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早年力作(趙孟頫的北京緣)
2023-04-16 08:31:12 3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周文翰
在今人的眼中,趙孟頫是元代最著名的書法家、畫家,是藝術史中閃耀的明星,但是,在趙孟頫活著的時候,他對自己的「書畫名聲」感到自豪嗎?的確有一點點得意,但更多的恐怕是「遺憾」。
《人騎圖》紙本設色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在趙孟頫那個時代,他最核心的身份是「士人」而非書法家、畫家。士人即通曉儒家知識、懂得治理國家之人,如果當上官就是「士大夫」,可以幹些立功、立德、立言的大事,至於寫詩、書法、繪畫,僅僅是業餘的才藝而已。趙孟頫的幸運在於,他得到元世祖的賞識,從白衣文士一躍成為從五品的中級官員,這是個令外人無比羨慕的開端;可悲哀的,他既因為江南士人、趙宋王孫的身份得到元世祖的提拔,可也因為這個身份,註定了他無法躋身中書省、御史臺的核心官位,無法成為宰執重臣——這些更重要的官位,屬於蒙古貴族、色目近臣、北方漢人官僚,與江南士人無緣。
趙孟頫自己也並非第一流的行政幹才,他在濟南路同知任上飽受折磨,從此有點恐懼再當地方主政官員。從那時候起他就知道,自己只適合當個風雅的文學侍從官僚。命運又一次眷顧了他,他得到元仁宗的賞識,再次入京,連連升官,成為從一品的翰林學士承旨。對於這一榮耀,他並不是特別激動,寫下《自警》一詩概括自己的感受,他覺得自己幾個牙齒掉了,頭頂光禿禿的,變成了衰弱的老人,當的這個官也與朝政大局無關,或許以後人們談論更多的是自己用毛筆創作的詩文、書畫:
齒豁頭童六十三,
一生事事總堪慚。
惟餘筆硯情猶在,
留與人間作笑談。
他說自己「一生事事總堪慚」並不純粹是客套,言外之意甚為沉痛,他的確有許多傷心事:趙氏家族的幾十座祖墳被當朝官員挖開尋寶,他不敢置辭;生母丘氏家世低微,他刻意避免提及;對與管道升的婚姻也只能隱約其辭,他最初是入贅管家,要對湖州的親友遮遮掩掩,後來自己當了官,又只能違背入贅的約定,導致嶽父一家「絕後」,讓他一生愧對嶽父母、妻子;長子可能是痴呆兒或者身有殘障,沒有結婚就早逝;幼女則死於一場瘟疫,他對這些變故、死亡都無可奈何,心中有許多慚愧的事情,卻無法對外人言說,只能向佛教師傅透露一二,流著眼淚虔誠懺悔。
《不浪漫:趙孟頫傳》 清華大學出版社
這就是我在《不浪漫:趙孟頫傳》中追尋的趙孟頫,生活在一個不浪漫的時代的,一個不浪漫的人。他不像蘇軾那樣灑脫,不像梵谷那樣瘋狂,他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一個「被動的成功者」。為了避免捲入麻煩,他甚至把編定的詩文集一直保存在家中沒有刻印,直到他去世十七年之後,二子趙雍才把這部文稿交給同鄉刊印《松雪齋文集》。
趙孟頫是湖州人,卻與北京有緣,因為在元代,北京是「大都」,是皇帝和朝廷所在的政治中心,他在這裡為官、成名,一共在這裡生活了十四年,在這裡成為元代中期最著名的書法家、畫家。
他七次進出北京,見證了這座城市的許多變化:
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春天,他第一次進京。作為被舉薦的二十多位江南士人之一,進入這座剛修成兩年多的都城,入宮拜見了世祖皇帝忽必烈。受到皇帝的賞識,他從白衣文士一躍成為從五品的兵部郎中。拔擢趙孟頫,既有忽必烈欣賞趙孟頫才華的因素,更重要的是他有南方來的趙宋宗室子弟這個身份,任用他具有很強的象徵意義:連江南的趙氏子弟也應召入朝為官,既可以象徵自己的統治之清明,也代表自己對南方士人大力獎掖、使用的姿態。
《秀石疏林圖》紙本水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第二次進出京城在同年夏秋。奉尚書省平章政事桑哥之命,他隨兵部尚書劉宣前往江南監督新紙幣「至元寶鈔」的流通事宜,秋末就返回了京城。
第三次進出京城是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秋天。他乘有公事到江南,順便帶夫人管道升一起回到大都,妻子的到來讓趙孟頫總算有了家的溫暖感覺。大半年後他升任更清閒的從四品集賢直學士,散官官銜是奉議大夫(正五品),他的性格和才學更適合這個官職。
