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幹千年古鎮(是我故鄉的一座千年古鎮)
2023-07-22 14:11:06 2
陳豔萍
夢裡幹驛
過了馬灣,我就知道,幹驛快到了。
幹驛,是我故鄉的一座千年古鎮。我的老家胡市在天門的東北邊,幹驛在天門的東南邊,距離其實並不遠。但因為沒有什麼交集,就一直未曾來過。
古雲夢澤中,幹驛這地方,地勢稍高,有一塊灘地。人們劃著木船討生活,在此地停留,買賣和交換物質,很熱鬧,形成集市,取名晴灘。後來又叫古晴灘。後隨著古雲夢澤水系的不斷變化,泥沙淤積,晴灘越來越高,成了幹灘,也就改名為幹灘。明成化十七年(1481年),設驛站,名幹灘驛。清雍正四年(1726年),更名為幹鎮驛。「驛」這個字,很好理解,那就是明朝時,此地設過驛站,供官家使用。
順著這個思路一想,眼前就會出現一些畫面:得得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驛站的店小二一聽,好像不是一匹馬,而是好幾匹馬,並趕緊出門迎接。著官服的人一個個下得馬後,店小二接過韁繩,牽馬來到拴馬石邊,拴好馬,快速進堂去服侍官人。
吃什麼,是不用問的,那一定是天門的蒸籠格子。喝什麼,是不用問的,那一定是古鎮最好的酒坊釀出的糧食酒。對,肯定會有一盤油鹽豌豆。最後,到吃米飯時,店小二還會給他們端上一碟鮓辣粑,一疊洋生薑。酒足飯飽後,枕著牛蹄支河,幾位外地人酣然入夢。第二天早上,吃幾個幹驛鍋盔後,他們上馬,絕塵而去。
能夠提供這樣的服務,幹驛曾經的繁華是不言而喻的。能夠提供這樣的服務,幹驛曾經的名氣是不言而喻的。
往幹驛東走十裡,有一個鎮,叫田二河,屬於漢川,是漢川名鎮。自古以來,幹驛古鎮這樣繁華,也與地理環境有很大的關係。強強相連,美美與共。當然,還和幹驛人有關。明朝時,有好些個幹驛人在朝廷裡當大官。
我走進幹驛之前,就知道,它和很多古鎮一樣,失卻了古味,失卻了古韻,失卻了古建。所以,我之此行,並不求能看到些什麼。只希望,能聽些什麼,感受些什麼。
去前,跟周老師說,周老師聯繫了他的髮小魏老師陪我遊古鎮。還有朋友洪峰的堂哥奉林,趁暑假在老家照顧父母。對於古鎮風物,他極有興趣。就這樣,也就有了古鎮三人行。
說起幹驛古鎮的消失,真令人唏噓。相比於其它古鎮,幹驛古鎮的古早味道消失得更早,更徹底。
這,來自於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期的接連兩場大火。
火燒老街
歷史綿延而來,有文字留存,有口口相傳,使得我們知道,那場火災的始作俑者是誰。
古鼎新,這個陝西人,是我家鄉江漢平原上的知名人物。不是因為他善,而是因為他惡。有順口溜可證:天見古,日月不明。地見古,草木不生。人見古,有死無生。物見古,化為灰燼。兒時,我總是聽爹爹和其他爹爹聊天時,說起「日古打勁」這個詞。這個詞,就來源於古鼎新和王勁哉兩個人。
王勁哉,也是陝西人,當時統領128師。據守江漢平原一帶,是侵華日軍的心腹之患。書裡說,他的隊伍經常打勝仗,助長了軍閥作風和半獨立意識,所到之處,從不愛惜老百姓的生命和財產。
古鼎新,只有一隻眼,人們也叫他「獨眼龍」。魏老師給我看了他的照片,有一說一,拋開眼睛部位不看,此人還是很英俊瀟灑的。他原本是王的部下,駐紮幹驛。在幹驛劉洲村建了步槍廠,在幹驛的皇殿小學舉辦過兩期軍官培訓班。武器得以充實,人員得以補充,使得他的勢力迅猛發展,使得此人更囂張更殘暴。民謠為證,人們恨他之深。
