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向瞿秋白學什麼(記憶在大眾的事業)
2023-05-27 05:41:47
人物肖像油畫《瞿秋白》。靳尚誼 繪(資料圖片)
《「兒時」》是瞿秋白創作的抒情散文。這篇作品雖然只有短短的500多字,但題旨高邁,意境奇崛,情感真摯,文採斐然,因而具有跨越時空的認識價值和藝術感染力,迄今仍值得我們深入研讀和仔細體味。
《「兒時」》開篇,作家在通常屬於「題記」的位置上,引錄了晚清著名詩人龔自珍(1792—1841,字璱人,號定盦)的七絕《猛憶》:
狂臚文獻耗中年,亦是今生後起緣;猛憶兒時心力異:一燈紅接混茫前。
這就很自然地告訴讀者:就文心與文脈而言,《「兒時」》聯繫和呼應著《猛憶》,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受到了龔自珍《猛憶》的觸動、啟示和牽引,秋白才寫下了不朽的《「兒時」》。
在清代文學史上,龔自珍以呼喚「九州生氣」,倡導革故鼎新著稱。其實,這位出身於詩禮仕宦之家的一代巨擘,在青少年時代也曾潛心典章考據,傾情詩云子曰,只是他並不為這類學問所囿,而是更喜歡遠紹旁取,轉益多師,以詩文抒寫真性情,即所謂「歌泣無端字字真」。尤其是涉足舉業寄身仕途之後,動蕩紊亂的家國現實,腐朽黑暗的官場秩序,沉悶壓抑的社會氛圍,連同自己才高八鬥卻屢試不第的科場經歷,使他清醒地意識到封建王朝「日之將夕」的末世命運,進而將傷時憂國之情,化作一系列激濁揚清、針砭流弊、狂放不羈的詩文,試圖以筆為用,挽狂瀾於既倒。
與此同時,隨著閱歷的增長,作家亦開始回望來路,反求諸己,正是沿著這一維度,他36歲時吟成《猛憶》,留下一段意味深長的生命告白:將半生時光用於尋章摘句,案牘雕龍,只是一段後起的和外在的因緣。驀然間兒時生動的場景讓內心為之一振,眼前的一炷紅燈竟也變得輝耀無邊。顯然,作家並不滿意故紙作法,案牘勞形的中年現實,而希望藉助某種力量來加以改變。
這裡有一點需要指出:由於受家庭影響,龔自珍自小就對佛學感興趣,不過他主張把佛家的「普度眾生」和儒家的「經世致用」結合起來,用佛家的勇猛無畏來激勵天下蒼生。懂得了這點,再來看《猛憶》即可發現:其中「猛憶」以及「緣」、「燈」、「混茫」等,並非簡單的寫實層面的「青燈有味似兒時」(陸遊詩),而是一種具有佛學色彩的意象組合,其中「猛憶」渾如禪宗的「頓悟」,整首詩也因此具有了喚醒蓬勃生命的意思。
釐清了《猛憶》的內蘊,再來看《「兒時」》,不難覺察,該篇的意緒和構思確實對《猛憶》有所借鑑,不過就整體的思想內涵和藝術境界而言,《「兒時」》卻更多屬於作家在鬥爭或工作中的精神升華與情感綻放,是一種高蹈獨立、推陳出新的精神建造。對於共產主義的信仰者和踐行者來說,驅筆為文不是寄託才情,而是基於理想、使命和責任的以筆為旗。
瞿秋白出生於江蘇常州一個紳士之家和書香門第。他來到世間時,家道已經敗落,但書香尚且留存,其父擅長繪畫,兼通醫道和劍術。母親更是幼嫻詩書,下筆成章,有相當深厚的傳統文學修養。此外尚有不少長輩和親戚,或工於書法,或精通篆刻。秋白從幼年開始,就在他們的薰陶下學習詩文書畫,從而漸漸養成了崇尚性靈、重視內心的文人氣質,以及詩文遣興、筆墨抒懷的雅好,甚至萌生了以創作、翻譯和社會評論為志業的願望。投身革命後,他曾有意識消除自身的「名士」印痕和文人習慣,但以詩文抒情言志這一植根傳統的人生表達方式,還是保留了下來,《「兒時」》正是這種表達方式的展露。
1933年秋日,由蘇聯回國的瞿秋白暫在上海養病,同時和魯迅一起參與並領導左翼文化運動。由於當時革命形勢的變化,秋白的內心未免有些抑鬱,思緒也變得紛亂起來,某日晚間,他早年熟讀的龔自珍的《猛憶》詩驀然湧上心頭,其中應該是「猛憶兒時心力異」一語撥動了作家的心弦,於是,他禁不住以《猛憶》為觸媒,捧出了自己關於青年和「兒時」的心聲。
