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季網

酒駕

2023-10-07 11:30:59 2

張世飛在拘留證和罰款單上簽了字,把家裡的電話留下後,就被兩個民警一左一右押著推進了號子裡。隨著「咣」地一聲關門聲,張世飛腦袋嗡地一下就大了,活了三十多歲不偷不搶也沒和別人吵過架,想不到稀裡糊塗地就進了拘留所,犯了牢獄之災。

就著昏暗的燈光,張世飛發現,號子裡人不少,有七八個,有些橫七豎八地擠在兩張木板床上,有幾個抱著頭蹲在牆角裡。他回過頭看了看那扇冷冰冰的鐵門,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心灰意冷,從心底泛起喊著叫著:「民警同志,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號子裡的人哄地一聲笑了。不知誰向全身散發著,張世飛不由自主地一哆嗦,牙齒「咯咯咯」地互相撞擊起來,全身有一種篩糠的感覺。鬼天氣真冷!

張世飛這時才確信,自己真的被拘留了。回過神來後,他返過身抓著那扇鐵門瘋狂地搖晃著,並聲嘶力竭地沙啞著嗓子說:「這裡沒有民警,也沒有同志,只有獄友和政府。」張世飛氣急敗壞地回過頭瞪著眼珠子說:「誰是你獄友,我又沒犯法誰是你獄友!」然後接著搖晃鐵門,仍然喊著叫著:「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那個沙啞嗓子拉長聲調「咦」了一聲,然後說:「看來還是張生牛皮,脾氣不小。」眾人又是哄地一聲,像是要把房頂掀翻似的。

一直等到張世飛喊叫得沒了力氣,那個沙啞著嗓子的人從床上跳下,走到他的身後拍了拍肩膀問:「兄弟,犯了啥事進來的。」

「誰犯事了,我是冤枉的!」

張世飛話音還沒落地,啞嗓門一個大耳光子就煽了過來,「媽的個逼,人都進來了還嘴硬。」說著左右開弓「啪啪啪」就是一陣煽,嘴裡不住地說,我叫你嘴硬,我看你還硬不硬!

張世飛的腦袋像撥郎鼓一樣,左一下右一下地擺動著,在啞嗓門住手後還擺了兩下。

停擺後啞嗓門接著問:「說,到底犯的是啥事?」旁邊的那幾個人迫不及待地嚷嚷著說,大哥,看樣子不是個扒牆頭就是個爬糞坑的,肯定是個眊逼貨。大夥又是一陣鬨笑。

張世飛看撐是撐不下去了,就囁嚅著告訴啞嗓門:「酒駕」。

「是駕駛汽車,還是駕駛飛機?」啞嗓門又問。

張世飛看了看啞嗓門那雙簸箕般的大手,趕忙回答說:「汽車,汽車。」

「我怎麼看你都像是個開飛機的,弟兄們像不像呀?」眾人都說,像,太像了。

既然是開飛機的那就給我們來個飛行表演吧。啞嗓門說著哈哈大笑著。笑聲剛落,從床上立即蹦下四條壯漢,不由分說把張世飛摁倒在地,拽著腿拉著胳膊就把他架在了半空,而後發一聲喊,將張世飛的屁股衝著牆蹾了過去,一二三一下,一二三又是一下。幾個來回下來張世飛就感覺屁股像著了火似的難受,在眾人的起鬨聲中,媽呀老子呀地求饒,悲天哭地地呼號著。啞嗓門站在一旁惡狠狠地說:「叫你再牛逼,叫你再牛逼!」

是門外的一陣腳步聲把張世飛救下的。站在門口的啞嗓門聽到了腳步聲,朝著四個壯漢擺了擺手,那四個人一撒手把他扔在了地上,然後和啞嗓門一起,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從鐵門上拉開一個小窗口,剛才送張世飛的那位民警朝裡張望了張望說,鬧什麼鬧?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政府,沒鬧啥,我們在互相幫助呢,爭取政府寬大。

「是嗎?」民警問道。

「是的,是吧兄弟?」啞嗓門扭頭問張世飛。

「是的,是的,大家在幫助我認識錯誤。」張世飛點著頭應答著。

民警看了一眼張世飛,然後對啞嗓門說,互相幫助可以,鬧出事來拿你是問!