王發現古為人詭譎,桀驁不馴,就想除掉他。古知道後,密謀投靠日軍。他離開幹驛,逃到漢川脈旺的侵華日軍處。
王一路追來,見古部已投敵,王命令部隊暫住幹驛待命。怕古鼎新日後再返幹驛,王命令他的部下李德新率兵對幹驛古鎮實施「焦土政策」,除祠堂、廟宇、公房以外的建築,全部燒毀。也得以這一命令,皇殿保護下來了。
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一日的深夜十一時,李德新率領一個營的士兵荷槍實彈,手持火把,挨家挨戶地敲門砸戶,讓大家交出金銀財寶後,再將所有人驅趕到牛蹄河堤上,從下街一家彈棉花的鋪子開始點火。那晚,起著呼呼的北風,使得火勢迅速蔓延成一條幾裡的長龍。見燒得不徹底,隔一天後的十三日,又來燒了一場。
千年古鎮被毀,當年的損失無法估算,後來的損失更無法估算。一夜之間,明清兩代積累的千戶重鎮成廢墟。兩天之內,萬餘居民無家可歸宿在乾涸的河床。後來的古鎮,再也沒有恢復過原貌。
魏老師的家,當年就在古街上。他聽他的父親說起過,富戶人家的房子,有七個天井,八個天井,十幾個天井,可以想像,那房子得有多長,多壯觀。
我在老街上轉悠,一道圍牆圍住的裡面,有一棟老式建築。殘垣斷壁,依稀可見當年的精緻,當年的風情。魏老師說,這應該是小戶人家,太簡陋,他們看不上,也就放過了。
這麼多間華美的房子,被人點火焚燒,火光沖天,哭聲漫地,那駭人怕煞的悽慘場景,仿佛就在眼前。畢竟,只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
太慘了,太慘了。無論以什麼理由,都不能洗刷這樣深重的罪孽。
古鼎新,後來被活埋。
文風流響
我沒有來幹驛之前,讀過胡德盛先生寫的《天門縣東鄉史考》,周慶璋先生原著胡德盛先生補註的《幹鎮驛鄉土志補註》,大致了解過一些幹驛鎮的古人,古事,古景。
雖說是第一次來,但也還是有備而來。
幹驛的人文底蘊,如高天厚土,是不好寫的。但我既然來了,也還是略略寫幾句。要向大家說明的是,這些內容,我也是道聽途說,也或查書所得,如果錯了,漏了,請大家原諒。
牛蹄支河,是幹驛人的母親河。我在一些文章裡讀到,說是河流所經之處,如牛蹄形,所以叫牛蹄支河。
這次,我聽魏老師說,他聽老人們講,清朝時期,河道疏浚改流,從這家的田產前通過也不行,從那家的田產前通過也不行,後來達成共識,把牛的眼睛蒙住,讓它在前面走。它走到那裡,水流就通向那裡,所以叫牛蹄支河。
幹驛這地方,仿佛是文曲星下凡。歷史上,文人名士輩出。古鎮人傳唱的一首歌謠,做了生動的詮釋:一巷兩尚書,五裡三狀元,前面一天官,座後一祭酒,掛角有都堂,鎮中出巡撫。
其中,以「座後一祭酒」的魯鐸老人,最為顯赫。人們說,是魯鐸開啟了天門幹驛的文風。魯鐸之後,幹驛鎮走出了很多讀書人,大人物。
魯鐸(1461年--1527年),字振之,號東岡居士,又號蓮北居士,學者稱「蓮北先生」,晚年稱「止林老人」。明祭酒,國子監最高官員。他去世後,由嘉靖皇帝派遣官員來主持葬禮。
幹驛古鎮,有一棟建築,叫皇殿,初聽說時,我大吃一驚。一座鄉村古鎮,怎麼能有這樣的「地名」。經過一番思考之後,我有個猜測:離這裡不遠的鐘祥,有皇親皇眷,後又有皇陵。皇帝從京城回故園省親,一路上總要休息停頓,這座皇殿,只怕是皇家的行宮。後來讀胡德盛先生編寫的書,裡面也是這樣說的。
但幹驛鎮的老人們卻說,皇殿和魯鐸老人有關。
