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白露蒹葭蒼蒼(時令風物蒹葭蒼蒼)
2023-04-21 07:02:53 2
霜降節氣將至。霜降,是秋天的最後一個節氣,在每年陽曆10月24日前後,農曆九月中旬,太陽到達黃經210°時開始。《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霜降,九月中。氣肅而凝露結為霜矣。」
《詩經》中的霜降之美
秋天的六個節氣中,有三個跟水的形態有關係,先後是白露、寒露和霜降。從這些節氣名字中你也能看出,時令的轉換和秋色的漸濃。如果用一句詩來概括這個過程,最精煉的就是「白露為霜」這四個字。
蒹葭
詩經 秦風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採採,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蒹葭就是蘆葦。如果我們細究的話,這幾個字其實有著不同的含義。據《本草綱目》等書籍記載:「葦之初生曰葭,未秀曰蘆,長成曰葦。葦者,偉大也。」至於「蒹」,則指沒長穗的蘆葦。
安徽淮北,溼地公園湖面晨霧與蘆葦在朝陽的映襯下,構成一幅秋色畫卷。視覺中國資料圖
你也許想問,不就是一種植物嗎,為什麼要給它起這麼多名字?從語言學、社會學的角度看,一項事物,人們把它分得越細緻,起的名字越多,就說明這項事物在人們生活中、心目中的位置越重要。譬如,中國古人對於不同品種、不同毛色的馬,都取了專門的名稱。而我們今天稱作「小米」的這種農作物,其不同的品種,就是古人口中的黍、粟、稷、粱等。
從物種分類上講,蘆葦跟很多穀物一樣,屬於禾本科。它雖然一直野生,沒有被人類馴養,但是跟中國人的生活始終很親近。譬如,早春時節,在水下暗暗生長的蘆根(蘆芽),白白嫩嫩,所謂「蔞蒿滿地蘆芽短」,這是人們「咬春」的一道美食;初夏時節,茂密的蘆葉如同青紗帳,散發淡淡的清香,是包裹粽子的重要原料;蘆葦的秸稈,可以用作薪柴、建材或者造紙;鬆軟潔白的蘆花,可以用來填充被子、棉鞋禦寒……不過,我想,中國人看重蘆葦的,主要還是它的詩意之美;它一生中的「高光時刻」,就在於晚秋時節的蘆花漫天、一望無際。
深秋,霜降。白霜打在蘆葦的白絮上、狗尾巴草的草籽上、茅草的葉尖上。遠遠看過去,這些整齊的、修長的禾本科植物,在枯黃的底色之上,一夜之間突然披上了水的結晶體。這些結晶體,白白的,粉末狀,肅殺卻又潤澤,覆蓋一切卻又吹彈欲破。
如果你仔細琢磨,就會發現,《蒹葭》中包含著對大自然細緻入微的觀察。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太陽將升之時的景象。那個時候,距離上次太陽照耀大地的時間最長,氣溫最低,水汽最容易大面積轉化為固態的秋霜。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太陽出現在地平線,固態的秋霜慢慢融化,成為液態的露珠,「未晞」,還沒有被曬乾、蒸發。
——「蒹葭採採,白露未已」,太陽繼續升高,氣溫緩慢回升,白露正在消逝的進行時中,只剩下一點點兒水痕。
蒹葭與秋霜,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一般認為,《蒹葭》是一首情詩。抒情的對象,就是「在水一方」的「伊人」。我們也可以發現,同為《詩經》名篇,《蒹葭》的基調與《關雎》截然不同:《蒹葭》是屬於深秋的,是求之而不得的,是憂愁而寂寥的;《關雎》是屬於盛春的,是得到而圓滿的,是歡樂而滿足的。但它們都有一個重要的相同之處:純潔的愛情故事,只合發生在充滿詩意的水濱溼地。
故壘蕭蕭蘆荻秋
在霜降的深秋,我們不僅常常提起「蘆葦」,還經常會說起「蘆荻」。蘆和荻其實是兩種植物。蘆,禾本科蘆葦屬植物;荻,禾本科芒屬植物。不過,它們的樣子實在太相近了,一般人難以分別。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蘆葦的花序短粗而直挺,像個雞毛撣子;而荻的花序修長順滑,如同絲縷,總是低垂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
隨風搖曳的荻花
中國詩歌中「蘆荻」的出場,往往也是在深秋。
西塞山懷古
唐 劉禹錫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詩豪」劉禹錫的這首詩,充滿了歷史的縱深感和蒼涼感。讀這首詩,你必須懂一些歷史知識:
話說三國末期,魏國權臣家族司馬氏篡位,魏國換了個「馬甲」變成晉國;然後,晉國滅了蜀國,也就是益州,今天的四川一帶;此後,晉國派大將軍王濬,率領浩浩蕩蕩的戰船隊伍,從益州順江而下,直取東吳都城建業,也就是金陵。東吳末代皇帝孫皓自忖招架不住,想了個昏招:在大江上攔了大鐵鏈子,權當設個路障。王濬的軍隊哪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鑿沉鐵鏈。孫皓傻了眼,在城頭上乖乖打白旗,扛著棺材出來投降……
西塞山,位於今湖北省黃石市,山體突出到長江中,因而形成長江彎道,站在山頂猶如身臨江中。深秋時節的一個黃昏,劉禹錫登臨西塞山。此處也曾是一處江防要塞,當年王濬的船隊就經過此地。大江兩岸的荒灘溼地,只見無邊無際、高出人頭的蘆蕩,蘆葦金黃,蘆花與荻花雪白。江風吹來,蘆葦颯颯作響……
遙想當年,船隊遮天蔽日而下,帝王將相無不在棋局之中,想來真是令人感慨!大江還是那樣奔湧,西塞山依然冷峻,古往今來多少人與事?
