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版黃飛鴻三部曲解析(雄獅的覺醒)
2023-10-14 23:28:20 2
「雄獅」的覺醒
大家好,我是藍雯軒,一個正在畫武俠的漫畫家,也是一個武俠迷和老邵氏武俠電影迷,想要在這裡和大家分享我們對於老武俠電影的一些感受。今天的話題,可能有點嚴肅。關於上世紀60年代末至80年代初香港武俠電影潮,我也曾和一位香港朋友有過討論,當時我對她說:「你看香港最有影響力的電影,裡面都有大中華情結。」我朋友聽出我的言外之意,很淡的回答道:「那是因為你們那個時候對外封閉,香港願意展示古老文明的魅力。」我也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
其實了,我是能夠理解她的「話外之音」的,差不多在20年前,她剛剛從英國留學回來,正是出於我提到過的那份情結,她一個人在內地十幾個省份做了一次長期旅行,很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患上了類似「創傷性應激症候群」,直到現在也沒有治癒。何況,當時那些傷害到她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流逝,非但沒有減弱,力量還在日益加強。
所以,我想找一部具代表性的香港電影作為契機,來談談我向朋友提出的問題。這就是徐克導演,李連杰主演的《黃飛鴻》系列,包括三部電影,分別是《黃飛鴻》、《黃飛鴻之男兒當自強》以及《黃飛鴻之獅王爭霸》。
這三部電影,對中國武俠電影影響很大,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都非常受歡迎。我們從名字就可以看出一些名堂,比如「男兒當自強」,特別是第三部「獅王爭霸」,聽上去就很有隱喻意義。關於雄獅這種,不是原產中國的動物,百年來一直有一個流傳很廣的神話,傳說拿破崙曾經說過,「中國是一頭沉睡的獅子,當這頭睡獅醒來時,世界都會為之發抖。」這句話被很多史學家考證,其實可能並不存在,但在民族危難時,中國人很願意以這句話自我激勵,在困境中尋找希望。拿破崙說沒說過這句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相信他確實給過中國這樣的期待。以至於在長達百年的時間裡,雄獅,已經成為了中國人的一種符號,人們期待雄獅的覺醒,期待「世界為之發抖」。
為什麼中國人對「覺醒」有這麼強烈的興趣,我想,很大程度上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夷狄觀念」造就的——在傳統中國人的世界觀裡,中國之所以為「中」,是因為它處在世界的中央,「泱泱中華」,而這個世界其他民族,難免被視為夷狄羌戎,袒胸露腹披髮文身、子娶後母、弟娶兄嫂、統統都是一群毫無倫理道德的野蠻人了。
稍微寬容一點來說,這樣的觀念元代以前,某種程度上都不無道理,曾經的中國確實是文明程度最高的國家之一:對比起當時世界上其他國家與地區,物質上來說,比如,高度發達的航運、貿易網絡和社會保障系統,在宋代達到巔峰。精神層面上,中國傳統文化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仁者愛人」、「社稷為重君為輕」、「禮義廉恥」、「君子之邦」的禮儀規範和倫理觀念等等等等,很多直到今天都可以稱得上是普世價值。更不要提文化和藝術的高度繁榮……
然而,大約就在1840年,船堅炮利的「蠻夷」以一當百甚至以一當千當萬的轟開了國門,人們突然發現,科技高度發達,揮舞著大棒的「蠻夷」成為了世界的中心,比起當時已近乎病入膏肓的「泱泱中華」,即使在對本國國民的待遇和保護方面,蠻夷們也似乎做得遠比我們要好。
這種落差深深震撼了當時的中國人,對此,有著漫長的有關「強大」的歷史記憶的我們,似乎直到今天也完全無法接受。
於是,雄獅出現了,作為一種圖騰與象徵,雄獅當然更有世界性的指向。要知道,中國原本的圖騰「龍」,在西方文化中是地獄看大門的。因此當揮舞著龍旗的大清出現在西方面前時,他們的震撼恐怕也不會比我們小。但雄獅,卻在「蠻夷」看來,也象徵著榮耀與高貴。
而另一方面看,就在鴉片戰爭期間,民間普遍流傳著一種說法,這些個所謂的洋人,應該連膝蓋骨都少兩塊,所以不能下跪,也就完全不懂規矩,為人恥笑。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天朝上國自古就是龍的傳人,自然高人一等,洋人就該給我們下跪,這才是好洋人。可打完鴉片戰爭後,中國人開始迷惘,洋人這麼強,是不是輪到中國人下跪了?到底我們要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和他們交流,哪怕是被迫交流?