正德元年,也就是1506年,新繼位的明武宗朱厚照賜給魯鐸一品朝服,派他率團出訪附屬國安南去和番。安南,就是今日之越南。並許諾,和番成功,可讓他做三天皇帝。魯鐸和番成功後,回到朝堂,大臣們紛紛勸說皇帝,讓魯鐸做三天皇帝的事情,萬萬不可行。萬一他想永遠做皇帝,鬧出事端,那就不好收拾了。後來,折中了一下,在魯鐸的家鄉幹驛蓋一座皇殿,以示嘉獎,也或彌補。
當然,現在的皇殿,早已片瓦不存。
但有一點值得欣慰,文昌閣摧毀,磚瓦和木料運到皇殿,把皇殿改造成了一所小學。雖是荒唐的行徑,但也善莫大焉。是為教書育人,是在薪火相傳。
一巷兩尚書,一位是大名鼎鼎的明朝官員,名字叫周家謨(1547年--1630年),字明卿,號敬松,大家喊他周天官。天官,天官,名字多麼宏闊,足見此人的卓越之卓越。
在朝為官期間,周家謨鞠躬盡瘁,不顧個人安危,一切以國家利益為重。他曾經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總理職位,後遭人陷害,被剝奪官籍。返回故鄉,他仍然心憂天下,後新皇帝登基,他被重新啟用,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老人是長壽之人,活到八十四歲。
周天官去世後,葬禮由皇帝下詔舉行,很引人注目。他的家人眼見如此,怕被盜墓,又給他建了十幾處墳墓,讓人辨不清真正的「天官之墓」。
也是這樣,墓葬得以完好保存至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因為一些原因,佔地七十畝的周家謨之墓被摧毀。聽說,開棺那一刻,周家謨老先生的肉身尚存。
另一位,則是陳所學(1559年--1641年),字正甫,號正寰,晚號松石山人。他萬曆七年鄉試中舉,1583年參加癸未科殿試,名列二甲第三十八名成進士,官至戶部尚書。當他預感到朝政昏庸,無力回天時,主動請辭回到家鄉。朝廷挽留他,下的詔書達十二次之多。
他不動心,專心在老家著書立說,和同鄉進士周家謨,李維禎交情深厚,和「公安三袁」情同兄弟。袁宏道在《敘陳正甫會心集》中讚嘆所學的文採:世人所難得者唯趣。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孰謂有品如君,官如君,年之壯如君,而能知趣如此者哉!
我讀到這裡,特別會心,文章重在趣。趣,難得。有趣,即是好文。
陳所學老先生非常謙卑,所著詩文一直深藏不露。1943年正月初六,臭名昭著的古鼎新在幹驛學人陳先源家放了一把火,松石園故址旁前後九進的陳氏故居化為灰燼。所學老人畢生著作,就收藏在這所老宅裡。
湖北人常常說「九頭鳥」這三個字,說是明朝張居正時期,他向朝廷推薦了九個年輕人擔任監察御史。這九個人,個個剛正不阿,大公無私,學養深厚,朝廷特賜予「九頭鳥」之名,以示嘉獎。這九個人裡,就有周家謨和陳所學。
這是傳說,不知真假,大家姑且一聽。
古鎮文昌閣,就是明朝所修建,它矗立在牛蹄支河畔的一處高臺上。蜿蜒的街道如一條青龍,文昌閣在這裡,就像青龍含著寶珠。三進院落。一進是前殿,以迎客,雕梁畫棟,鬥拱飛簷。二進是中殿,以教學,學童滿座,書聲琅琅。三進是後殿,以供奉,文聖孔子坐像,名人字畫滿壁。整棟建築蔚為壯觀,雄踞本鎮名勝之首。
童謠裡唱的,鎮中出巡撫,就是周樹模老人(1860年--1925年),字少樸,號沈觀,又號孝甄,晚年自號「泊園老人」。
這位老人,曾任黑龍江巡撫,在此職位上功績卓越。小鎮上的老人們,經常會談起他的事跡。
他15歲中秀才,19歲進湖北經心書院讀書,25歲中舉人,29歲中進士,入選翰林院庶常,32歲任翰林院編修。