啞嗓門趕緊哈了哈腰說:「政府放心,政府放心,安全第一,幫助第二。」民警狡黠地一笑,把小窗口關好,走廊裡響起了咔咔咔的皮鞋聲。

晚上,張世飛被啞嗓門安排在了尿桶旁。啞嗓門衝著原來守尿桶的那個人說:「四鴨子,你這傢伙運氣好,剛守了兩天就解放了。」四鴨子趕快站起來挪到西牆根下,然後指了指尿桶對張世飛說:「去吧,大哥心疼你,待在那裡有吃有喝,少喝點,喝醉了開車麻煩!」眾人大笑。張世飛撇了一眼那個叫四鴨子的傢伙,瘦瘦的賊眉鼠眼的樣子,罵了一聲:「雜種!」四鴨子衝過來就要動手,啞嗓門拉長聲調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四鴨子才悻悻地把踢在半路的腳收回來說:「看在大哥的面子饒了你。」張世飛呸地一聲吐了口唾沫,心想,就你那熊樣,撲過來看老子不擰斷你的狗腿。

七八個人輪流為啞嗓門講著笑話,其實也不是什麼笑話,都是些吃喝嫖賭打架鬥毆不堪入耳的事。大約過了十二點,具體是幾點張世飛真的不知道,臨進號子前手機手錶都被暫存了。估計十二點的時候,大家歪在床上靠在牆上都睡著了,磨牙說夢話打呼嚕放屁,此起彼伏,而守在尿桶旁的張世飛卻一晚上沒合眼。一股接著一股的尿騷味,衝著他的面門一撥一撥地湧來,隔上一兩個鐘點就有人過來撒尿,譁譁譁的熱尿把臊味進一步攪起,伴著濺出來的尿點子打在臉上,有一種被尿泡了的感覺,他真想痛哭一場!透過號子頂上的通風孔,不斷傳來「日日日」的風雪聲,間或飄進一兩朵雪花來,張世飛想著一天來發生的事,也想著出去怎麼和老婆孩子交待,那才叫一個心煩。

他真後悔不該去喝那頓酒。

周三,高中時的同學趙東鵬打電話給張世飛,說是在離市區不遠的石家疃,新開了一家農家樂土飯館,都是地地道道的農家飯,熱炕頭小炕桌,環境也不錯,星期天中午在公安局上班的大老劉要在那裡請客,幾個蹦躂到市裡上班的老同學聚聚。張世飛剛要說自己有事,就被趙大鵬堵了回來,大鵬說:「好我的小老闆,都是一個班的老同學,別的事就先往後推一推。」趙大鵬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說了句不見不散就把電話撂了。

這樣的聚會張世飛不是沒參加過,老同學固然是老同學,可是別人都是吃官飯的,不是財政局就是環保局要不是公安局,唯獨自己是一個跑小買賣的,做小買賣的和吃官飯的能一樣嗎?或許是自己多心,可和同學們坐在一起總覺得彆扭,每次聚會張世飛只能是看著別人說笑,自己像後媽養的似的,主動找一個犄角旮旯坐下,輕易不說一句話,也實在是和別人參合不在一起,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他把酒杯端起來,和這個碰一碰,不管人家是泯一泯還是舔一舔,自己一仰脖子灌進肚裡。再和那個碰一碰,他連看都不看人家喝了還是沒喝,又是一仰脖子。酒都是好酒,五糧液喝過茅臺也喝過,菜也是好菜,山珍海味都見過。可是再好也沒高粱白大燴菜帶勁,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局外人。其實每次同學們都很客氣,上一道好菜都有同學給他夾著,說著客氣的話。每喝完一杯,旁邊的同學都給他斟滿,有男同學也有女同學。每次乾杯的時候,大家都說慢點慢點,可張世飛就是慢不下來,幹了一杯又幹一杯,他覺得不乾杯心裡就更彆扭。

