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遺憾
2023-10-12 17:31:45
小時候,村裡的碎娃們,還不會下象棋,也沒有跳棋、軍棋那類玩藝兒。我們常耍的,叫頂槓——是一種攜帶鄉風村俗,饒有趣味兒的棋類遊戲。就地取材,隨處可玩。隨便找個地兒,在地上橫劃幾道印幾,豎劃幾道印兒,成了方方正正的棋盤。棋子呢,石頭子兒、杏胡兒、土疙瘩、柳條節、柴棒棒……只選兩種不同的,就下起來了。
暑夏裡一天,在我家院門樓裡,遍被著涼爽的穿堂風,仲元捏指頭大的石子,我折半寸長的柴棒棒,以石筆畫棋盤,玩起了頂槓。正玩得入迷,我家的麻黃母雞,咯咯蛋,咯咯蛋,叫開了。我媽在院裡喊:
母雞下蛋了,還不快撿回來!
那時候,家家院門外,都堆有糞堆。忽然興起了全民寫詩,村裡家家戶戶和白灰在院牆外刷版面寫,連慶家寫的詩只兩句:衛生工作大躍進,保證門上不堆糞。村人都養雞,母雞下了蛋,要餵一把精食,指望著多下蛋積攢了換油鹽呢。我家的餵雞的碎麥子,擱在院門裡土牆上掛的擔籠裡,我卻沒去抓。只向糞堆那兒瞅了一眼,任母雞叫死去,忙著頂槓。
見我蹲著不動,我媽又喊開了:
還不快去撿,天上老鷹在旋呢!
老鷹抓雞蛋?笑話。我仍不管那,只埋頭頂槓。
猛不防,出事了——朝糞堆越旋越低的老鷹,突然扇來一股風,像電影裡的飛機俯衝,在糞堆上蜻蜓點水似那麼一點,揚翅飛去了。
幹糞堆被雞刨了個窩,剛下的白白的蛋,沒有了。那時的天空,逢晴日無不瓦藍,雲朵像放大的棉花撕扯潔白,襯著那隻黑老鷹。爪間抓的,是我家的那顆雞蛋。狗日的老鷹很得意,往高裡飛了,並不遠去,悠閒地在天上盤旋。分明冷笑著在嘲弄人。
我和仲元顧不上在地上頂槓了,跳起來攆著天上的老鷹頂槓。倆人邊攆邊掄長點兒的柴棒嚇它,大聲地吆喝著嚇。天上的老鷹沒怎麼著,把連慶家槐樹下下象棋的大人驚動了:
啥事?
一隻老鷹,把豪子家母雞下的蛋抓走了。
嘿嘿,那還能要回來!
那隻老鷹竟滑翔似的,一直盤旋著。老實話在嘲弄耍笑人呢。氣得仲元漲紅了圓臉,從後腰背裡抽出甩子——用棗木的叉棒和牛皮條做的,怕失手傷人惹禍,平常不拿出來——把手裡捏的棋子夾在皮條裡,瞄準老鷹,伸手臂狠勁一甩。石子沒擊中它。仲元又夾又甩。甩來甩去,石子甩光了,都沒擊中老鷹。他人卻滾子似絆地上,跌了個狗吃屎。我顧不上他,狠不得雙肩生翅,撲上天去。我攆著跳著,掄柴棒吆喝,一直攆出了村,攆到了澇池旁。
村外的澇池比籃球場大,是村裡男人們飲牛、女人們洗衣、碎娃們耍水的好去處。時值正午,當頭的太陽正大,澇池邊沒人影兒。仲元也沒跟來。我獨自仰臉瞅著老鷹,一時沒了辦法。又怕冷不防它殺回馬槍突然襲擊我,便洩氣蔫了下來。