他家的老宅叫「周匯東」,一連365天,除幾個重大節日外,大門常年關閉,人員進出均經過由家丁看守的耳屋差房。即使是耳屋差房,也還是花磚亮脊,飛簷翹壁,門前有石鼓和上馬石。只有朝廷重臣前來拜訪,才開中門迎客。
晚年的老人,閒居北京,著書自遣。常與恩施樊增祥,應山左紹佐三人詩酒酬唱,時稱「楚中三老」。
歌謠裡唱的「五裡三狀元」,那是我家鄉家喻戶曉的蔣氏家族蔣立墉家,嘉慶狀元,也因此,天門被稱為「狀元之鄉」。當年,蔣氏家族有好幾個青年人參加考試,分別出了探花,狀元,翰林各一名,說「五裡三狀元」,是採取類比的藝術手法,其實也可以念「五裡一狀元」。
「掛角有都堂」,說的就是蔣氏家族的蔣詳墀,曾任左副都御史,稱之為都堂。
我還想說的是,周樹模老人這個家族,近代出了一位大才子,名字叫周慶璋。如今的幹驛人,有很完整的鄉土志可閱讀,得益於這位老前輩的著作。
他生於1899年,去世於1964年。
那是1918年的初夏,年僅19歲的周慶璋就讀於湖北省立第一優等師範學校。臨放暑假時,學校給他們布置了一篇暑假作業——寫一篇關於自己家鄉地方志一類的文章。
一放假,周慶璋立即從武漢回到了故鄉小鎮,經過多方走訪、打聽、考察,並查閱相關資料,最後完成了一本小冊子《湖北省天門縣乾鎮驛鄉土志》。
這份作業完成得非常優秀,不僅文筆相當優美,而且完全符合鄉土志的規範與要求,「對一鄉之疆域、山川、古蹟、人物、風俗、出產、農田水利、教育、寺觀等史料廣泛收羅」。可以說,這樣一本小冊子全方位把幹驛的情況反映了出來,彌補了很大一個空白。
作業交上去以後,學校認為非常有價值,也是天門人的校長沈肇年先生更是喜出望外,欣賞有加,就將這本乾鎮驛鄉土志作為範本保留下來。後來歷經數十年,幾經輾轉,這部作品的原件竟然由湖北省博物館轉移到西南聯大、北京大學、最後由中國歷史博物館收藏,其抄件更是廣為流傳。
尋訪青石板
「鎮街依堤,長三裡許,寬六尺。長堤一眺,則屋宇櫛比,工商鱗集。村落依高阜而局,或百餘家,或數十家,雞犬相聞,守望相助,猶有古之遺風焉。
這是周慶璋老人在(《乾鎮驛鄉土志》裡寫的。
現在的小街,當然無法找到當年描述的場景。我來尋訪古鎮,最想看到的就是青石板。
我問魏老師,青石板還有沒有。魏老師說,還有點倖存,不長。當時,已是夜幕降臨,我們當即決定,去見青石板。
幹驛古鎮的青石板,是五條石。
明朝,幹驛出了周天官,魯祭酒,陳尚書,魏按察,李將軍等高官顯宦,朝廷重臣。清康熙年間,依循慣例,將幹驛鎮主街道改成五條石官道。西起「古晴灘」鎮門處,東至「文明關」關門處的這段正街街心。整齊鋪設長過三米,寬約一尺,厚過五寸的白麻石條五排,兩旁鋪設大小不等的青石板。其它集鎮的青石板街道,一般是中間橫鋪,兩旁各豎一排白麻石條,如梯子狀。走五條石官道,有講究,凡是五品以下官員,文官需下轎,武官需下馬,步行而過。
現僅存的一段,石板斑駁破敗,若不是有五條石官道的簡介,很難相信這青石板昔日曾經有過的輝煌禮遇。
兩邊是民居,幾個人坐在門口乘涼,其中一位大姐說,這青石板,如今可香噴了,很多人前來拍攝。
它是古鎮唯一的象徵。也或,是古鎮的靈魂。
夜色裡的青石板,沒有看好,第二天早晨,我們又過去看。
經過菜市場,路邊有人賣雞頭苞,一邊剝皮一邊賣,很俏銷。我已多年沒有見這情景了,忙湊過去看。大姐很熱情,另給我剝了兩個雞頭苞。才從水裡撈上來,雞頭苞的頭上頂著紫色花。
鄉村集鎮,菜市是最生動的場所。進進出出的,大多是老人。他們熱情,有時間,喜歡交談,聲音洪亮,使得菜市場更鮮活。