同樣是向青春擷取力量,秋白的《「兒時」》完全擯棄了《猛憶》的虛幻內涵,而將主題和境界深深植根於作家所面對的歷史與現實,由此構成了作家與青春和人生的誠摯深切的對話。
在秋白看來,青春是匆促的,生命是短暫的,她們的整體向度固然無法更改,但其中仍有辯證法存在:對於浮生若夢,沒有精神寄託的人來說,「兒時」無疑格外寶貴,因為它足以讓人覺察到中年以後的衰退,直至衰老的無能和悲哀。相反,「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眾的裡面,假使他天天在為這世界幹些什麼,那末,他總在生長,雖然衰老病死仍舊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業——大眾的事業是不死的,他會領略『永久的青年』。」顯然,這是一種積極、前進、蓬勃、向上的人生觀。其常見的人生勵志文字中,實際上具有強大的精神力量,如「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瞿秋白《卜算子·詠梅》)。正如深懂秋白的妻子楊之華日後所說:《「兒時」》這篇文章意味深長地說明了:「在這不尋常的三年(指秋白生命中多經磨難與考驗的最後一段時光)中,他(瞿秋白)為什麼能夠一如既往,依然以如此驚人的『偉大的精力』,像『永久的青年』似的獻身於黨的事業?」
大眾的事業是莊嚴的、正義的、光明的,但同時又是艱難的、曲折的、複雜的。然而,秋白的態度終究是理性而豁達的,請看他在《「兒時」》中所寫:「不能夠前進的時候,就願意後退幾步,替自己恢復已經走過的前途。請求『無知回來』,給我求知的快樂。」而這回來的「無知」和「求知的快樂」,恰恰是兒時的專利,即所謂:「『兒時』的可愛是無知。那時候,件件都是『知』,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學家和大哲學家,每天在發見什麼新的現象,新的真理。」由此可見,在秋白心目中,「兒時」的精彩在於求知,在於探索,在於遠離「生命的『停止』」,而追懷「兒時」則是為自己,也是為無數人的生命加油,從而激勵人們為「大眾的事業」聚集心力,執著前行。這應該是秋白創作《「兒時」》的深層動機,也是我們今天讀《「兒時」》依舊常讀常新怦然心動的精義所在。(古耜)
「兒時」
——定盦詩
生命沒有寄託的人,青年時代和「兒時」對他格外寶貴。這種浪漫諦克的回憶其實並不是發見了「兒時」的真正了不得,而是感覺到「中年以後」的衰退。本來,生命只有一次,對於誰都是寶貴的。但是,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眾的裡面,假使他天天在為這世界幹些什麼,那末,他總在生長,雖然衰老病死仍舊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業——大眾的事業是不死的,他會領略「永久的青年」。而「浮生如夢」的人,從這世界裡拿去的很多,而給這世界的卻很少,——他總有一天會覺得疲乏的死亡:他連拿都沒有力量了。衰老和無能的悲哀,像鉛一樣的沉重,壓在他的心頭。青春是多麼短呵!
「兒時」的可愛是無知。那時候,件件都是「知」,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學家和大哲學家,每天在發見什麼新的現象,新的真理。現在呢?「什麼」都已經知道了,熟悉了,每一個人的臉都已經看厭了。宇宙社會是那麼陳舊,無味,雖則它們其實比「兒時」新鮮得多了。我於是想念「兒時」,禱告「兒時」。
不能夠前進的時候,就願意後退幾步,替自己恢復已經走過的前途。請求「無知回來」,給我求知的快樂。可怕呵,這生命的「停止」。
過去的始終過去了,未來的還是未來。究竟感慨些什麼——我問自己。(瞿秋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