恰巧這當兒,意外出現了。
老鷹慌忙中,爪子一松,雞蛋掉了下來。刷得墜下一道白線,叭一聲掉澇池裡了。濺起了一朵水花。
我得意失笑了。渾身來了勁,又蹦又跳地笑。可惡的黑老鷹呀,你也有大意失手(爪)的時候。可惜了我家那顆雞蛋,我得不到老鷹也得不到。站澇池邊一看,別提多高興了。濺水花那兒,沒蛋黃溢出,雞蛋在水紋裡隱現,似乎沒摔破。水面平靜了,我樂得不得了。那顆雞蛋竟白花花的,在水底淤泥裡坐著呢。
池水不深。我抬頭仰臉嘲笑老鷹。它卻早沒影兒了。我高興地脫鞋,要下水撈蛋。太陽曬得人生痛,撈了蛋,正好耍水。
這當兒,不知多會冒出一輛架子車,正從池邊路上經過。土路不平,車上裝的生石灰塊子太滿,有石灰顛下來。其中一塊,有足球那麼大。拉車子的戴一頂破草帽,穿洋面口袋改做的無袖汗褟的脊背彎下去,彎下去,紅紅的顯出肩背處淡了的標準粉的標字。擱在以往,我會喊住他,或者抱起石灰塊子攆上去,給他擱車上的。但那一會兒,被老鷹抓走的雞蛋要失而復得,我一時得意忘形,沒那樣作。我抱起足球大的那塊石灰,咕通投進澇池。
萬沒料到,生石灰遇水,咕嘟冒起了泡兒。咕嘟咕嘟越冒越烈。澎得又炸裂開來。我又撿又投。咕嘟咕嘟澎澎,冒泡兒又炸裂。澇池開了鍋似煮起來。嗆人的蒸氣剌鼻,退著躲著仍撲面而來。
我驚呆了。也樂壞了。又躲又迎著煮沸的氣味蹦跳歡笑。可惜仲元沒來。也沒飲牛的洗衣的耍水的村人看見。唯見那位拉石灰的,不知啥時停了車子,從路另一旁的西紅柿地裡出來,端著的破草帽裡,擱著幾個剛摘的西紅柿,邊吃邊抹著嘴上的汁液,朝我兇兇地吼:
碎崽娃子,你咋糟沓我的石灰塊子呢!
我沒糟沓,我說,見他比我大不了幾歲,並不害怕。
水都煮開了,還說沒糟沓?
我想墊池邊撈雞蛋,誰知……
雞蛋?
真的。
他吃完了一顆西紅柿,抹把嘴,遞給我一顆,又拿一顆吃起來。那時侯,過路人口渴了,是可以隨便吃地裡的瓜果的,只要不糟沓或帶走就沒事。三兩口吃完,他問:
雞蛋在哪兒呢?
那不是,來到澇池邊,我也抹了把嘴,往水裡一指。
咕嘟已止住了,池水白了混了。也不知他看到雞蛋沒有,說了句:
那還不煮熟了。
聽到這話,我心裡打開小鼓。自家沒斷過養雞,可煮雞蛋的美味,我只在端午節領略過。怕他搶了先,我甩腳脫了鞋,挽起了褲腿,要下水撈蛋。
小心燙著。他站一旁急喊。
唉喲,我伸腳探進水,縮回腳呼喊著。一尻子坐地上,捂著腳唉喲著。
你看你,急啥呢!那人說。
我唉喲不已,抖著那隻腳。
生石灰見了水,不但會煮沸,還爆炸呢,他說,你剛才沒看見?
