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齡童講自己的父親(父親當年最中意的接班人)
2023-04-15 22:12:07 2
本文摘自六小齡童的自傳《行者》。
小六齡童與父親六齡童合影(1961年)
小六齡童(後排右一)與兄弟們合影
周恩來總理與六齡童、小六齡童合影
周恩來總理與小六齡童合影
母一共生了11個孩子,6個兒子5個女兒。父親演猴戲時,每當舞臺上的小猴子數目不夠時,就把家裡所有的孩子拉到臺上去——但父親並沒有讓我們都從事猴戲,除了二哥章金星。
父親認為二哥是演猴戲的天才,並給他取藝名「小六齡童」——意在培養他做接班人。
二哥小名妙良,出生在上海老閘大戲院的樓上,小時候的催眠曲就是鑼鼓點子。在鏗鏘入耳的戲院鑼鼓聲中,他就能夠安穩入睡,而鑼鼓聲一停,他就會馬上醒來。長到8個月大時,二哥開始不滿足於躺在床上聽鑼鼓點子了,只有抱著他坐在戲臺下讓他看戲,他才會安靜下來。
二哥在戲院看著戲長大,到3歲時已經能夠對很多戲的道白加唱詞倒背如流。劇團恰好排練《鍘美案》,秦香蓮有一段哭訴陳世美的唱腔,需要拖兒帶女上場。團裡有人便向父親提議讓二哥扮演秦香蓮的小兒子。父親想,反正是個小龍套,演砸了倒也無傷大雅,便答應了。沒想到二哥上場後便立刻進入了角色,他跟在秦香蓮的身後,偷眼望著她如何演,亦步亦趨地跟著學: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她哭他也哭,她拭淚他也拭淚,引得臺下觀眾忍不住鼓掌叫好。
自此,二哥就包攬了所有劇目中小孩子的角色和所有猴戲中小猴子的角色。他沒有上過學,卻能無師自通地理解劇情。他還學會了自己化裝,化裝師給他化一遍,他就會自己化,各種猴子的造型勾臉,都是他自己化的。他在舞臺上充滿童趣又一本正經的形象受到了廣大觀眾的喜愛。開始是他離不開劇團,後來就成了劇團離不開他了。
1957年,二哥正式成為浙江紹劇團的「藝徒」。那一年他才8歲,卻已有5年的演戲經驗。
1957年12月15日,周恩來總理在上海中蘇友好大廈陪同時任緬甸總理的吳奈溫先生觀看紹劇團演出的《大鬧天宮》,父親六齡童扮演孫悟空,伯父七齡童扮演楊戩,二哥扮演小羅猴。演出結束,總理陪同外賓健步走上舞臺,伸出手,一把將父親的手握住,對他說:「我是紹興人,看紹劇可還是第一次。你們演得很好,外賓看了很滿意。」總理還問到紹劇的曲調,問完後,總理回身抱起了一直在旁邊蹦來跳去、還沒有卸裝的二哥,將他擎起,舉在空中。此時,觀眾掌聲雷動,上海《新民晚報》的記者也趁機抓拍下了這張經典的照片。
這一次的接見中,總理還對父親說:「文藝事業需要接班人,你要把下一代帶出來,多培養幾個小六齡童呀!」
不願叫「爸爸」的孩子二哥是一顆過早綻放光芒又轉瞬即逝的流星,他很小就承擔起與他那個年齡不相匹配的責任,卻很少享受到父親母親的愛護。那時,父母為了生計奔波,無暇喘息,想照顧他也照顧不過來。二哥幼年是在其他人的照顧下成長的,母親一會兒將他託付給這個鄰居照看,一會兒把他送到那個夥計手裡,等母親回來時,這些人再將二哥送回來。母親很心疼,可為了謀生,也無能為力。
二哥從未上過一天學,可是記性特別好,他通過自學認識了許多字,讀得懂劇本,記得住臺詞——這也許得益於他從小對連環畫的痴迷。不管到哪個城市演出,二哥都是街頭巷尾小書攤的常客,凡當時新出版的連環畫他都看過,看後還要向我們講述書中的情節。他平時非常節儉,從不亂花錢,可對自己鍾愛的連環畫卻很捨得花錢買。二哥最喜歡的連環畫是《七俠五義》《水泊梁山》《三國演義》等,他對書中主要人物過目不忘,什麼「龍圖閣大學士包拯」「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豹子頭林衝」「及時雨宋江」「黑旋風李逵」「劉、關、張」「曹、周、諸」等等都能倒背如流。這對他後來的從藝之路起到關鍵作用。
二哥不到3歲就跟隨父親在劇團裡生活,生性聰明,頭腦靈活,模仿能力極強,而且「算盤精通」,善於理財。因為父親工作忙,凡生活上的事情一概交給他管,什麼買香菸、老酒、菜、飯、宵夜、水果等全由他打理,因此他小小年紀就學會經濟盤算,用鈔票精打細算,從不大手大腳。
