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日本的遊記書(中日短長書東瀛)
2023-10-24 18:18:25 1
《日本建築小史》 伊東忠太 著 楊田 譯 清華大學出版社 2019年3月第1版
說到建築的問題,我會聯想到兩件事。一是法國哲學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的「景觀社會」論,所謂「整個社會生活顯示為一種巨大的景觀的積累」。當然,作為對現代社會本質的一種深刻描繪,「景觀社會」的內涵與外延都遠大於建築,但我們不妨借用這個語彙字面的意思,來描述一部由建築的物理形態所構成的「景觀社會」,即建築史。
另一件事,涉及建築史上的一樁公案。1690年,英國文藝批評家坦伯爾爵士(Sir. William Temple,1628—1699)發表了著名論文《論伊壁鳩魯的花園》(Upon the Gardens of Epicurus),在向歐洲人介紹其所了解的中國造園與景觀藝術時,使用了一個怪異的詞彙「Sharawadgi」,用來「形容景觀藝術中不對稱、不規則的一種布局美」。論文發表後,這個新詞迅速在英倫和歐洲普及開來。但是,三百年來,語言學家們始終搞不清這個詞的語源。因原典出自關於中國園林藝術的論文,學者們本能地從中文中尋找源頭。1930年,一位中國旅英學者根據英文發音,將這個詞譯作「灑落瑰奇」,並解釋為「不經意布置而至的優雅」。此釋義的權威性,長期以來,似乎受到相當信任,連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都加以引用,但卻受到了錢鍾書的挑戰,錢認為該譯成「散落歪齊」,意為「在有限的空間裡有趣地無序布置」。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幾種釋義,學界莫衷一是久之。直到1998年,一位愛爾蘭學者莫雷(C. Murray),以坦氏原文中出現的另一個日文語彙「Sorowaji」為線索,指出「Sharawadgi」其實源自日文「Sorowanai」,意為「不平衡,不規則」。在說明這一場「誤會」時,莫雷強調:「在坦伯爾生活的17世紀,歐洲並沒有很好地分清日本和中國的區別,甚至有時印度也被混同於中國的概念中。」但同時,他覺得「坦伯爾也沒有什麼錯,因為即使是日本園林也長期受到中國的影響」。至此,這樁公案才算了解。
伊東忠太(1867一1954) 日本著名建築家、建築史學家
兜了個圈子,回到正題。我是想說,日本建築的「景觀社會」,確實相當「Sharawadgi」——有如從某個城樓的天守閣俯瞰城下町,用筆者個人化的表述,有種「雜沓之美」。所謂雜沓之美,原本是我對森山大道、北井一夫等攝影大家在膠片上所呈現的都會氣質的一種直覺,同時也道出了我對日本都市建築的現實感受。那麼,那種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建物在視野中紛然雜陳,乍看上去,貌似有些不著調的「蕪雜」景觀,為什麼是美的?日本都市雜沓之美的韻律和秩序,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我想,無論對建築本身,還是日本文化,這些都應該是基本問題。而《日本建築小史》則是對這類問題的早期註腳,不失為一次有效的學術關照。
城下町最是體現雜沓之美。圖為龍野城的城下町
說「早期」,是因為「小史」最初成書於1944年,嚴格說來,已難稱建築通史,只是一部戰前的日本建築史。可從今天的觀點來看,日本建築雖然大成於戰後,但其「現代化」進程,肇始於明治維新,早在戰前,便已走過了該走的路程,完成了第一輪西化。一些建於明治後期到大正期的洋館,是建築史上的經典,在關東大地震後的帝都重建計劃中落成的公共建築,也多成了集功能性與審美性於一體的折衷主義傑作,有些至今仍在使用。惟其如此,戰前的日本建築史不但不過時,而且更易於梳理日本建築古往今來的傳統,凸顯明治維新以降的西化軌跡。作者伊東忠太是一代建築史泰鬥,在東洋建築學界的地位頗有些像中國的梁思成。1892年,尚在東京帝大讀研究生的伊東,赴奈良考察古建築,並於翌年發表《法隆寺建築論》的論文,被視為從建築史視野對法隆寺的重新發現。