我瞠目乍舌,不知說什麼好。
他捉住我那隻腿腳,卷了半邊破草帽,往我腳上扇。腳面和小腿脖兒,被燙紅了,灼痛難耐。他去了路邊的菜地。不一會兒,手裡拿了兩根黃瓜回來。幾下捏碎黃瓜,給我往燙處搽。又將碎黃瓜交給我,叫我自己搽。我抹著黃瓜,卻只管一時時。連一秒鐘都不到,仍然灼痛得很。他離開又來了。捏著一種草,擱池邊洗衣石上,大手握成拳頭,幾下搗爛,又伸姆指研。抓土和成綠泥,給我往傷處糊。不咋得,忍著點。對我說了,輕輕撩著水,洗了自己的手,說不太燙了,脫了鞋,小心地蹚水,下池撈出那顆雞蛋,揚起對我說:
真的煮熟了,遞來讓我剝了皮吃。
大太陽裡來來回回地跑了幾趟,他給我搽黃瓜又和草藥泥塗抹,灰白的汗褟都溻溼了。從他貪婪的盯雞蛋的目光裡,看出他吃西紅柿解了渴,卻沒解餓。想著他還要冒大太陽,拉那麼重的一車石灰趕路呢,不知怎麼良心發現了,推去他遞來的雞蛋說:
大哥你吃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說著,不知是餓壞了饞急了,還是覺得我理應領他的情,幾下剝了雞蛋皮,囫圇往嘴裡一填。咀嚼動作傳向喉結,迅即咽進了肚裡。
見我盯著他,他自覺吃相粗魯,不好意思吧,想了想,從脖後取下胸膛掛的一枚麻錢,說:
聽我婆婆說,是開了光的,鎮邪呢。
開了光,鎮邪?我聽不明白。
給,拿去耍吧。他說。
麻錢是銅的,圓中有方方正正的孔,光光亮亮的,顯出四個辯不清的字。我接了想問他:啥叫開了光,怎麼就鎮邪呢。他卻說:
我不能耽擱了,你也快回吧。
轉身埋頭拉了車子,戴著破草帽走了。
我光著傷腳,捏著那枚麻錢,提著一隻鞋,望著他往楊家圍牆那邊走遠了,才回的村。
那枚麻錢,我沒往脖項上掛,解去了線繩繩,壓在枕頭下。覺得不保險,又裝進黑漆的小木匣子,擱壁上的窯窩裡。卻忍不住拿出來看,看了趁興,裝衣兜裡,好在夥伴們面前顯擺。
仲元看了麻錢,稀罕得很,拿手裡嘖嘖著,不想還我了。我一把奪了過來。他就明打明地纏我,非叫給他不可。我不給他,他就叫我賠他的書。
他曾借給我一本怎樣吹笛子的書,定價兩毛六,不知咋地讓我弄丟了。憑我倆的關係,事情已過去了。可這會兒不給他麻錢,他叫我賠他的書。
我硬是在開學後,從家裡給的早點錢裡,每天省下一分二分,賠夠了他的書錢。就這仲元仍不罷休,又向我扯皮說:書錢是賠夠了,可你照著書,學了吹笛子呀。我拗不過他,拿我媽染指甲的指甲花汁液,蘸在麻錢上,尋出糊窗戶剩下的粉蓮紙,裁下巴掌大的一片,拓麻錢的紅印兒。一正一反兩個面都拓了,給了仲元,才了結了這事。
時間長了,對麻錢的興趣淡了,見村裡女娃愛踢的毽子裡,用麻錢做底兒的最好。就給了我妹子,叫她做了毽子。那是一隻活公雞毛做的毽子,顏色鮮豔,底兒因了裹的麻錢,不輕飄,妹子有了它,寶貝似的,踢得很高興。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年逾知天命的我,把大半人生經歷的許多事都淡忘了。少年的回憶,卻像高象素的熒幕,越來越清晰。我曾忙中偷閒長途跋涉,獨自去小時客居過的那個村造訪。悄悄來到異常熟悉的村子,默默地徜徉、徘徊、留連了半日。在原先的村頭,現在掛天下第一碗名牌的館子裡,吃了一碗羊肉泡饃,離開了。
村北那條百米寬的道路還在,兩條馬路之間寬闊的綠化帶,如今已樹木蔥蘢花草茂盛,成了市民休閒的場所。村裡早先前後村道的布局,徹底改觀了面貌。一排排瓦頂土牆的瓦房,消失淨盡了。一座座門樓、類堆,一棵棵槐樹、榆樹,村外的澇池、菜地,天上飛的鴉雀、老鷹,都沒蹤影兒了。甚至連村名都改了,成了什麼城中村。社區裡成片矗立起許多高樓大廈,草坪和花圃,栽修剪整潔的花木,人們在蹓狗或給籠養鳥放風。道路都硬化成水泥的,人行道鋪有彩色磁磚。熙熙攘攘的超市、飯館、乾洗店、音像店、健美瑜伽房、足浴洗頭房之類,門臉都裝修得特別現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大都說普通話,少數說土語方言的,咬音卻變了調。聽說連慶從石油學院畢業後,去玉門和大慶開採過石油,後來患上肝癌,已去世多年了。高中畢業後走南闖北的仲元,回市裡在博物館安寧工作了幾年,又辭職下海了,現已不知去向。少年夥伴的現況,踏破鐵鞋無覓處。
變化不大的,是我在裝修新潮的泡饃館裡,掰碎了兩個坨坨饃燴了,吃的那一老碗羊肉泡饃。風味依舊,還算正宗。餘香滿口站在泡饃館外,燕群似飛來一群學生,著校服騎自行車從面前閃過。注視中我佇立良久,心中感慨萬千。
一天,老伴上街了,我獨自在家,正百無聊賴,門鈴響了。叮咚聲中,我以為女兒帶外孫女來了,喜悅地問:
誰呀?