小傳令猴(1957年捷克·丹娜攝)
小六齡童飾演的部分角色
小六齡童在紹劇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中飾演小傳令猴
二哥非常顧家。自從當了「藝徒」,每年有15元工資,他從中拿出5元交給母親,以補貼家用。在上海天馬電影製片廠拍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時,他每天穿著拖鞋去演戲,回來的時候就會帶個西瓜給我們吃。每次隨劇團去外地演出,二哥也總是帶些外地特產回來。
二哥很孝順。在夏天演戲,父親一場戲下來已經汗水涔涔了,二哥總是在化好自己扮演的小傳令猴的裝後,準備好一盆水,父親一下場,二哥就替父親擦背。這樣,父親很快就可以演下一場戲了。
二哥雖然孝順,但他卻很少叫父親「爸爸」,而是叫「六團長」。母親對此總是很生氣,多次讓他叫爸爸,但二哥還是不改,甚至寫信給父親都說「六團長你好」。
父親對此的解釋是:團裡的其他演員總是叫他「六團長」,二哥也跟著學;另外,二哥跟父親的關係不是一般的父子關係,他們是上下級,是同行、師徒。
也許,「六團長」笑話的背後,是二哥承擔的與年齡不相匹配的責任。父親在演戲上對二哥非常嚴厲,嚴厲到有些不近人情,可是生活上幾乎從來都不曾管過他。所以,二哥叫父親「六團長」,多少帶有一點抱怨——他畢竟是個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樣需要父母的照顧和寵愛。二哥的童年時代從來沒有得到他理應得到的愛。二哥善良,知道父母的艱難,所以從不無理取鬧,但小孩子的心性表露出來,口頭上「不肯認」這個爸爸,結果,久而久之叫成了習慣,便改不了口了。
二哥的生命停留在孤單的17歲1965年9月,二哥在部隊體驗生活,同時演《智取威虎山》。一天,二哥站在隊列裡,突然感到身體不適:
「報告,我身體不舒服。」
領導允許他離開,但二哥已然支持不住,癱倒在地。
即刻,二哥被送到紹興第二人民醫院,醫生當時就下了病危通知,接著轉送到杭州的浙江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診斷結果:
白血病!
白血病在當時屬於不治之症,直到現在也沒有太有效的治療手段。為了不給二哥造成過重的心理負擔,全家人都不敢讓二哥知道真相。
二哥住院時,我和母親一直陪著他。醫院裡沒有多餘的床鋪,我就睡在他床底下。二哥不願讓我受這苦,在最初病情不太嚴重時,他總讓我和他擠在一張床上睡。就在這間病房裡,我陪著他走完生命最後的時光。
小六齡童在化妝(1957年捷克·丹娜攝)
小六齡童(左)、六齡童(中)、七齡童(右)在紹劇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中
小六齡童生前最後一張照片(1966年)
二哥很少玩玩具,但在病危的時候,他喜歡上了一些玩具。當時有一種塑料做的、動物形狀的、可以吸在牆上的掛鈎,他很喜歡。還有一種套杯,5個杯子套在一起,他覺得很好玩。
二哥喜歡巧克力,經常把整塊的巧克力砸碎,變成不規則的小塊。每當二哥想坐起來的時候,他就讓我把床搖起來,每搖一次都給我一小塊巧克力吃。
有一次,我們一起去杭州一家影院看了電影《地下尖兵》,二哥精神很好,我天真地以為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了。但二哥看到一半就不行了,只好中途退場。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是醫院給他打了激素。
一天,二哥突然對母親說:
「我這個病還不如劇團的胡師傅!」
「一個人只不過到這個世界來看一看,遲早要離開這個世界的。」
胡師傅是劇團的煙火師,因為在弄火藥的時候把手炸斷了,在劇團當門衛。二哥是說,無論怎樣胡師傅還能活著,做與演戲相關的事,而他自己卻不可能做了。
母親聽了,心裡一沉:是誰說漏了嘴?