揣著雞頭苞,提著香瓜,走向青石板老街。可惜,沒有下雨。可惜,天氣太熱。走在這青石板路上,很難聯想起戴望舒的《雨巷》,那撐著油紙傘的姑娘。很難聯想起鄭愁予的《錯誤》,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只能稍稍想起的是,這青石板路上,曾經走過很多雙腳,曾經承載過很多副身板,曾經踏過很多隻馬蹄,曾經印過很多道車轍,曾經飄蕩過很多聲音,曾經消散過很多話語。
魏老師說,他小時候看見的青石板街道,有三裡七分長。下雨天,木屐踩在上面,發出的」嗒嗒「聲,連綿而有生氣。奉林說,他如今還能回想起自己走在青石板上時的跫音,回想起那抹光亮,那份寂寥。
還是昨天那位大姐,正坐在門口喝湯,她說,未來修路,青石板肯定會被拿掉。我知道大姐的意思,她的門口不平,她其實很有想法。但我覺得不會,如何改造,這段青石板路都會保存下來。
悠悠歲月,綿綿時光,這青石板,在人們的心中,已不再是路,而是印跡。已不再實用,而是典藏。
有米醋的味道飄蕩,一看,街邊有牌,介紹幹驛李長茂醋業的歷史沿革。走進去,醋香更濃。米醋,不同於陳醋,它由米酒轉化而來,仿佛是為家鄉蒸菜而量身定做,樸素而經典。
老闆家的院子大,擺著很多口大缸。缸口戴著鬥笠,在大太陽下曬著,是一道景觀。院子的最深處,有一口缸,其貌不揚,但又與眾不同。老闆介紹,這是祖傳留下之物,不敢用,怕它破。用手摩挲了一下,看起來粗糙的缸身卻華潤柔和。我想,這是時間之下工藝和使用之間自行轉換和成就的魔力。
古鎮,大的標誌物,是不會有的。細細尋,犄角旮旯,細枝末節,總還有些古鎮氣息在悠悠迴響。
民居情思
尋訪幹驛的一棟民居,是我的念想。
朋友洪峰,有一次發朋友圈,寫他回去參加姑父的葬禮,一併發出的民居圖,吸引到我了。
這次去幹驛,聯繫到洪峰的表哥志勇兩口子,得以去參觀了這棟老宅。
這是我很多年前在家鄉時,經常看見的民居樣式。後來,再後來,這樣的民居越來越少。即使有,也是斑駁滄桑,潦倒不堪。但這棟民居不同,它還是新的。但確確實實,它其實是舊的。
這是典型的江漢平原上的丈八八民居式樣。什麼是丈八八?就是房子的主梁高度 是一丈八尺八寸。此屋三間,十根柱頭落地,穩如泰山。漆得光亮的鼓皮,能當鏡子用。整齊結實的梁板搭成的樓,渾然如新。
那時候的建築,基本是這樣的格局。只是柱子的多少和粗細有別,有的人家好一點,有的人家差一點。鼓皮,那確實要看條件。有的人家有鼓皮,有的人家沒有鼓皮,只能用蘆席隔牆。
整座瓦屋,像一幅水墨畫。屋頂上, 黑色的瓦片依循著自身的弧度一層層一排排扣著,頗像故鄉的蒸肉。風來時,迴旋的風聲在屋頂穿梭嫋繞。雨來時,雨水順著瓦楞給瓦屋裝上一道雨簾,下面接著木桶。一夜大雪,早晨,一截截冰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孩子們拿著竹篙敲打嬉戲。 屋頂的形狀像一本翻開後仰面朝天的大書,中間那道橫線兩側,往天空的方向造一彎飛揚的弧線,極像人嘴角的笑意,頓使臉部表情生動起來。貓們在屋頂「颼颼」穿梭,踏出一片清脆。
清晨,木門次第吱吱呀呀,扭扭捏捏。梁上的老燕子等不及,衝出去為兒女們尋食。乳燕們張著黃色小口,伸出頭候著媽媽回來。打開雞籠,雞們撲騰撲騰翅膀,踏著碎步,小眼睛滴溜轉,找吃的。一側的偏房,豬聽到聲響,大聲嘟囔叫餓。主婦們手忙腳亂,吆喝著忙一陣。一會兒,各家各戶的炊煙花朵般開放,和自家青瓦纏綿悱惻一番後,拉伴結夥, 高空尋雲去了。孩子從床上爬下來,坐在青石門檻上,等著賣鍋盔油條包子的生意人快快到來。
