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經典散文精選【三毛】
2023-07-21 14:27:53 2
三毛,原名陳懋(mào)平(後改名為陳平),中國現代作家,1943年出生於重慶,1948年,隨父母遷居臺灣。1967年赴西班牙留學,後去德國、美國等。
三毛致賈平凹的信
平凹先生:
現在時刻是西元1991年1月1日清晨2點。下雨了。
今年開筆的頭一封信,寫給您:我心極愛的大師。恭恭敬敬的。
感謝您的這支筆,帶給讀者如我,許多個不睡的夜。雖然只看過兩本您的大作,「天狗」與「浮澡」,可是反反覆覆,也看了快二十遍以上,等於四十本書了。
在當代中國作家中,與您的文筆最有感應,看到後來,看成了某種孤寂。一生酷愛讀書,是個讀書的人,只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夠講講這方面的心得。讀您的書,內心寂寞尤甚,沒有功力的人看您的書,要看走樣的。
在臺灣,有一個女友,她拿了您的書去看,而且肯跟我討論,但她看書不深入,能夠抓提一些味道,我也沒有選擇的只有跟這位朋友講講「天狗」。這一年來,內心積壓著一種苦悶,它不來自我個人生活,而是因為認識了您的書本。在大陸,會有人搭我的話,說「賈平凹是好呀!」我盯住人看,追問「怎麼好法?」人說不上來,我就再一次把自己悶死。看您書的人等閒看看,我不開心。
平凹先生,您是大師級的作家,看了您的小說之後,我胸口悶住已有很久,這種情形,在看「紅樓夢」,看張愛玲時也出現過,但他們仍不那麼「對位」,直到有一次在香港有人講起大陸作家群,其中提到您的名字。一口氣買了十數位的,一位一位拜讀,到您的書出現,方才鬆了口氣,想長嘯起來。對了,是一位大師。一顆巨星的誕生,就是如此。我沒有看走眼。以後就憑那兩本手邊的書,一天四、五小時的讀您。
要不是您的贈書來了,可能一輩子沒有動機寫出這樣的信,就算現在寫出來,想這份感覺——由您書中獲得的,也是經過了我個人讀書歷程的「再創造」,即使面對的是作者您本人,我的封閉感仍然依舊,但有一點也許我們是可以溝通的,那就是:您的作品實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問題;是您本身的靈魂。
今生閱讀三個人的作品,在二十次以上,一位是曹[雨沾],一位是張愛玲,一位是您。深深感謝。
沒有說一句客套的話,您新贈給我的重禮,今生今世當好好保存,珍愛,是我極為看重的書籍。不寄我的書給您,原因很簡單,相比之下,三毛的作品是寫給一般人看的,賈平凹的著作,是寫給三毛這種真正以一生的時光來閱讀的人看的。我的書,不上您的書架,除非是友誼而不是文字。
臺灣有位作家,叫做「七等生」,他的書不錯,但極為獨特,如果您想看他,我很樂於介紹您這些書。
想我們都是書痴,昨日翻看您的「自選集」,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時裡有些驚嚇。原先看您的小說,作者是躲在幕後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沒有窗簾可擋,我輕輕的翻了數頁。合上了書,有些想退的感覺。散文是那麼直接,更明顯的真誠,令人不舍一下子進入作者的家園,那不是「黑氏」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今晨我再去讀。以後會再讀,再念,將來再將感想告訴您。先念了三遍「觀察」(人道與文道雜說之二)。
四月(一九九零年)底在西安下了飛機,站在外面那大廣場上發呆,想,賈平凹就住在這個城市裡,心裡有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幾支煙,在冷空氣中看煙慢慢散去,而後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種舉步。
吃了止痛藥才寫這封信的,後天將住院開刀去了,一時裡沒法出遠門,沒法工作起碼一年,有不大好的病。
如果身子不那麼累了,也許四、五個月可以來西安,看看您嗎?到了不必陪了遊玩,只想跟您講講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當代大師——賈平凹。
用了最寶愛的毛邊紙給您寫信,此地信紙太白。這種紙臺北不好買了,我存放著的。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鄉,成了我的「夢魅」。商州不存在的。
不死鳥
文/三毛
一年多前,有份刊物囑我寫稿,題目已經指定了出來:「如果你只有三個月的壽命,你將會去做些什麼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沒有去答這份考卷。
荷西聽說了這件事情,也曾好奇的問過我——「你會去做些什麼呢?」
當時,我正在廚房揉面,我舉起了沾滿白粉的手,輕輕的摸了摸他的頭髮,慢慢的說:「傻子,我不會死的,因為還得給你做餃子呢!」
講完這句話,荷西的眼睛突然朦朧起來,他的手臂從我身後繞上來抱著我,直到餃子上桌了才放開。
「你神經啦?」我笑問他,他眼睛又突然一紅,也笑了笑,這才一聲不響的在我的對面坐下來。