原來,是二哥自己找機會偷看了病歷,又找機會了解到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他還去醫院的圖書館借了一些與自己的病相關的書看,了解自己的病情。
二哥絕頂聰明,我們怎麼能瞞得住他呢?
二哥得知病情後的態度和反應,讓父親母親更加心如刀絞。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挽救二哥的生命。父親請來了多位醫學專家會診,包括浙江省中醫院的院長潘澄濂大夫、浙江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院長鬱知飛大夫等,這次會診也是新中國醫學界第一次組織中醫和西醫合作治療疑難雜症。母親甚至哭著給鬱知飛院長下跪。總之,他們能夠想到的法子,都想盡辦法去做了,哪怕有一點希望,他們都當成全部的希望來爭取。
1966年4月13日,我生日的第二天,二哥與我們永別了,去世前一天,二哥還在為我過7歲的生日。當天國的大門為他打開的時候,年幼的我雖然還不明白死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卻清楚地知道,二哥是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將再也見不到他,再也聽不到他給我講的孫悟空和豬八戒的故事,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去看電影,去街頭看小人書,一起去那些令人神往的神秘地方,我們曾經約定好的地方……
轉眼五十年過去了,我對二哥逝去的哀痛也已轉變成深沉的懷念。多少次在夢中,我想要回到我們一起玩耍的日子,和他說幾句話,說說我的現在。可是時光流逝,像細沙消逝在指間。於是我仰起頭,看到天國的他,有柔柔的光輝,灑在他的身上,有無窮無盡的紅色花朵,鋪在他的腳下,花朵浮了起來,紛紛揚揚,成為一場輕輕的細雨,在繽紛的煙雨中,他回顧,看著我,微笑。我總想問問他,天國裡,是否有水鄉,是否還有舞臺,是否有那些好玩的故事,是否還覺得孤單。是啊,五十年光陰如流水飛逝,而二哥在我們的記憶裡,卻總是孤單的17歲。
蕭乾先生發表於1994年6月12日《戲劇電影報》的文章
為紀念二哥,中國工人出版社在1992年(猴年)為其出版傳記《猴娃》,北京郵票公司發行《猴娃》紀念封及《猴王世家》紀念小型張。中央電視臺影視部、中國兒童電影製片廠、華華集團聯合拍攝的8集電視劇《猴娃》,由冰心老人題寫片名,蕭乾先生作評,播出後深受海內外觀眾的喜愛,並榮獲當年電視劇兩個提名大獎:金鷹獎、飛天獎最佳兒童電視連續劇,黨和國家領導人也為該劇祝賀。我在劇中扮演了我的父親六齡童。
再次回顧二哥短暫的一生,我不禁潸然淚下。母親說,二哥沒有過過一天人(指還沒有結婚生子)的日子,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不過,他在藝術上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中國戲曲藝術家辭典》稱讚他為「中國最有名的戲曲小神童」。二哥短暫的一生雖然扮演過很多角色(他在《智取威虎山》《血淚蕩》《節振國》等現代戲中均有出色的表演),且曾多次為國內外元首及國賓演出,但遺憾的是,二哥一生從未真正扮演過美猴王孫悟空,他一直扮演的是小傳令猴。
「當你演成美猴王孫悟空的那一天,就能見到我了。」
二哥的這句臨終囑託,讓我從他手中接過金箍棒,義無反顧地走上西遊取經路,延續他的藝術與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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