是我。隨回答聲,從貓眼看到的,是一張誇張變形的陌生胖臉。
你找誰呀?
我是仲元。
以為聽錯了,我又問:是誰?
是我,仲元。
開了門,要不是他自報家門,我真認不出來了,站在面前的,真是仲元。
哎呀稀客,我油然驚嘆,連忙讓座、倒茶、遞煙。
可找到你了。他一屁股坐沙發上,喝茶抽菸,其驚喜比我勝過十分。
因了重訪故地歸來不久,我說起日前的造訪,欲和他熱烈地回味,共享滄桑巨變的感慨。仲元對這些反應淡漠。他從提包取出一個皮夾,又從裡面急切地拿出一片紙。
竟是當年的那片粉蓮紙。
多虧我當時夾日記本裡了,至今沒有丟失。仲元揚著那片紙說。
是當年我給你的,拓的麻錢印還顯著呢。我看了說,詫異他一來,怎麼拿出了這。
仲元說:
你細看拓印兒。
我看不出什麼,沒作聲。
他說:去陽臺上,反過來,對著太陽看。
我倆站陽臺上,對著太陽,高高地反向展開粉蓮紙細看。
內方外圓的拓印間,正面呈現的四個繁體字是,鹹豐重寶,一面有鹹豐元年鑄造的字跡。
看出來麼?他問。
我不知回答啥。
要不是你,我才不會說呢,仲元說,這枚古幣,價值好幾十萬,寶貴得很呢。
他的話題再沒離開這枚古幣,一再神情異常追問:你妹子後來把那個毽子弄哪去了,能不能順蔓摸瓜,下功夫找到這枚古幣?事情過去幾十年了,我笑著說,肯定找不到了。又說了已在北京居住多年的妹妹的簡況,提起日前造訪舊地的感慨。他先還讓我給妹妹掛長話,叫她仔細回憶,後來便一聲接一聲地感嘆,充滿了惋惜和失望,以及深深的遺憾。
我也很遺憾。這次意外重逢,他的興趣在那枚古幣上,沒有重溫少年時甜蜜的童貞趣事,更沒品味時尚多變的人生體驗。他沒在我家吃飯,就匆匆告辭了。甚至沒留下地址和聯繫電話,臨別時只說,你和你妹妹好好回憶回憶,以後我還會找你的,要是得到確切的線索,大海撈針我也要找到它。
老伴回來,我向她細述了仲元來家的情景,道出了心中的厭倦。老伴驚訝仲元是如何費盡周折找到這的,輕輕地嘆了聲:世道麼!其話語簡練模糊,濃縮了深沉的況味。
打那以後,我和仲元再沒見過面。恍惚中聽誰說,他出國了,到澳大利亞定居了。
後來,退休在家的我和老伴,常常談起彼此婚前的往事。我不免一遍又一遍重述關於古幣的趣事。老伴重複地聽我講頂槓,老鷹抓雞蛋,生石灰煮沸澇池,以及得到麻錢的細節。竟然百聽不厭。她的那句:世道麼,慢慢淡化了我驟湧的遺憾。
要說遺憾,至今仍有一點,是關於那位拉石灰的大哥。他幫我應急療治腳上燙傷的情景歷歷在目,當時怎麼沒問他的住址和姓名呢?不然的話,我要用仲元大海撈針尋找古幣的精神找他,和他交友,與他長談。遺憾之餘,我心裡常常於無聲處發出曠世般地呼喚:
拉石灰的大哥,你在哪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