以後我又想到過這份欠稿,我的答案仍是那麼的簡單而固執:「我要守住我的家,護住我丈夫,一個有責任的人,是沒有死亡的權利的。」
雖然預知死期是我喜歡的一種生命結束的方式,可是我仍然拒絕死亡。在這世上有三個與我個人死亡牢牢相連的生命,那便是父親、母親,還有荷西,如果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在世上還活著一日,我便不可以死,連神也不能將我拿去,因為我不肯,而神也明白。
前一陣在深夜裡與父母談話,我突然說:「如果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的這條路,你們也要想得明白,因為在我,那將是一個更幸福的歸宿。」
母親聽了這話,眼淚迸了出來,她不敢說一句刺激我的話,只是一遍又一遍喃喃的說:「你再試試,再試試活下去,不是不給你選擇,可是請求你再試一次。」
父親便不同了,他坐在黯淡的燈光下,語氣幾乎已經失去了控制,他說:「你講這樣無情的話,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獄裡,因為你今天既然已經說了出來,使我,這個做父親的人,日日要活在恐懼裡,不曉得那一天,我會突然失去我的女兒。如果你敢做出這樣毀滅自己的生命的事情,那麼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與你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與你為仇,因為是——你,殺死了我最最心愛的女兒——。」
這時,我的淚水瀑布也似的流了出來,我坐在床上,不能回答父親一個字,房間裡一片死寂,然後父親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出去。母親的臉,在我的淚光中看過去,好似靜靜的在抽筋。
蒼天在上,我必是瘋狂了才會對父母說出那樣的話來。
我又一次明白了,我的生命在愛我的人心中是那麼的重要,我的念頭,使得經過了那麼多滄桑和人生的父母幾乎崩潰,在女兒的面前,他們是不肯設防的讓我一次又一次的刺傷,而我,好似只有在丈夫的面前才會那個樣子。許多個夜晚,許多次午夜夢回的時候,我躲在黑暗裡,思念荷西幾成瘋狂,相思,像蟲一樣的慢慢啃著我的身體,直到我成為一個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樣的長,那麼的黑,窗外的雨,是我心裡的淚,永遠沒有滴完的一天。我總是在想荷西,總是又在心頭裡自言自語:「感謝上天,今日活著的是我,痛著的也是我,如果叫荷西來忍受這一分又一分鐘的長夜,那我是萬萬不肯的。幸好這些都沒有輪到他,要是他像我這樣的活下去,那麼我拚了命也要跟上帝爭了回來換他。」
失去荷西我尚且如此,如果今天是我先走了一步,那麼我的父親、母親及荷西又會是什麼情況?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對我的愛,讓我的父母在辛勞了半生之後,付出了他們全部之後,再叫他們失去愛女,那麼他們的慰藉和幸福也將完全喪失了,這樣尖銳的打擊不可以由他們來承受,那是太殘酷也太不公平了。
要荷西半途折翼,強迫他失去相依為命的愛妻,即使他日後活了下去,在他的心靈上會有怎麼樣的傷痕,會有什麼樣的烙印?如果因為我的消失而使得荷西的餘生再也不有一絲笑容,那麼我便更是不能死。
這些,又一些,因為我的死亡將帶給我父母及丈夫的大痛苦,大劫難,每想起來,便是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畢竟,先走的是比較幸福的,留下來的,也並不是強者,可是,在這徹心的苦,切膚的疼痛裡,我仍是要說——「為了愛的緣故,這永別的苦杯,還是讓我來喝下吧!」
我願意在父親、母親、丈夫的生命圓環裡做最後離世的一個,如果我先去了,而將這份我已嘗過的苦杯留給世上的父母,那麼我是死不瞑目的,因為我明白了愛,而我的愛有多深,我的牽掛和不舍便有多長。
所以,我是沒有選擇的做了暫時的不死鳥,雖然我的翅膀斷了,我的羽毛脫了,我已沒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顆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寶,再痛,再傷,只有他們不肯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棄他們的念頭。
總有那麼一天,在超越我們時空的地方,會有六張手臂,溫柔平和的將我迎入永恆,那時候,我會又哭又笑的喊著他們——爸爸、媽媽、荷西,然後沒有回顧的狂奔過去。
這份文字原來是為另一個題目而寫的,可是我拒絕了只有三個月壽命的假想,生的艱難,心的空虛,死別時的碎心又碎心,都由我一個人來承當吧!
父親、母親、荷西,我愛你們勝於自己的生命,請求上蒼看見我的誠心,給我在世上的時日長久,護住我父母的幸福和年歲,那麼我,在這份責任之下,便不再輕言消失和死亡了。
荷西,你答應過的,你要在那邊等我,有你這一句承諾,我便還有一個盼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