於是,中國人,也需要建立一種新的,必須面向世界的人格形象。這個形象,不可能再是,和傳統記載中蠻夷相對的君子。而應該對應著身強體壯肌肉發達武器先進的「洋人」,是一個要和「洋人」平等相處的「華人」形象。對內,可以同儒家「君子」之類有同等影響力,對外,則足以讓洋人「瑟瑟發抖」。
這或許是武俠在民國時興盛近百年的歷史大背景。
當然,這也是徐克電影中「黃飛鴻」產生的,大背景。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的張建德教授,曾經提到過香港電影長期存在強烈民族主義傾向,但這種民族主義傾向和西方不同,在中國的傳統觀念中,天下,就是世界,天下,代表著一種主流文明價值和世界秩序,中國人一直認為自己的文明程度,或者說道德程度高人一等,也因此充滿優越感。香港人和海外華人一樣,對「中國」這個概念更多是基於文化上的認同,已經超越了具體的政權乃至民族國家本身。
我想很可能,作為最早和世界發生接觸的國人群體,在最初的文化碰撞中,他們很難理解比如「天賦人權」「自由平等博愛」、「民主共和」一類的核心觀念,而這些卻是西方文明的基石。他們往往從一開始就把這些和中國傳統道德觀念對等起來,發現以同樣的邏輯理解西方概念完全行不通時,難免轉而去質疑這些觀念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崇尚天人合一天人互感的文化觀,恐怕更難接受「消費主義」此類的生活方式,傳統知識分子往往認為,對物質欲望的追求,是對傳統道德的背叛,甚至是世界崩壞的開始,而這正是西方日囂塵上的個人主義所造成的後果。
道德至上傾向的中國文化精英們,因此很容易染上道德苛求症和焦慮症,在善惡之間簡直無所適從。換個角度思考的話,道德至上本身也是我們傳統思維方式的一種,但在另一個相信性本惡要贖罪的觀念體系中,唯道德論卻很難理解。
舉個例子,當我們談及「自由」這個概念時,我們背後隱藏的語義往往是:「人不可能有絕對的自由」,所以「自由」的存在是不可實現的,而無法實現的「自由」則意味著虛偽與傲慢;然而對於另一個文明體系中的人來說,「人不可能有絕對的自由」則意味著「自由」是一種契約關係,是「討價還價」的過程,而「自由」的意義正在於追求它,和結果關係不大。
我們和西方語境中的人,長期處在這種雞同鴨講的局面之中,這或許是因為我們的思維方式,從一開始就截然不同。
然而,很多人逐漸意識到,西方的反面不一定是東方,不認同西方,並不代表理想中的「東方」,就可以成立。某種程度上來說,香港人也好,海外華人也好,始終生長於這塊土地的人也好,如果將對故土的認同,建立在對西方價值體系的質疑上,或者進一步,建立在想要去構造一個剝離具體家國層面,只事關一種內在價值觀的「天下」上,那麼,核心為「尋根」的認同感本身,未免太過抽象,太過脆弱。一旦落到真實的水泥地面,不是粉身碎骨,就是爆發出巨大的逆反作用,直接反彈到另一個極端。
所以,就像我朋友說的那樣,封閉的中國,或許反而是一種可供憑弔的鄉愁,更夢幻,更迷離,也更美好。在我們文化中存在的那些至關緊要的問題,卻長期有意無意被逃避了。
徐克導演的《黃飛鴻》系列無疑是最能體現中國海外華人此種心理的電影了,它要處理的,原本就是現代武俠必須面對的命題:尚武精神的轉型。《黃飛鴻》系列電影中最吸引人的,莫過於傳統武學在與諸多外來符號洶湧對衝時,所面臨的衝突、困境和思變。對於這一點,有很多武俠電影都曾涉及,但無疑,越南華僑出身的徐克,處理得最為舉重若輕:他將某些東西高高舉起,又將某些東西輕輕放下,力道把握得恰到好處。讓電影幽默好看的同時,也將一個全新的中國理想人格形象——黃飛鴻,傳達進了每個人的心裡。而對它的廣泛讚譽也似乎意味著,人們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這個,新的形象。