倒黴的是,一年後權臣桑哥倒臺,趙孟頫因為之前曾是桑哥的屬下,也遭到御史的攻擊,停職閒居了數月,好不容易才在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正月謀到新職位,以集賢直學士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他南下的時候,太史令兼領都水監事郭守敬正計劃督導兩萬多軍人、工匠、水手、囚徒修建從大都西北高粱河到通州的運河「通惠河」,打算引昌平白浮村神山泉先向西流再南折,過雙塔、榆河後匯合一畝泉、玉泉諸水,從大都西水門入城,匯集於海子(今積水潭和什剎海),然後自東而南,出文明門處的南水門(位於今崇文門)到通州高麗莊入白河,全長160裡,這條運河一年半後竣工的話,大運河就直接以海子碼頭(今積水潭岸邊)為起點了。
《疏林秀石圖》
第四次進京在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底。這一年趙孟頫在濟南路同知任上兩次因為帳目、文書問題遭到山東東西道肅政廉訪司的調查,被停職等候處理。他不得不依靠在京城官場的關係脫身,得到集賢院大學士阿魯渾薩理等的幫助,以朝廷要修《世祖實錄》為由把他召回京城。這時,隨著通惠河的貫通,海子的碼頭周邊快速繁榮起來,從海子邊通向鼓樓的西斜街成為熱鬧的商業中心,出現了許多歌臺酒館。鐘樓後面還出現了一處「窮漢市」,許多窮人聚集在那裡等人來僱傭打短工,比如修牆、蓋房等。可是,這次趙孟頫在朝中受到北方文臣的排擠,在濟南的案件也被追究,元貞元年(1295年)六月他遭到免職的處分,只能失意地回老家,好在,這一次他可以從海子邊的碼頭坐船回家。
第五次進京是大德二年(1298年)夏天,他奉皇太后之名,帶著一眾擅長書法的江南文士進京書寫佛經。太后對趙孟頫等人寫的經書很滿意,執政官員有意留趙孟頫在翰林院為官,可他對官場傾軋心生恐懼,極力以身體有病為理由請求回到南方。他在九月底離開大都回家。這次寫經之行讓趙孟頫的書法在大都、江南都有了更高的知名度,象徵著他的「著名書法家」地位的確立,皇家對他的書法的認可,在民間會形成很大的輿論影響,此後經常有佛寺、道觀請他寫經或者撰寫碑文。
第六次進京是至大三年(1310年),他奉皇太子愛育黎拔力八達(幾個月後繼位為「元仁宗」)之命,乘船沿著大運河進京,十月十九日趙孟頫帶著全家抵達了京師,被任命為正三品的翰林侍讀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他的書畫、詩文才學受到元仁宗的賞識,皇慶元年(1312年)升為從二品的集賢侍講學士,這年五月趙孟頫請假回家鄉給獲得封贈的祖父、父親立碑,把嶽父母的舊居捐出作為祠觀。
《雙松平遠圖》
第七次進京是皇慶二年(1313年)夏天,他銷假回到京城,此後數年他是元仁宗最賞識的幾位文臣之一,延祐三年(1316年)升任從一品的翰林學士承旨,榮顯朝野,此時,他是最著名的書法家、畫家。可悲哀的是,作為一個士人,趙孟頫知道自己與「立功立德立言」的大事無關,作為江南士人,自己無法像蒙古、色目、北方漢人那樣成為中書省、御史臺的宰執重臣,無法參與大政,對此自己也無可奈何。
到延祐六年(1319年),因為妻子患了重病,趙孟頫請假護送妻子返鄉,四月二十五日他帶著家人離開大都,沿大運河南返。五月十日船到臨清時,管夫人永遠閉上了眼睛,享年58歲。趙孟頫回到家後也身體多病,至治二年(1322年)就故去了。
大都最讓趙孟頫親切的或許就是海子那一汪清水,岸邊的一株株柳樹,從海子的北岸南望能看到皇城紅色的蕭牆和雄偉的宮殿,至元二十四年他剛到大都不久,就在《初至都下即事》中記述那裡「海上春深柳色濃,蓬萊宮闕五雲中」的景色,還在「海上」下面註明「北方謂水泊為海子」,這是他的詩中第一次提及北方的詞彙。這裡的湖水、柳樹讓他聯想到湖州的風景,心裡感到親切,時常懷想家鄉的親友,想念南方的春天,這就是趙孟頫的性格:無論是得意還是失意,他常常都想要回到家鄉、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中去。
責任編輯:李崢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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