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朝文學社會背景(南朝吳歌與魏晉風流)
2023-04-13 07:05:22 1
魏晉南朝文學社會背景?作者:曾智安(河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下面我們就來說一說關於魏晉南朝文學社會背景?我們一起去了解並探討一下這個問題吧!

魏晉南朝文學社會背景
作者:曾智安(河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吳歌與西曲曲辭是南朝樂府與民歌中最為精彩的部分。其中主要產生於東晉、劉宋時期的吳歌年代更為靠前,特色更為鮮明,並且影響了西曲的產生與發展,為歷代所關注。但其與魏晉風流的書寫問題,卻較少有人探討。
魏晉風流是魏晉時期上層士人間形成的特定人物審美範疇,多載錄於南朝宋人劉義慶編撰的《世說新語》,體現於士人獨特的言談舉止及逸事中,是當時精英文化的代表,為南朝士人所津津樂道。而南朝吳歌主要表現江南地方風情與普通兒女的日常情態,雖然至晉、宋間已流行於上層社會,但正統人士多以妖俗視之。《世說新語·言語》篇載:「桓玄問羊孚:『何以共重吳聲?』羊曰:『當以其妖而浮。』」《北堂書鈔》卷五九引《晉中興書·太原王錄》亦載王恭批評謝石醉唱吳歌是「效妖俗之音」。極端者甚至將吳歌視作魏晉音樂及文化傳統的對立。宋順帝昇明二年,尚書令王僧虔上表議論《三調歌》時說:「今之《清商》,實由銅雀,魏氏三祖,風流可懷,京、洛相高,江左彌重……十數年間,亡者將半。自頃家競新哇,人尚謠俗,務在噍危,不顧律紀,流宕無涯,未知所極,排斥典正,崇長煩淫。」所謂「家競新哇,人尚謠俗」主要就是指吳歌。在王僧虔看來,它們「崇長煩淫」,排斥「典正」的曹魏樂歌。又《南齊書·蕭惠基傳》載:「自宋大明以來,聲伎所尚,多鄭衛淫俗,雅樂正聲,鮮有好者。惠基解音律,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輒賞悅不能已。」宋大明以來的「鄭衛淫俗」也主要是指吳歌,被認為是魏三祖曲及《相和歌》等「雅樂正聲」的反面。因此,南朝時期,魏晉風流與吳歌雖然都流行於世,但乍看之下,似雅俗異路,適為反對。然而吳歌與魏晉音樂及其文化傳統並非完全對立。吳歌中的一些曲目本身就是魏晉風流的產物。如《懊儂歌》本是西晉石崇愛妾綠珠創製,《碧玉歌》據傳是晉汝南王為其愛妾所作,且與名士孫綽頗有關聯;《桃葉歌》與王獻之接其愛妾渡江之逸事有關,《團扇歌》則源於晉中書令王珉與其嫂婢謝芳姿情好的美談。這些都是對魏晉士人風流逸事的直接表現。而吳歌中還有一些曲辭看似略不經意,實則也應是對魏晉風流的隱性書寫。
首先來看南朝吳歌《讀曲歌》中的一首曲辭:「憐歡敢喚名,念歡不呼字。連喚歡復歡,兩誓不相棄。」這首曲辭採用江南俗語,著力表現女子情深、嬌嗔之態,看起來純是普通兒女的旖旎風情。但細究其實,則與「竹林七賢」之一王戎及其妻子的閨中情事極為相似。《世說新語·惑溺》篇載:「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後勿復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恆聽之。」「卿」為不敬之詞。王戎妻「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於禮為不敬,於情則是至篤,是為上層士人的獨特風流,並在南朝傳為美談。將其與《讀曲歌》曲辭合而觀之,可知「字」是敬語,「名」是暱稱,女子「憐歡敢喚名,念歡不呼字」,也正是破禮法而暱閨情,其辭氣風情與王戎妻「親卿愛卿,是以卿卿」如出一轍。其間神合之處,恐不可以巧合視之。
