得更近一些。支書,主任,會計都來了,一個個喝得面紅耳赤。他們邊喝邊斷斷續續說了一些小文的戶口,自留地等事情。

果園的隨生也來了,小文對隨生印象不好。隨生的臉上仿佛刻著兇煞,平時老百姓都迴避他,小文對他更是敬而遠之。

最不拿自己當外人的,是他的同學車巨。車巨的酒量很大,喝一天也不醉。他早早就來到小文家,劈柴,倒炭,擔水,生火,他什麼活都幹。就像主人一樣,他很大方地給人們遞上一根根大光煙。

包工頭老徐也來了,老徐是誠心來祝賀他的。去年他給老徐當小工,臨走的時候,老徐還依依不捨。老徐當時就對他說,如果一直跟著他幹,就培養小文當大工,他對老徐充滿了感激。小文看見,老徐從衣兜裡掏出個紅包,硬是塞給了他的母親。

鄰村八舍和他們家有一面之交的都來湊熱鬧,也難怪,大家平時沒有機會喝酒,都想趁這個事來喝幾杯。

正在大家喝著的時候,有人在大門外高聲叫喊:

「文兒,我來了,文兒真有出息」

原來是南坡村的老羊倌荒仁來了,人還沒到聲音就到了。他還是那個樣子,挺著個大肚,歪歪扭扭,斜著身子走了進來。車巨招呼他坐下,先給他點了一支煙,倒上熱茶,遞上碗筷,荒仁毫不客氣地端起酒杯就喝上了。

喝到五成,荒仁的話就多了起來。講小文怎樣當他的徒弟,講小文的性格如何如何好,講小文母親有眼光。

荒仁說起話來沒完沒了,他還說到小文的兩個哥哥。因為母親改嫁,他們受不了別人的口舌,一直沒有和母親聯繫。哥倆相依為命,生活艱難,很是可憐。小文走後,小文的二哥又去放羊了。老羊倌翹翹腿,繼續不停地說一些討好的話,說他和小文的二哥關係如何如何好著呢。

荒仁在滔滔不絕地嘮叨著,也在一杯接一杯地喝著。

在美食麵前,人們永遠是無比歡愉的。

一波人走了,一波人又來了,進進出出,熱鬧非凡。在這個場合中,唯一沒有看到先英。

她的兩個好姐妹來了,她們把小文叫到一個沒人的地方。

好一頓數落:

「文兒,你考上學校了,很是了不起。馬上就要遠走高飛了,你可不能忘了本呀。人家先英對你多好,你補習的時候,五塊十塊也資助你不少。你和人家也訂了婚,千萬不能當陳世美。現在先英獨自一個人在家流淚,就是擔心你變心呀,你要好好去安慰安慰」

這個時候,小文才想起了先英。在最後一年的復讀中,他一門心思地鑽研學習,幾乎沒有見過先英,現在是應該去見見了。

小文來到她家,她母親趕緊支走旁人。他看見先英臉色蠟黃,無精打採。看見小文來了,她的表情略顯高興。非常客氣地讓他坐下,給他衝了一杯橘子粉水。小文也表現得很客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終歸還是小文先開了口:

「我就要去上學了,起碼要四年,不知道畢業後能在哪裡工作。我們也不要考慮那麼多,這四年,你好好教書,我好好鑽研學業,一切等到四年後再考慮」

他說完,兩人都默默無語,空氣好像凝固了,氣氛非常沉悶。先英好像嘟囔了一句:

「等幾年也無所謂,只要海枯石爛不變心就行」

先英的聲音非常低沉,就像蚊子飛過一樣。接著她又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話,因為她的聲音太低,有些話他根本就沒有聽見。