這樣一首蒼涼厚重的詩作,也只有用「故壘蕭蕭蘆荻秋」來收尾,才可以壓得住啊!
視覺中國資料圖
蘆花被,夜月生香雪滿身
中國詩歌成就了蒹葭,成就了蘆荻,反過來,這種美好的植物,也成就了詩人。有一位詩人,因寫蘆花而成名。
他,就是元朝詩人貫雲石。
貫雲石的身世很不簡單。他的祖上是高昌(位於今新疆境內)回鶻人。貫雲石的祖父阿里海牙是蒙元攻滅南宋的主要將領之一,其父貫只哥為元朝高官,貫雲石則以父之名為姓氏。
用今天的話說,貫雲石是一個「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幸運兒,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高官厚祿。但是,他並不看重這些。深受中華文化浸潤的貫雲石,在二十九歲的年紀,向朝廷辭官,從大都(今北京)出發,前往江南遊歷。
貫雲石也許是沿著京杭大運河南下的吧,當他經過八百裡水泊梁山的時候,正是深秋。貫雲石乘舟飄蕩,發現漁翁的蘆花被清爽宜人,想用自己的錦被來交換。沒想到,漁翁不要錦被,只要貫雲石賦詩一首。關於這件事,貫雲石自己有記載:「僕過梁山泊,有漁翁織蘆花為被,僕尚其清,欲易之以綢者。翁曰:君尚吾清,願以詩輸之。遂賦,果卻綢。」
貫雲石的詩是這樣寫的:
蘆花被
元 貫雲石
採得蘆花不涴塵,翠蓑聊復藉為茵。
西風颳夢秋無際,夜月生香雪滿身。
毛骨已隨天地老,聲名不讓古今貧。
青綾莫為鴛鴦妒,欸乃聲中別有春。
「採得蘆花不涴塵,翠蓑聊復藉為茵」,這蘆花生來潔白無瑕、不染塵埃。「西風颳夢秋無際,夜月生香雪滿身」,在這西風呼嘯、天涼肅殺的深秋時節,身蓋輕柔溫暖的蘆花被,在美夢中呼吸著蘆花的清香,該是多麼美妙的體驗啊。看到這裡,你是不是也恨不得要拿出自己的鴨絨被、羊絨被,跟漁翁做一個交換?
《蘆花被》的故事廣為傳揚,貫雲石索性給自己取了一個別號——蘆花道人。
白色花絮 視覺中國資料圖
貫雲石不是曇花一現的詩人,更不是「一首詩吃一輩子」的詩人。他在遊歷四方後定居杭州,大隱於市,詩文佳作不斷,直到三十九歲時壯年離世。我們知道,元朝的代表性文學體裁是元曲,貫雲石就是一位元曲大家。他曾寫過一組散曲《小梁洲》描繪杭州的四季,請看其中的《秋》篇:
小梁洲·秋
元 貫雲石
芙蓉映水菊花黃,滿目秋光。
枯荷葉底鷺鷥藏,金風蕩,飄動桂枝香。
〔么〕雷峰塔畔登高望,見錢塘一派長江。
湖水清,江湖漾,天邊斜月,新雁兩三行。
西湖之畔的這個清秋,他有沒有再次想起當年的水泊梁山,那個風霜高潔的深秋,那片漫漫無際的蘆花,那床清新溫暖的蘆花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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