那個年代,做一棟瓦房,動用的往往是畢生之財富。地勢低洼的地方,十年九淹。漲水的時候,人們把柱頭用鐵絲綁起來,怕它被衝走。也有人家,怕屋倒,就在牆上打洞,讓水呈流動的態勢。
志勇家的這間瓦屋,坐位很高。旁邊是稻田,前面是菜園,格格空空種花草。大門高敞,上書「鍾靈毓秀」四個黑色大字。兩邊有兩幅畫,是自然風光。志勇媽媽說,當年,請來的工匠畫不出來了,她說,她去畫。結果,三下兩下就畫好了。
我說志勇媽媽是才情女子,志勇媽媽就笑,然後說,那個年代,繡門帘,繡帳簾,繡枕頭,繡鞋墊,繡孩子的布兜等等,她是一把好手。
現在,七十幾歲了,穿針引線,說眼睛一點兒不迷濛。
老人家一輩子好強,一輩子惜物。一輩子能幹,一輩子智慧。「鍾靈毓秀」,不是這個詞好,才用在這裡。而是這個女主人就是這麼好,所以用在這裡。
老伴兒去世不久,老人還沉浸在悲痛中,但她很會想。老伴兒病得的不好,生活質量差,這樣快快地走了,是福氣。活著的時候,她盡力照應。走了,心裡也沒有愧疚。
老屋旁邊,老倆口建了一棟新屋,兒子們並不會回來住,二老卻非要做。他們是這樣想的,大家都做樓房,他們家也要做一棟,享受住新房的滋味。兒子孫子們回來,也可以住新屋。
老伴兒去世後,老人一個人住著兩間屋子。老屋,收檢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讓所有的老物件保持著原樣,讓老屋的風貌保持著原樣。她只是晚間在新屋睡,白天裡,她還是在老屋活動。
這其實是一種陪伴,某種意義上,老屋就是老伴兒,老伴兒就是老屋。
房間裡的桌子上,有一對瓷壇,完好無損。是老人當年的嫁妝。梳妝盒,在歲月裡自行陳舊斑駁,老人一直保存著。房間裡有三臺老衣櫃,其中一臺,老人說,是娘家的母親用過的,後來翻新舊屋,大家準備劈了它。老人不許,抬到自己家。
衣柜上的一對銅製扣件,小魚造型,做工很精緻。這麼多年了,還泛著光澤。原想把玩片刻,竟有些愛不釋手。
過去,物質沒有現在這樣的充裕,時間沒有現在這樣的緊張,發展沒有現在這樣的現代。人們的生活很簡單,很慢緩,很古拙。單純,往往是更高級的美感。這對小金魚扣件,可表達那個年代的很多東西。
對這種瓦屋,我的念想很深。我出生時,家裡的房子是小兩間,只前面是灰磚,其它三面均為土牆,搖搖欲墜。後來,它真的倒了。婆婆爹爹沒有能力建房,用積攢了一輩子的一千八百元買了別人的一間房,也是搖搖欲墜,仿佛一推就倒。
後來,我離開家鄉。後來,婆婆爹爹去世,那買下的三間屋倒塌。在我的生命裡,一直沒有盼到那樣的三間大瓦房,我有遺憾。遺憾自己沒有住過那樣的房子,也遺憾婆婆爹爹操勞一生,晚景那麼悽涼。我曾經想著,等有能力了,為婆婆爹爹蓋一間嶄新的瓦屋,買一臺電視機。沒等我做到,他們就相繼離世。
人生長恨水長東。
房子,是遮風避雨,也是溫暖和熱鬧的承載。祖孫之家,是沒有的。但我還是想,渴望,也就把這種想和渴望寄托在這瓦屋之上,隨時間流逝,這情結蔓延至所有的瓦屋。看起來,我是在懷舊。其實,我是在懷想,懷想當年那些缺憾,那些嚮往。
坐在志勇家這三間瓦屋的青石板門檻上,我有點恍惚,它成了我的家。
幹驛鍋盔
回到天門,鍋盔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是不能不品嘗的美食。
沒來到幹驛前,我就聽說過幹驛的鍋盔,比其它地方大,比其它地方貴,比其它地方好吃。
聽說,天門舉行的鍋盔比賽,幹驛的魯榮初師傅得了第一名。