在中國人心裡,黃飛鴻,就是那頭即將覺醒,正在覺醒,已經覺醒的雄獅。
覺醒的雄獅
這也分別對應著徐克所拍的《黃飛鴻之壯志凌雲》、《黃飛鴻之男兒當自強》、《黃飛鴻之獅王爭霸》三部曲的主題。
或許因為徐克的海外華僑身份,或許因為香港這樣一個特殊的中西交匯之地,他始終無法離開衝突碰撞的中西方文化這樣一個命題,依然自覺而努力的在為中國人尋找著新的理想人格。這似乎是無法擺脫民族主義的中國精英,百年來自覺承擔的責任。
第一部電影中的黃飛鴻,還是一個對西方世界一無所知,見到十三姨只會喊「洋婆子」,還受到極大驚嚇的土包子,不懂照相為何物,更對西裝這類洋貨嗤之以鼻,而黃飛鴻的本職:中醫,似乎更加說明了某種根深蒂固的「中華情結」——君不見,今日,有多少中西優劣之爭,正以中醫西醫之爭為爆發點?在那一代人中,這種衝突大約,只會比今天更加劇烈。像孫中山、魯迅,他們都學西醫,也只信西醫。中西醫之爭,很難不帶有一種優劣比較的意味。顯然,中醫醫生的黃飛鴻,從一開始就有了鮮明的立場。
而片中的洋人,則成為了毫無性格的反派,一心要將中國女人賣去金山當妓女,或是誘騙中國男性去美國當豬仔。黃飛鴻在見識了洋人槍炮的厲害後,哪怕看到十三姨差點被賣,洋人品行如此低劣,也立即轉性,穿上了原本抗拒的西裝,還欣欣然地拍了他本來以為是邪魔外道的照片。由於缺乏足夠的鋪墊,這一切其實完全經不起深究,對西方從抗拒到接受,黃飛鴻的轉變,為何如此之快?
或許正是意識到了其中轉變的突兀,所以徐克安排了洋婆子「十三姨」來作為黃飛鴻的引路人,作為著名的花瓶,關之琳的角色討喜,但除了顏值,十三姨的性格特徵實際上相當模糊,只在國外待了兩年的她,整個行為模式和生活做派簡直比20多年後,從小在國外念書長大的宋氏三姐妹還要洋氣。她穿洋裝、喜歡攝影、懂英文,好像全然不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她還完全沒有中洋界限,不僅一廂情願毫不動搖的暗戀著黃飛鴻,還完全覺察不到自己的洋裝和攝影器材會給她的父老鄉親帶來多大的困擾,更沒有改裝易服之後本能的身份困惑,以及隨之而來的權利意識。
洋裝的十三姨
其實,我們只要看看今天無數與漢服相關的運動與口號,或者與穿和服有關的劇烈撕扯,比如迪奧的馬面裙,中國李寧的所謂「日本軍服」事件,就可以發現,穿什麼衣服帶來的文化困惑和權利衝突,是如此強烈。但這些,全被電影一概忽略。可以說,徐克電影中,僅僅需要一個穿洋裝,懂洋文,喜歡洋玩意,卻毫無腦子,感覺遲鈍,和環境完全脫節的中國姑娘而已,這樣的姑娘120年後的今天或許有,正值中國國門開啟之初的120年前,我怎麼也想像不到,如何可能存在十三姨這樣的女性。
然而徐克似乎想努力在電影中證明,正是這樣傻白甜的十三姨,成為了黃飛鴻逐步接受西洋的催化劑,到了第二部,黃飛鴻上省城開醫學會,遇上了白蓮教,碰到了革命黨人甚至孫中山本人,見識了西醫的過人之處,也被革命黨人的「犧牲」精神所打動,認同這些新誕生的革命黨,成為中國未來新生力量的「合法性」,最後黃飛鴻獨自打敗了清帝國最後的精英,甑子丹扮演的納蘭元述,還有邪教頭目九蓮,拯救了革命黨……