始建於607年的法隆寺是日本最古老的木造建築群,展現了中國佛教建築與日本文化的完美融合。
伊東把日本建築的發展史分為三期:第一期為佛教傳入以前的建築,稱為純正日本建築時代;第二期從佛教傳來一直到明治維新,是佛教時代;第三期是明治維新以後的時代。其中,第二期又分為前後兩個分期:第一分期是佛教傳入平安朝之後,吸收中國六朝和唐代文化,並將其日本化的時代;第二分期,是從鎌倉時代一直到江戶時代末期,吸收中國宋代文化,並將其本土化的時代。他把第一期比作建築的幼兒和小學時代,第二期為初高中時代,明治維新之後是大學時代,「如果說中學時代的老師是中國唐代的話,那大學時代的老師自然就變成了歐美」。
由伊東忠太設計並重建的築底本願寺參考了歐洲及佛教發源地印度的建築特色,內部則為日本風的佛殿
在作者看來,即使單就建築而論,日本也堪稱文明優等生:「如果把傳播到日本的文化比作獵物的話,聰明的日本民族在看到了中國唐代文化的先進性之後,把所有從大陸傳來的獵物都一網打盡,無一遺漏,然後按照日本的烹飪方式製作成美味,細細品嘗之後,把營養統統都吸收到自己體內。」確實道出了日本在引進外來文化時的襟抱與智慧,所謂有選擇地吸收,創造性地轉換。有些例證早已是老生常談,如為何在「拿來」中國文化時,卻偏偏「漏」掉了宦官和科舉,等等。回到建築,日本從中國引進唐風建築時,並沒有如中國那樣採用木磚土混合結構,而是保持了自己傳統的強項——純木結構,並在此基礎上,加以日本化。西洋建築強調左右對稱,可日本人則並不追求百分之百的對稱,甚至刻意謀求不對稱結構,「反而生出了一種帶有含蓄意味的妙趣」。
因此,無論是第二期,還是第三期,都是建基於第一期所謂「純正日本建築」的「古層」之上的、日本化了的舶來建築,正如在思想文化上,從「和魂漢才」到「和魂洋才」,居於核心者始終是「和」,而非「漢」「洋」。古代日本,受森林之國和溫暖溼潤的氣候之天賜,有取用不竭的優質木材資源,造房者也清一色是木匠。本著「規矩術」的設計工法和以榫接結構為代表的精密木材加工技藝,加上適中宜人的氣溫和溼度,日本自古以來,絕少有純木造的建物毀於地震的記錄。據文獻記載,日本本土千年以上歷史的木結構建物,至今仍保有三十餘座。
同樣由伊東忠太設計建造的京都本願寺傳道院。一座佇立於傳統京都民宅間的伊斯蘭風建築
如此,不同時代的神社佛閣、邸館庭園、亭榭茶室,直到皇居、城郭和陵墓,共同構成了東瀛特有的「景觀社會」,使日本都市成了世所罕儔的「建築博物館」,其中頗不乏紀念碑性建物。關於這一點,「小史」中有所謂「三期共榮」說:
環顧今天的日本建築,乍看上去,會有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在大城市中,歐美風格的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這都是第三期的建築。然而,與這些高樓大廈相鄰的可能就是中國風格的寺廟和佛塔,這是屬於第二期的建築。同時,在旁邊可能又會有日本傳統的神社,這是屬於第一期的建築。三種時期的不同風格的建築和睦相處,共同訴說著日本建築的歷史。
考慮到本書的出版年代,伊東忠太所定義的「三期共榮」景觀,規模到底有限。如果我們進一步放寬視界,把從戰後復興,到高增長期、泡沫期,直至21世紀以後的歷次國土開發對都市景觀的改寫也統統納入考察視野的話,那就更接近筆者所說的「雜沓之美」了。
劉檸:作家,譯者。北京人。大學時代放浪東瀛,後服務日企有年。獨立後,碼字療飢,賣文買書。日本博物館、美術館、文豪故居,欄杆拍遍。先後在兩岸三地出版著譯十餘種。
編輯:陳蘊青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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