其實張世飛也不是什麼老闆,大小都不是。高考落榜後,在村裡收拾了幾年莊稼,就跑到市裡賣豆腐,後來做豆腐做膩了就租了間小平房賣菜,後來就娶媳婦生孩子,兢兢業業地過著自己的小光景。賣菜的買賣還算好,辛苦是辛苦,但是一年下來也有五七六萬收入,做好了有時候還能上十萬。張世飛的菜鋪就開在電力公司家屬院,那地方殺貨。殺貨是什麼?殺貨就是買的人多出手塊。老婆孩子熱炕頭他很知足,感覺自己雖然比不了吃官飯的,小日子還算過得舒坦。每天晚上收攤後,老婆給炒上幾個小菜,燙上半斤燒酒,有時候還割一點豬頭肉,買幾顆五香兔頭,酒光菜盡電視也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熱熱乎乎躺下,高興了抱著老婆在床上顫悠上一回,不是神仙勝似神仙。更讓張世飛驕傲的是,在樓價漲前他買了一套樓,雖然只有六十幾平米,可也算是在市裡有了窩。在車價跌後他買了車,儘管是一輛夏利,總是轎車,開進村子裡也牛得很,更主要的是有了這輛夏利,進貨時就從容得多,省了蹬三輪之苦不說,也讓菜市場的人刮目相看。

直到有一天遇到了豬尾巴,張世飛的這種心理平衡被徹底打破了。豬尾巴是張世飛高中同桌的女同學,也是那時候自己常欺負的對象之一。豬尾巴真名叫朱菊花,那時候朱菊花人長得小,可學習成績很好,十分頑皮的張世飛老是和朱菊花爭地盤,今天在桌子中間劃一條線,明天往朱菊花那邊挪一諾又重劃一條,還經常把自己的肘子探過線去,強行入侵朱菊花的地盤。有一次朱菊花實在是忍無可忍,就用圓規上的針扎了他一下,課堂上張世飛沒敢動,下了課就罵了起來,他說你是什麼朱菊花,純粹是一條豬尾巴。打那以後,就把豬尾巴這個外號強加給了朱菊花。那天朱菊花到菜鋪買菜,她一眼就認出了張世飛。

朱菊花把該買的菜買完結了帳,一直磨蹭到鋪子裡沒了別人說:「濃帶泡,你小子不認識我啦?」

有誰知道讀高中時的外號呢?張世飛先是一楞,接著馬上認出了老同學,他仍然調皮地說:「我說呢,我這逢年過節才使用的省叫名字誰敢沒時沒晌喊呢,原來是……」,張世飛把話到嘴邊的豬尾巴掖了回去,而朱菊花卻笑著說:「豬尾巴,豬尾巴是吧?」弄得張世飛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原來朱菊花就住在電力公司家屬院裡,老公在電力公司上班,她在市政府辦公室從事文秘工作。在閒聊中,張世飛得知自己高中的同學,有好幾個在市裡工作,從那以後,同學們聚會都少不了要喊著他。

接了趙大鵬的電話後,張世飛就有點不願意去。他真的好害怕和同學們喝酒,特別是開始抓酒後駕駛以來,他不得不把車放在家裡,打上的急匆匆地趕去,灌上一肚子酒又急匆匆地趕回,喝多了經常耽誤事。兩個孩子一個在市裡讀初中,一個讀小學,都是高價學生,錢是攢了點,可住在市裡要堵的窟窿很多,動不動幾十元打的費,讓他心疼。再說每次聚會後別人都搶著結帳,大家總是不給他機會,老是喝別人的心裡也不舒服。