如果說第一部《黃飛鴻》中呈現的是列強入侵後,人們對於西方的複雜抵抗心理,那麼第二部中的黃飛鴻,則似乎更多看到了亂世之中,固守傳統的中國無藥可救。愚昧如白蓮教,不僅連孩子都要殺,還鼓動孩子去殺人,簡直是喪心病狂的恐怖分子!有過留學經歷的納蘭一心想利用恐怖分子對抗他心中帝國的敵人:洋人。納蘭心中比洋人更大的敵人則是一心想要改變中國現狀的革命黨人。而正是這群被寄予厚望的革命黨人,在看到愚昧又瘋狂的白蓮教信眾之後,只會又柴又廢得坐在地上嚎哭:「中國人沒救了」,「中國人還要怎麼救?」
所有人的蒼白,才能映襯出主角黃飛鴻的偉岸,他以一己之力收拾殘局,俘獲了美人心,得到了未來革命領袖甚至末日帝國精英的尊敬,最終在清晨初升的黎明中,目送微笑而去的孫中山,仿佛有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這類,傳統中國俠士的暢快,還莫名產生了一種即將參與世界大變局的成就感——這一刻,我不得不懷疑,徐克本人在心理滿足層面,和他電影中的黃飛鴻成功合體。
應當說,《男兒當自強》中的每個出場角色都充滿了精英意識,他們的目標出奇的一致,那就是,要「救中國」!這也是百年來中華民族最重要的時代主題。他們採取的方法了,從殺人到被殺,從成立邪教到固守邪教,全都充滿了暴力和殺戮。在這個背景下,徐克讓沒有救中國那麼大野心,卻一心只想救人的黃飛鴻脫穎而出,或許也是一種進步。
但我們卻同時也能看到,《男兒當自強》中充滿了各個層次的複雜民族意識,這其實很沉重,極其沉重,任何一個話題都足以成全一個魯迅的誕生,但徐克卻在調笑中隔靴搔了把癢,讓人恰到好處的舒服。
到了《獅王爭霸》裡,徐克的雄獅情結全面爆發,在歷史上,鬥獅主要在廣東盛行,獅王爭霸明顯是南方舞獅的做派。滿人統治者幾乎沒有對雄獅這一意象的認同,北方的舞獅也多是表演性質的對獅,還分雌雄,說是跳舞可以,要說鬥,那可真鬥不起來,當時在北京出現鬥獅的機率,只能說微乎其微,而剛經歷義和團運動的歷史背景下,想要提振國威,讓外國人前來觀摩鬥獅的 「紫禁城」當然更只可能是想像。
值得一提的倒是,徐克這部電影終於出現了洋務運動進行近四十年後的新氣象:一臺蒸汽機;以及三部《黃飛鴻》中唯一一個臺詞超過十句的西方人:一個暗戀十三姨的俄羅斯刺客。
徐克的處理顯然很有意思,幾乎掀翻整個世界的「蒸汽機」,在中國,卻不過是黃飛鴻初吻的浪漫煙霧彈和情趣調劑,然後被梁寬大材小用的用來煮雞蛋弄壞了,最後,黃飛鴻對前來維修蒸汽機的「情敵」的敵意,轉移成為對蒸汽機的敵意,他宣稱要和蒸汽機較量較量。
電影中本應劇烈碰撞的新舊衝突,只能主要體現在固守著被踢碎的獅子,念念不忘祖師爺的老子黃麒英,與要娶自己幹姨媽的兒子黃飛鴻兩個人身上,只可惜兩個人不過互相干瞪了幾眼,老子就自動接受了兒子的離經叛道,在看到自己兒子和自己乾妹妹當眾摟摟抱抱這一當時本應驚世駭俗的行為後,黃飛鴻他爹居然就覺悟高漲的發出了「我看,那些舊獅頭就全扔了算了,過了時的東西,就不應該留著」的議論。
而中洋的衝突用「200年後我們漢人的事,應該由我們漢人去決定,用不著你們來提我們操心」就一筆帶過了,洋人自動死於帝國內部鬥爭,情敵競爭,也不了了之。只有「愛老虎油」的段子成了經久不衰的玩梗。
中西方的衝突最後成為了談情說愛的大幕布,《黃飛鴻》的好也在這裡,壞,大約也在這裡。
徐克一路左劈右殺,終於等到了最後的時刻,黃飛鴻將金牌擲還給李鴻章時,在《男兒當自強》一章中初升的黎明,終於化為了此刻冉冉的旭日,而黃飛鴻就在這旭日來臨前,說出了:
國富民強之道
我們不只要練武強身,抵抗外敵,更重要的,還是廣開民智,智武合一,那才是國富民強之道,區區一個牌子能否改變國運,還請大人三思。
這金牌,就留給您做紀念吧!