時光在等待中一天天流逝。

眼看就到了高校開學的時間,小文開始打點行裝。飯盆、臉盆、衣服和被子等,塞了滿滿一袋子。在高中的時候他不刷牙,現在要到大城市上學,他特意給自己買了一支牙刷。

報到那天,叔叔和母親把他送到火車站。先英沒有和他們相跟,她是單獨去的車站。

他通過檢票口來到站臺,看見他們三個人隔著玻璃和他揮手再見。他看到,叔叔和母親表情喜悅,指指點點。先英表情木訥,花容憔悴。

列車啟動了,小文的心也隨著列車的緩緩移動,離開家鄉,漸行漸遠。經歷過寒冬的人,最知道太陽的溫暖。從這一刻起,盛文元將穿過光陰裡的風霜,開啟嶄新的生活,去迎接未知的挑戰。

這趟列車,他比較熟悉,前幾年他去省城找叔叔和母親的時候曾經坐過。但今天再次坐在上面卻是另一番感覺,他進入了一種幻覺:

車廂窗明几淨,乘務員個個都是美女,乘客個個都懂禮貌。不見那些肩扛編織袋,趿拉著拖鞋的民工。人們說的仿佛都是普通話,列車正在奔向詩和遠方。

唉!同志,抬抬腳。

他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個推著售貨車的女服務員讓他挪挪腳。他才收住思想的韁繩,緩步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

經過一個晚上的顛簸,天剛放亮,列車就緩緩地駛入了省城火車站。

他隨著人流走出車站,這是他第二次來到這裡,整個城市的輪廓已成竹在胸,他感覺這座城市似乎比上次漂亮了許多。他拿著上次買的那張交通圖,按圖索驥,沒費多大功夫,轉了兩趟公交,順利地到達了學校。

剛入學,新同學之間還有些陌生,但一個宿舍的很快就熟悉了起來。而後就是認老鄉,有地區的老鄉,有縣裡的老鄉,沒有他們公社的。

前幾年就考上大學的高中同學金銘,現在已經大學畢業,分配到省城工作。聽說他來這裡上學了,就到學校來看他。

離開家鄉,在遙遠的省城相見,兩人都感到格外親切。但小文仍然覺得金銘高不可攀,以前在高中時,人家就是全縣的拔尖生,考取了名牌大學。現在人家已經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他才剛剛考上。不管怎樣,在省城有可聯繫的同學,心裡還是感到溫暖。

他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性格也變得開朗了。他十分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除了努力學習之外,學校的各項活動他都踴躍參加。老師讓他當上了班長,他盡職盡責,把管理班集體作為一項事業來做。由於他說話隨和,辦事公道,同學們都很維護他。

他學的專業是農用肥料,他來自田埂間,在飢餓中長大。糧食能高產,解決老百姓的吃飯問題是功德無量的大事。他決心要把這一課學好,將來為田間地頭的鄉親們,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

最後一年,學校組織實習。

合成氨的生產是一條龍工藝,七個車間才能完成氮和氫的合成。在老師的帶領下,同學們自擬畢業課題,實地收集數據,提出改進合成氨工藝中的不足。

這個時候,他才認識到什麼是從理論到實踐的飛躍。學習必須活學活用,才能真正學透徹。他之所以復讀那麼多年才考上,最大的教訓就是死記硬背。讀死書,死讀書,長期徘徊在冥思苦想的漩渦中,不能自拔。

畢業設計和各門課程都比較順利,他馬上就要畢業了。就在這時,他突然收到了叔叔的來信。

信很長,但意思只有一個:

這幾年,他在省城上學,家裡兩個老人都是先英在照顧。希望他畢業之後能夠回到家鄉,回到叔叔和母親身邊,對先英也有個交代。

看了來信,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時代總是大步向前,但記憶會裹挾情感停滯在心間。生活百味,往事不堪回首。在南坡村的時候,家裡窮得上不起學。後又跟隨母親和叔叔過到一起,聽人嚼舌頭,再到河溝村異樣的眼神,他咀嚼了各種苦辣的滋味。

現在回過頭來再看,自己之所以高考好幾年屢戰屢敗,就是因為種種的不如意,導致心裡負擔過重所致,他再也不想回到那個讓他傷心的氛圍中了。

他沒有及時給叔叔回信,又陷入了痛苦的抉擇之中。

2022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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