其次來看《子夜冬歌》中的一首曲辭:「白雪停陰岡,丹華耀陽林。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這首曲辭源於左思《招隱詩》其一:「杖策招隱士,荒塗橫古今。巖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可見曲辭並非是對左思原作某一片段的完整截取,而是分取拼合,並有修改。曲辭這種做法看似平常,但恐亦不是隨意之舉,而是試圖藉此表達對魏晉士人尤其是左思的致敬。據《梁書·昭明太子傳》:「(蕭統)性愛山水……嘗泛舟後池,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曰:『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侯慚而止。」可見這首《子夜冬歌》與蕭統的取徑完全一致,都是通過引用左思的詩句來否定世俗音樂,肯定山水之美,進而推美左思的高雅情懷。另外,曲辭前兩句的選取還可能與王徽之雪夜訪戴的逸事有關。《世說新語·任誕》篇載:「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王子猷即王徽之。關於其「詠左思《招隱》詩」,梁劉孝標註云:「左詩曰:『……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可見「白雪停陰岡,丹華耀陽林」乃是引發王徽之雪夜訪戴的關鍵,也是這一風流逸事的核心元素。《子夜冬歌》截取《招隱》片段,從不同層面整合左思的情懷與王徽之的逸事,形成了對魏晉風流的多層次含蓄書寫,並使曲辭呈現出豐富曲折的意蘊。
再次來看產生於晉宋齊之間的一首《子夜夏歌》曲辭:「暑盛靜無風,夏雲薄暮起。攜手密葉下,浮瓜沉朱李。」這首曲辭看似平常,但實際上隱含著對建安文人南皮之遊的追慕。南皮之遊是建安十六年五月曹丕為五官中郎將時,與吳質等文士宴飲遊樂的風流雅事。四年後,曹丕在《與朝歌令吳質書》中追憶道:「每念昔日南皮之遊,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棊閒設,終以博弈,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皦日既沒,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遊後園,輿輪徐動,賓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悽然傷懷。」其中的「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是典型的盛夏元素。《子夜夏歌》中的「浮瓜沉朱李」顯然是對這一元素的濃縮與提煉。而「暑盛夏無風」與南皮之遊的「清風夜起」先後相續,恰為呼應。另外,《子夜夏歌》中的「攜手密葉下」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南皮之遊的「同乘並載,以遊後園」。《子夜夏歌》曲辭與南皮之遊細節如此相似,恐怕也不可以巧合視之。如同上文所述,宋、齊之際,「魏世三祖,風流可懷」已經成為當時正統文人的共識。而曹丕的南皮之遊也早成為魏晉風流雅事的重要內容。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論及西晉文學時說道:「綴平臺之逸響,採南皮之高韻,遺風餘烈,事極江右。」南皮高韻「遺風餘烈,事極江右」,其對南朝文化的影響可窺一斑。《子夜夏歌》中與其細節相似的元素,很可能包含了對這一「高韻」的隱性書寫。
如上所述,與吳歌曲辭相似、相關的此類魏晉風流雅事,在南朝早已成為士人階層的追慕對象和流行談資。同樣流行的吳歌曲辭與這些風流雅事既相似、相關,但又不是直接呈現,這絕非偶然或巧合,而是對後者有意識的隱性書寫。這種書寫淡化了魏晉風流雅事的個性特徵,但又保留了其中的一些獨特元素,從而促使魏晉風流在保留精神內核的前提下,逐漸向日常行為的普遍書寫轉化。個性化的精英敘事就此逐漸轉化為大眾化的日常敘事。吳歌藉此援雅入俗,以俗化雅,一方面推動了魏晉風流從精英文化向世俗文化的普及,另一方面也使曲辭本身具備了更為豐富、含蓄的審美意蘊。這一南朝雅、俗文化匯流的個案,值得我們從文學史和文化史的角度予以重新思考。
《光明日報》( 2020年09月07日 13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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