告辭了。
據說,90年代在北京大學放映此片時,看到這裡,教室裡一片掌聲。顯然此刻,黃飛鴻就是那頭剛剛覺醒的雄獅,剛好南獅也被稱為醒獅,他已經同中國一樣醒來,即將讓「讓世界為之發抖」。
為了達成這一覺醒,黃飛鴻必須超越當時所有的社會層級和矛盾,這在電影中主要有三個層面,首先是已經很明顯的東西文明的衝突,其次是個人和官府的衝突,在第二部中很尖銳,到第三部了,已經有所緩和。最後還有容易被忽略的,黃飛鴻與江湖民間社會,如和沙河幫、白蓮教、以及趙天霸等一幹武館、幫會的衝突。
黃飛鴻不屬於他們任何人,不屬於西方、體制內和民間任何一個層級,思想上也幾乎不和這些勢力有任何交流,連接。那麼,黃飛鴻恐怕和憑空冒出來的十三姨一樣,只能是歸國華僑了,這一點上,他和孫文、黃興等早期革命黨人才是一路人,但徐克給黃飛鴻的人設又偏偏不是。這個徐克電影中的黃飛鴻,開廠賣藥,有民族資本家的影子,但他喜愛武術,鑽研中醫,又和傳統有著密切的聯繫。徐克顯然希望,他的黃飛鴻,能既不忘國本又面向未來。
然而,就是這樣的黃飛鴻,偏偏對參與政治毫無興趣,除了因為人格吸引幫助了孫中山,他沒有表現出對權力財富的任何追求,對改造世界有任何野心,對生活的期待主要為談情說愛,念兩句英文教一點武術然後做個好人好醫生。偶爾管管閒事,擺兩桌合頭酒,就算是人生的小成就了,當然,這也是黃飛鴻的難得和可愛之處。
但作為一個比較苛求的觀眾,面對這樣匪夷所思互相矛盾的設定,我只能高呼「Oh,my god!」
《黃飛鴻》三部曲的核心衝突,充滿了荒謬。身為觀眾,在看到這麼錯亂的故事邏輯以後,卻志得意滿得感受到了「雄獅」的覺醒,情感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徐克自己,就被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只差沒在電影最後用那輪初升的太陽將李連杰照個透心涼。而我只能一臉懵逼,不知道該叫好還是叫罵。叫聲好,也真好看,叫聲罵的話,大約只能說天真。
這天真換來的滿堂彩,註定無法長久,那頭雄獅醒沒醒來先兩說,在電影初映20年後的今天,可能很大一部分人已經醒悟:
醒獅的代價
那頭雄獅,到底能不能醒來?又將會怎樣醒來?若要他醒來,每個人要付出怎樣的代價?這頭獅子醒來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不是首先把我們吃掉?
還是說活在拿破崙的預言裡,本身就是個夢?