進菜賣菜接孩子喝小酒吃飯睡覺,張世飛如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在忙碌中不知不覺三天就過去了。周日,他早早就起了床,把家裡的一切都安排好後,準備著去聚會。張世飛還是覺得這聚會得去,同學嘛,拿捏個啥?臨出門時老婆說鋪子裡的大蔥沒了,下午得去進點。世飛說是要進點。老婆問:「中午喝酒怎麼辦?」張世飛說:「那就不喝了,不喝了。」老婆以為他不去參加聚會,就說:「不去啦?」張世飛說:「去還是要去的,咱開車去,有車擋著就不用喝酒了。」老婆說:「你自己定奪,誤了進蔥不要緊,若是酒駕被逮進去,我可不撈你。」張世飛一拍胸脯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喝就不喝,你就放心好了。」

張世飛很為自己開車赴會的創意得意了一番,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還是因為酒駕陷了進去,而且陷得很深。

石家疃的農家樂真是個好地方。張世飛把車停在房後,剛探出半個身子,迎面就撲來一股炸油糕的濃香,大紅色的油漆門,青灰色的磚瓦房,方格子的玻璃窗戶,五顏六色的剪紙窗花,兩進院落裡拴著狗圈著羊,看著就舒服就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在身著粉底藍色碎花棉衣,頭罩白底紫花手帕,腳踏一雙繡花鞋的服務員引導下,張世飛穿過兩個門洞,來到前院西廂房。屋子裡真是暖和,灶火裡架著劈材熊熊燃燒著,火苗竄起,時不時發出一陣「轟轟轟」的聲響,熱氣透過火蓋,均勻地散發在家中,和外邊冰天雪地的世界形成明顯的反差。炕上鋪著大紅的油布,大紅的炕沿,大紅的窗臺,一對大紅的油漆炕桌,頭頂著頭橫亙在中間,如同農村裡辦喜事一般,紅的耀眼紅的熱烈。炕桌上已經擺好了涼菜,張世飛掃了一眼,發現都是過去農村裡過逢年過節,或者婚喪嫁娶時才能吃到的菜餚。一盤大蒜羊頭肉,一盤現煮的豬蹄子,一盤清亮的豬皮凍,一盤麻油拌粉條,一盤涼拌綠豆芽,一盤豬肝,一盤雞胗,還有一個綠色蔬菜拼盤。好,真的是好!

在張世飛到來之前,其餘的七個同學早已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炕上,加上他正好是四男四女八人一桌。

張世飛一進門,趙東鵬就嚷嚷起來:「你這傢伙,說好了十二點十二點,怎麼過了半個鐘頭?」張世飛邊扑打著身上的雪邊解釋著,「外邊的雪大路滑,車開不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各位兄弟姐妹了。」他抱了抱拳,臉上綻放出一個傻傻的笑。坐在當頭正面的大老劉一邊催促著張世飛快上炕,一邊招呼服務員開酒上熱菜,他指了指蹲在炕桌上的酒瓶說:「來遲了不要緊,一會兒多喝幾杯給大家賠罪。」張世飛趕緊說:「今天,今天怕是不能喝。」坐在炕沿邊的趙大鵬伸出腿,在張世飛得屁股上踢了一腳說:「少廢話,快上炕,星期天下雪天,不喝小酒幹什麼?」眾人附和著催促著,並起著哄把張世飛推倒了朱菊花旁邊,幾個同學還七高八低地唱起「同桌的你」, 竟然把張世飛唱了個大紅臉。朱菊花笑著說:「想不到咱班最調皮搗蛋的傢伙,也學會了臉紅。」張世飛的臉更紅了。他突然想起,當年被朱菊花用圓規扎了後,為了報復,在課堂上曾偷偷地擰朱菊花的大腿。他假裝專心致志地聽講,把手探過去在她的大腿上擰了一把,趕快把手縮回來,兩眼目視前方嘴角流出一絲壞笑。等了好長時間,見朱菊花沒有反應,張世飛再次把手探了過去,又擰了一把,沒想到朱菊花還是沒叫沒鬧,他大膽地扭過頭看了看她,只見朱菊花臉蛋兒紅撲撲的一直紅到了耳根,真像是一朵盛開的花,看的張世飛眼都直了,並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亂起來。那時候他才知道,女孩子臉紅了很好看。他很想找個茬兒再讓朱菊花用圓規狠狠地扎一下,用磚頭砍一下也行,好借著報復再去擰一把,可是直到畢業朱菊花都沒給他機會。

