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歲老人假釋回家(那個入獄養老的老人去哪兒了)
2023-05-29 18:23:27 1
付達信在家中。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尹海月/攝
一位律師這樣評價:「在法治國家,無論主觀動機如何,犯罪都應得到懲治,搶劫為了反映問題、養老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也是永遠不能被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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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相信那是歐·亨利小說的現實版本:一個窮困潦倒的老人,為了到監獄裡吃上飽飯,不惜以身試法。
2008年,69歲的湖南老人付達信的舉動就是這樣被媒體記錄的。在北京火車站熙熙攘攘的廣場上,他當眾實施了一次搶劫,被判處兩年有期徒刑。
13年後,這個老人怎麼樣了?
最近,在湖南省衡陽市祁東縣靈官鎮,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見到了82歲的付達信。他住進了新的房子,算上養老金和特困補助,每月能領到近1000元生活費,能吃喜歡的魚肉、麵條和糯米飯。
「我現在自由了,想吃什麼可以吃什麼。」他笑著說。
對這樣的生活,付達信表示自己從未想到。
因為「入獄養老」,這個老人的姓名成為網絡百科的一個詞條。他並不避諱那段經歷,向不少人講過當時的過程。
他說,當年搶劫是因為覺得「沒有路走」了。作為一名「五保」老人,他當時收到的供養金是每年600元,「每天一塊六毛錢,吃什麼?」
2008年秋季,付達信計劃製造一次搶劫來產生影響,以提高「五保」老人的待遇。
之所以選北京站,是因為那裡人多,「容易引起注意」。考慮到會因搶劫入獄,他事先準備了冬衣。
2008年9月7日,付達信乘火車抵達北京站。他在車站附近花40元住了一晚旅館,打算第二天先去參觀毛主席紀念堂。搶劫則是兩天後的計劃。
第二天,旅館閉門謝客,他找不到新住處,將計劃提前了。吃過午飯,喝了二兩北京二鍋頭,他提著行李回到了北京站廣場。
在午後繁忙的北京站,這個身高只有1.5米、體重不到100斤的老人,並不引人注意。
雖然有所準備,真要去搶劫,他反而有些害怕。他不知道此舉會被判幾年刑,也不了解監獄裡的生活是什麼樣。
付達信的第一個目標是一位警察模樣的人,考慮的是「警察不打人」,但還沒等他付諸行動,對方就走開了。
為了避免被男性打,他決定選擇一位女士。「我看見一個女的站在窗口買票,穿藍色衣服,拿著三五百塊錢的樣子,我搶了一張來。」付達信拿起一張紙,對記者比劃著說,「我搶了一個角」,紙幣的大半部分還在原主手裡。
當時,他希望對方能喊警察,但那位女士什麼都沒說,帶著殘缺的紙幣,轉頭繼續排隊。他的第一次搶劫宣告失敗。
付達信只好走開。在廣場西側的花壇邊,一位年輕女士從他身邊走過。付達信徑直上前去搶她的挎包,兩人互相拉扯,僵持不下。
付達信體力不支,漸漸敗下陣來。為了讓對方喊來警察,他拿出水果刀晃了幾下。這一次,他如願以償。
「我拿刀的目的是構成犯罪。」付達信對記者解釋。
兩個多月後,北京鐵路運輸法院審理認定,付達信的搶劫行為屬犯罪未遂。鑑於其「認罪態度較好」,判處其兩年有期徒刑,處6000元罰金。
付達信對記者回憶,在法庭上,他對法官說:「該判多少判多少。沒什麼討價還價,敢做敢當。」
他認為,自己走到那一步是迫不得已的。供養金太低,他認為社會不公,多次去討說法。
一位律師當時這樣評價:「在法治國家,無論主觀動機如何,犯罪都應得到懲治,搶劫為了反映問題、養老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也是永遠不能被原諒的。」
在同齡人中,付達信算是識字多的。他在1957年讀完高小,考上了縣裡的林業中學。後來學校停辦,家裡沒錢供他繼續讀書,他不得不回家種田。
年輕時,他四處打工。至今,他仍能記得那外出討生活的種種細節:在青海修過鐵路,在福建當過伐木工人,在江西做過搬運工。1986年,他在雲南瑞麗的一個縣城養鴨子,用掙到的錢在家裡蓋起一間磚瓦房。但有一次,鴨子中毒死了大半。在親戚幫助下,他又去廣西桂林賣蔬菜,幹了一個月,賣不過本地攤主,虧了幾千元。
56歲那年,付達信回到老家,生活日漸拮据。從2003年開始,他領取一年300元的「五保」補助,2007年這筆補助漲到600元。他認為太少。
為了謀生,他在農村集市做過一些小生意,一天能掙幾元錢。村裡還有他的八分地,但他覺得自己沒有力氣種了。