其實沒來之前,我聽說幹驛有個四香鍋盔,一直堅持用脫皮的芝麻,堅持熬製糖稀,堅持老面發酵等。不巧的是,天氣太熱,他的鍋盔店歇熱了。然而也是巧,幹驛有十幾家鍋盔店,我們隨便走,就走到了魯師傅的鍋盔攤子前。大馬路邊,他正在貼鍋盔,旁邊有幾個人等著。
我伸進爐火裡望了望,鍋盔確實大,還鼓。夾出來時,丟在爐臺上,「邦」的一聲響。趕緊拍了一張照後,準備把鍋盔裝起來。魏老師說,不能裝,要用紙包。只一裝進塑膠袋,鍋盔的味道就變了。
說著,魏老師拿起一張裁好的報紙,讓我託著鍋盔。他說,你看,「獅子頭羅漢肚起層有酥口」,這就是幹驛鍋盔的特點。
鍋盔的兩頭,造型是不一樣的,有一頭,師傅一捏一扯,就成了獅子頭樣,這是師傅的造型藝術。羅漢肚的意思是說,鍋盔的中間部位是鼓的,這是師傅駕馭火功的能力。酥口,是刷過糖稀的麻面,這是鍋盔師傅傳承的匠心。
幹驛鍋盔,也叫酥麻鍋盔。
現在,很多師傅做鍋盔,省了刷糖稀的這個環節。糖稀,要正宗的麥芽糖熬成。不然,味道也不會好。
幹驛鍋盔,寬大,但並不是很厚。一口咬下去,酥勁比較足。刷過糖稀,有淡淡的甜味。除此之外,再不好描述。
天門人喜歡天門鍋盔,喜歡得有些痴,永遠的心心念念,永遠的不離不棄。那個味道,已刻在大家的肚子裡。描述,其實是多餘的。
吃鍋盔,要趁熱。再好的鍋盔,冷了就不好吃了。幹驛鍋盔在這方面尤盛,不知道是不是配料的原因,涼了後,很筋道。
魯師傅說,自從他得獎之後,天門一家單位請他去食堂專事做鍋盔,他幹了幾個月後,辭職回來了。
他說,不是工資高低的問題,而是受不了限制,覺得不好玩。
在這小街上賣鍋盔,每個顧客都是他的熟人。一邊貼鍋盔,一邊還有人陪他說話。一邊貼鍋盔,一邊還可以看著小街上的風景。仿佛,不是營生,而是在好玩。
遇到節假日,人們返鄉,那鍋盔,俏銷得不得了。必要時,還要預定。貼不贏,賣不贏,最後,還有人買不到。人們站在爐子旁邊,吃著鍋盔,誇獎著手藝。
魯師傅說,這感覺,單位食堂裡是沒有的。
在外的家鄉人,可以找魯師傅快遞鍋盔。鍋盔多少錢一個,就是多少錢。快遞費,由買鍋盔的人承擔。
吃著美味的鍋盔,總擔心,未來的某天,鍋盔會從家鄉的土地上消失。
悵然若失
寫完鍋盔,就此打住,前面我說,幹驛古鎮寫不好。而其實,還寫不完。
名人太多了。除我略略寫了幾筆的那幾個人之外,還有很多。
古蹟太多了。除文昌閣、皇殿外,還有書院,有庵,有廟,有寺,有道觀,有各種樓閣,有觀音堂,還有過天主堂。遺憾的是,所有的建築都沒有留存。幸運的是,有人做了記錄。
總是痴痴地想,假若皇殿還在,老街上一長溜的房子還在,各種亭臺樓閣還在,寺廟香火還在,那幹驛古鎮,將是多麼美好。生活,恰恰是不能講如果的。當下怎麼樣,就是怎麼樣,不能作絲毫聯想。唯一可問詢的,就是腳下的土地。而土地,是永恆的寂靜。
對於家鄉,了解得越多,越知道家鄉的好。我接納她的過程,也是她接納我的過程。這種融合在一起的感覺,好美妙。而同時,也萬分心痛。
它是古鎮,是一個地方,是一個地名,但我在了解書寫的途中,把它看成了一位老人,一位祖輩。
它包容了太多的傷害,承受了太大的磨折。它如此輝煌,如此努力。它如此隱忍,如此沉默......
陳豔萍,湖北天門人,現居武漢,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自由寫作者,出版了散文集《故鄉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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