很顯然,我們壓根不願承認,拿破崙,根本沒說過這句話。
在《黃飛鴻》系列裡,我印象最深的片段,大約就是《男兒當自強》中穿插的那段盲眼老人拉二胡唱小曲的段落了吧:
飄零去,莫問前因
只見半山殘照,照住一個愁人
去路茫茫,不禁悲懷陣陣
前塵惘惘,惹得我淚落紛紛
想學投筆,投筆從戎,圖發奮,
卻被儒冠誤了,使我有志難伸
想學一棹,一棹五湖,同遁隱,
卻被妖氛籠遍,遠無垠
還說海枯石爛,石爛海枯,情不泯
你看沉沉霧靄,西風緊
南飛北雁,怕向客中聞
平安未報,自問心何忍
空餘淚眼,望斷寒昏
虧我深情博愛,兩無能
今日依樓人遠,天涯近
從此飄萍和斷梗,
幾許深盟密約,句句都無憑
看似平靜實則悽愴的歌聲,被一片打牌賭博壓碼嫖妓抽大煙乞討賣兒賣女的市井之聲掩蓋,又夾雜著槍炮聲縱火聲人臨死前的呼號,真是異樣刺耳,所以最後終於有人嫌吵,出了兩個小錢讓這聲音停止,但只有這微弱卻刺耳的歌聲,才唱出了真正的亂世飄零。
當然,這歌聲,和振奮人心,廣為傳唱的《男兒當自強》主題曲是如此格格不入。也和我們想要看到的武俠,如此格格不入。
《黃飛鴻》電影雖然有意識的收集了激烈而豐富的矛盾衝突與社會層次,但徐克最終卻選擇了搞笑,將所有矛盾輕輕放下,而完全不去觸碰這些矛盾本身。十三姨作為黃飛鴻由傳統轉向現代的「導師」,讓他看到了現代科技、工業文明的強大,卻完全不去涉及,為了適應和控制這種強大,必然要進行的政治與社會改造,更不提這強大文化背後,已經開始隱含的「咄咄逼人」,這註定了十三姨只能是一個缺乏性格特質的美麗花瓶;黃飛鴻和所有勢力都有衝突和聯繫,卻自覺邊緣於他們當中任何一派,在中國社會的所有階層中都沒有根基,這種由純粹情感產生的連接,太脆弱,根本無法誕生真正完整的人格。
所以即使由黃飛鴻最後說出那段「強國之道」,也只能是一段突兀而空洞,卻完全無法落到實處的口號,到了最後,不是還得黃飛鴻拳拳到肉的打上一架,觀眾才爽嗎?
大殺四方
這或許已經註定了徐克的尷尬和無力,畢竟,片中所有的人物細究起來,都是無根之萍,無法找到豐饒的真實土壤,去讓他們紮下根,開出花,長出果。看著爽快一時也就算了,要當了真,只怕就是自尋苦頭了。
那麼,《黃飛鴻》電影之所以動人,就只能是它觸及了中國人那個關於雄獅的預言,也就是電影中所說的「國富民強」。
顯然,徐克和大多數華人一樣,根深蒂固的民族情結背後,是一種中國式樣的民族主義,中國人習慣於把民眾的整體利益和國家強大,尤其是與經濟現代化結合在一起,認為這樣就可以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佔據一席之地,每一個中國人也可以從中獲得更多的利益,享受更好的生活。這種民族國家的建構學說,在17世紀的文化哲學中,曾經風靡一時,推動了當時歐洲眾多國家的獨立和興起,也促使這些新興國家開啟海外殖民之路。
可這類學說提出已經過去400年了,今天的我們再來看這些觀念,不能簡單說它正確或者錯誤。只是,在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後的今天,在我們已經為此付出極其慘重代價後的今天,世界已經誕生了更多的思想,更多的文化,更多的觀念資源,去闡釋,去理解,去定位,去重新審視和建立國家和個體,世界與國家,世界與個體的關係,國家的形態,也在不斷多元化。
在世界潮流中,現代化本身已經成為了一個必須反思的命題,而我們,卻頑固的守在那一刻,簡直是被水泥澆築在了一百年前的,那個時間節點之中。
這個時候,我們又如何走向世界?
這是《黃飛鴻》不願面對的問題。
可這也是,註定必須回答的問題。
當然,20多年前的《黃飛鴻》系列應當只是一個開始,作為商業片,它也不可能承載過深的思考。然而《黃飛鴻》系列之後,我幾乎再也看不到電影界有試圖回答這一問題的野心,看上去似乎所有人都認為,這個問題,《黃飛鴻》的電影已經解決了,還需要討論嗎?不需要了。男兒當自強,這就足夠了,這是歷史凝結的心聲。然而,真正的強大到底是什麼?難道只是比武能贏,拳頭夠硬,打得過洋人嗎?
太多事,我們以為那是開始,卻沒能料到,那就是結束。
END
了最後,也想告訴大家,我們新的作品《炎》,也是一部歷史武俠類漫畫,已經在「愛發電」上刊載,也希望大家能夠關注和支持我們的漫畫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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