直到2008年,付達信還嘗試過外出打工。他跟同鄉去廣西柳州收廢品,沒賺到錢。此時,他已69歲,未婚,對養老憂心忡忡。他的積蓄還剩2000元左右,預計「還能花一年」。「老鼠(還知道)今天把東西放在洞裡,明天吃。人吃完了怎麼辦?」
考慮了一個月,他策劃了搶劫。
如他所願,那次搶劫引起了關注。付達信先是在看守所待了3個月,後來又被送到監獄服刑。當他入獄,不少獄友已從新聞裡得知他的遭遇,對他表示了同情。
付達信記得,他的70歲生日是在監獄裡度過的。那天,獄警端來雞蛋和麵條,點了蠟燭,十幾位獄友給他慶生。
他不知道獄警為什麼給他過生日。有犯人問自己為什麼沒有這樣的待遇,獄警說,你們是什麼?他是故意入獄。
付達信始終認為,自己在監獄裡遇到了好人。作為監獄為數不多的老年人,他常收到獄友的禮物,奶粉、雞蛋,出獄時他還收到10盒煙。
關於監獄生活,他記得每天都能吃上肉,除夕晚上有甜酒煮雞蛋,正月十五有元宵供應。他被分到「老殘班」,不用勞作,每天飯後去活動室看電視、看報紙,放風時去籃球場看年輕人打球,去花園散步,和獄友聊天。
他在監獄裡做了人生的第一次全面體檢,查出腰椎間盤突出、前列腺炎、肩周炎、腦萎縮、貧血等多種疾病。為了治療前列腺炎,他住過監獄醫院。
2010年3月,付達信提前半年出獄,比入獄前胖了十幾斤。
接他出獄的是侄子付國民,村裡出了500元車費。他被送到靈官鎮敬老院。這是一座四合院式二層樓房,住了56名老人,兩人一間。老人多在80歲以上,年齡最大的90多歲,有的住了20年。
老人每月有一筆集中供養金。如果有老人生病,敬老院會僱車將病人送去醫保定點醫院治療,住院費用全免。
院長費文秀說,由於護理經費緊張,他們只能請敬老院內的其他老人照顧那些生活不能自理者。鄉鎮一級的敬老院急需加大對失能老人護理費用的投入,並加強基礎設施建設,配備無障礙衛生間。
靈官鎮民政幹部曾亞平介紹,靈官鎮現有256位特困人員,敬老院床位很緊張。
付達信出獄後,住進了敬老院。費文秀記得,付達信喜歡看電視,偶爾跟人打打牌,輸了錢要把錢贏回來才肯罷休。他在那裡住了一年多後離開。他說自己牙齒掉光了,吃不慣那裡的飯。他也承認,離開也是為了拿到供養金,「我出來錢就歸自己了,想吃啥吃啥」。
祁東縣民政局介紹,全縣現有特困人員6386人,分為在家分散供養和集中供養兩種供養形式。
祁東縣城鄉和住房建設局則介紹,根據農村危房改造政策,分散供養的特困老人可按照相關程序申請建房。現行補助標準是,縣級按照每戶2.6萬元統籌撥付至鄉鎮,再由鄉鎮根據貧困類型、貧困程度實施差異化補助。
受惠於這項政策,付達信在侄子付國民家後面建起了一棟小平房。周圍遍布農田,種著水稻、菸葉和油菜。十幾隻雞嘰嘰喳喳跑來跑去,為防止雞進屋,付達信在門口擺了一塊木板。
蓋房花費近10萬元,一部分由政府補貼,其餘由侄子墊付。為了省錢,房子外牆未貼瓷磚,水泥地上擺放著舊家具,裝了一臺空調,但付達信捨不得用。
2016年,國務院印發《關於進一步健全特困人員救助供養制度的意見》,將農村五保供養制度與城市「三無」人員救助制度統一為特困人員救助供養制度。其中提出,特困人員的標準分為基本生活標準和照料護理標準兩部分,並規定基本生活標準原則上應不低於當地低保標準的1.3倍。
2020年,祁東縣特困老人分散供養金增至每月540元,集中供養金增至每月780元。
付達信每月能拿到供養金,逢年過節還會收到慰問金。他對現在的生活表示基本滿意,不過,他的一個願望是醫保覆蓋面更大。他需要服用治療冠心病、腰椎間盤突出、貧血的藥品,希望這些藥品都能納入醫保用藥。
「活一天算一天」,他已開始就身後事做打算:花30元拍了一張照片,用相框裝起來;口述了一份遺囑,去縣城列印了出來。
在遺囑裡,他交代後輩,為了省錢,辦喪事不準請道士念經,不準唱夜歌,不準燒紙屋,不準用高級香菸。但要請當地最好的漁鼓班子唱兩晚。這是當地一種曲藝,多在紅白喜事場合演唱。「一輩子最後一次,希望給人家看看(我的事)。」遺囑裡提到他在北京的經歷,並留下了報導過他的幾位記者的電話,以「證明這個事件是真實的」。那是他人生中受人關注最多的時刻。
回首這一生,付達信評價自己「碌碌無為」,他將原因歸結為「命運不好」,沒趕上好時代,求學時錯過招工,去福建伐木曾被遣回戶籍地,做生意被當成過「投機倒把」。他覺得如果生在今天,自己肯定能夠結婚成家,也不至於「沒有工打」。
無論如何,他對安穩的晚年感到知足。
眼下,他希望保持生活自理。每天吃過早飯,他喜歡去距家一公裡外的農資店坐著,與人們閒聊。很多人並不認識付達信。他只是一個看起來瘦小、溫和的普通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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