熱菜上得很快,都是早已烹製好的,是那種地地道道的八大碗,有燒肉有排骨有丸子有熬魚有雞塊有兔肉有羊肉有牛肉。另外還要了一個大燴菜,要了一個羊雜,要了幾個蔬菜小炒。張世飛早早就把酒瓶搶到了手,他不願意看是啥酒,但還是忍不住看了,高度二鍋頭還是精品,這酒好,夠勁夠味喝著舒服,可惜今天真的不能喝。張世飛甚至有點後悔開車來,若是打個的就好了,半斤八兩不在話下。他探著身子給大家斟滿了酒,然後和兩個不會喝酒的女同學一起,倒了一杯酸奶。

趙東鵬第一個發現張世飛在喝酸奶,很不滿意地說,你怎麼和女人一樣呢,越活活得沒出息了。大家也都嚷嚷著要他換白酒。

「我今天開車來的。」張世飛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臉又唰地一下紅了。

趙大鵬說:「開車了就牛的連酒也不喝拉。再說大老劉還不是開車來的呀,有他在還怕個交警?」

「不是開車,不是,這不下著雪,我怕酒駕,今天是真的不能喝。」張世飛有點語無倫次了。

還是朱菊花給張世飛解的圍,她說要是開車就別喝了,酒駕不好,這大雪天出點事更不好。眾人說,還是同桌的心疼。沒想到朱菊花說,心疼就心疼。趙大鵬起鬨說,張世飛不喝你替。朱菊花馬上回答說,替就替誰怕誰。幾次同學聚會,朱菊花都喝得是白酒,看樣子酒量不錯,可是真要喝兩個人的,怕是招架不住。朱菊花指著大鵬又說,人家世飛啥時候喝酒有你滑頭,不就是今天有事嗎。不知道是誰又起鬨,要同桌喝一個交杯酒,喝了就饒了世飛。朱菊花二話沒說,把端酒杯的那隻手伸出,將胳膊繞在了張世飛得脖子上,然後指揮著張世飛端起酸奶,大大方方地喝了交杯酒。大家笑著鼓起了掌。

張世飛真的好後悔,不是為沒喝上二鍋頭,而是總覺得同學們在一起,不喝酒有點拿捏的嫌疑,當然也為朱菊花一杯接著一杯地喝擔心。他很少夾菜,好像不喝酒吃菜也吃得不光彩。更沒有和誰主動碰杯,拿著酸奶邀別人喝酒,那不是明晃晃的要別人多喝一杯?屋子裡很熱,灶火裡的劈柴「轟轟轟」地燃燒著,使得坐在炕頭上的張世飛,渾身上下熱燥燥的,更加不自在。好幾杯酸奶和茶水下肚,汗水就湧向了額頭,然後順著脖頸一縷一縷地往肚裡流。

多少次喝酒,張世飛都充當著配角,一句話不說只是悶著頭喝,好像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少。可是今天沒了張世飛一杯接著一杯的敬酒,大傢伙就覺得少了點什麼,除了剛開場熱鬧了一番,後邊就喝得多少有點不起勁,有時候免不了要冷場。趙大鵬早就覺察到了,大老劉也覺察到了,好像大傢伙都覺察到了,原來這個不大說話的張世飛,在酒桌上也是不可或缺的。是的,這個世界需要穿紅的,也需要抖綠的,花紅柳綠互相映襯才能是真正的五彩繽紛。

這頓酒不到兩點就結束了,還是和過去一樣,張世飛沒撈到埋單的機會。大老劉以不可否置的話語說:「哥們,下次來別開車,咱們好好地樂呵,好好地喝就好。」朱菊花說:「真把自己當成老闆了,若是錢多的按不住就做做慈善。」張世飛看了看朱菊花,心想,這個豬尾巴啥時候變得熱辣辣的了。

漫天的大雪,是一場好雪,是的,是一場好雪。入冬以來一直乾旱著乾燥著,乾燥得連空氣都能點著了似的。張世飛一直盼著這樣一場雪,作為一個農民出身的他,心裡一直有一個放不下的大地情結,有了這樣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滋潤著母親般的大地,讓自己的父老鄉親有個好墒情有個好收成,那是一件公德無量的事。他也為入冬以來,流行性感冒在他一家四口中輪番轟炸而著急,有了這樣一場好雪,就有了生機勃勃的希望。

從農家樂出來,同學們潦草地互相打了打招呼,便急匆匆地鑽進了兩輛轎車,一輛是大老劉的警車,另一輛是一個女同學的越野奔馳。不一會兒那兩輛車就冒著煙朝市裡奔去,消失在了茫茫的雪野裡。張世飛卻沒有急著進到車裡去,而是像個孩子一樣,把雙臂展開,將頭高高地揚起,朝著不遠處的田野飛奔而去。他渾身上下有一種舒坦,連筋骨都「嘣嘣嘣」地爆裂著舒張著,是一種舒筋活絡的束縛。城市是好,有許多讓農村人羨慕的地方,生活在城市裡有許多方便。但是,張世飛總是感到城市裡的一切都是硬幫幫的,水泥道路硬棒棒的,高樓大廈硬棒棒的,就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是硬棒棒的,沒有彈性缺失關愛,活得讓人累讓人怕。他真想融化在這飛飛揚揚的雪花中,零落成泥,化作塵土,融入大地,給自己一份踏實。

張世飛跑得氣喘籲籲,在零下二十多度的田野裡,跑出了一身熱汗。在一片小樹林邊他剎住了腳步,那是一片墨綠的樟子松林子,樹枝上掛著厚厚的積雪,像一個又一個玲瓏剔透的白塔,層層疊疊前後左右互相擁簇著。張世飛想到了兒時的雪天,打雪仗堆雪人抽凍牛溜冰車,那是何等的樂呵。他鑽進了林子裡,剛走了幾步又停下了,不是他不想鑽進去瘋一回,他怕驚動了這裡的寧靜,怕稍不留神把樹枝上的積雪碰掉。返回來到了林子邊,張世飛還是不甘心地攥了一個雪球,憋足了勁朝著樹林深處扔去。撲稜稜驚起幾隻野雞,唰地一下樹林裡抖落了一片雪溜,一串接著一串,輕輕地溫柔地一聲不吭地回歸了大地。

正當張世飛陶醉在雪地裡時,突然他的手機響了,「嗒楞楞,嗒楞楞,……」,張世飛就喜歡這種「嗒楞楞」的鈴聲,直來直去比什麼歌聲什麼音樂都好聽。

他連看都沒看是誰打來的電話,就摁滅了,再響再摁。

手機不屈不撓地響著,摁了幾個來回,張世飛還是屈服了。

「你發神經呀,不接電話?」電話是妻子打過來的,顯然有點生氣。

「飯吃完了沒?」

「完了。」

「沒喝酒吧?」

「沒喝。」

「那不快回來買蔥?」

「就回,就回。」

雪真的好大,車開起來有點飄,方向盤成了一條柔滑的泥鰍,這邊溜一下那邊溜一下,儘管開的很慢,夏利還是很不聽話,左扭一點右扭一點地在筆直的公路走成了蛇形,少一點剎車還會橫一下屁股,這讓張世飛開得很緊張很彆扭,出氣都有點不勻了。他在心裡一個勁地對自己說,穩當點,穩當點。可腳底下老是自覺不自覺地往下探。油門這東西越往下探越有癮,尤其是對一個學會開車不滿一年的人來說,更是如此,跑在高速公路上,恨不得把腳伸進郵箱裡。幾次回家看望父母,一上高速路張世飛就會把夏利開成了奔馳,妻子曾多次警告他,再開快車就沒收他的鑰匙!慢慢地張世飛也學會了收斂。只是今天他想快點回去到貨棧進蔥,賺錢的事耽誤不得。

從農家樂到市裡,是近幾年新修的一條柏油路,上下行線很寬闊很平坦,公路在厚厚的積雪覆蓋下,和曠野自然地連接在一起,顯得更平坦更寬闊。這種寬闊和平坦,讓張世飛有點興奮也有點擔心,他明知道雪下的道路是堅實的,可心裡總是沒來由地害怕,他害怕在厚厚的雪下有一個陷阱,或者會突然拱出一隻大灰狼,張牙舞爪地向他襲來。

扭了幾次車屁股,張世飛不得不克制著開快車的欲望,小心翼翼地駕駛著。車子裡的溫度很低,沒開出多遠,張世飛燥熱的身子就開始冷卻了,就像是在剛開了水的電熱壺上一瓢一瓢地澆涼水,是那種驟然降溫的冷卻。嘴裡冒出的呵氣,把車窗蒙上了一層霧霜,看上去就和貼了一層塑料薄膜一樣,把原本清晰的視線,隔膜成了一個昏昏沉沉的世界。張世飛趕快打開空調,而吹進來的卻是一股冷風,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冷顫,看了看溫度表,指針像一條死魚似的,待在零刻度上一動不動。原來第一次在雪地裡開車,就和新婚之夜一般,在那麼多那麼多的未知中,摸索著緊張著還有點哆嗦地前進著。

過了一個崗樓,又平安地過了一個。張世飛老遠就看到了,第三個交通崗又是一個綠燈。他在踩油門的那隻腳上使了一點勁,希望能趕在變燈前能穿過去。他不願意停下來等綠燈,急著去貨棧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在雪地裡起步真不容易,油門小了車子不動,油門大了輪胎飛轉,車子還是不動,若是再大些留給自己的就是一個未知數,不知道車身會朝著什麼方向打轉,拿捏那個正好實在是件難事。在農家樂起步時就是這樣。

就在張世飛得夏利離交通崗僅有十幾米時,綠燈一下接著一下地眨起了眼,那眼眨得很調皮,似乎是對面站著一個人和他挑釁一般,那個人一下接著一下地勾著手指,輕蔑地說,你過來呀,你過來呀。在市裡生活這麼多年,張世飛被別人這樣勾過幾次,也見過別人勾別人。在這種看似嬉皮笑臉的挑釁中,張世飛總是敗下陣來,他向來信奉與人為善,更何況一個鄉下人,是沒資格也沒能力和別人叫陣的。縮頭烏龜,是縮頭烏龜嗎?是,也不是。張世飛見過應戰者,往往是頭破血流兩敗俱傷。

在停與闖之間,張世飛稍為猶豫了一下,下意識地選擇了停。可是,就在一兩秒的一剎那,一腳下去,剛蹬了剎車,夏利氣憤地擺了尾巴,隨著砰地一聲響,張世飛的車就那樣橫著滑向了綠化帶,又是砰地一聲,輪胎撞在了水泥矮牆上。張世飛得車被後邊的車撞飛了。

在撞車的剎那間,張世飛喊了聲完了,隨之腦袋就被掏空了,空的如被鹼水洗過了似的,連一點殘渣都沒剩。他是被對方司機拉開車門拽下車的,兩條腿成了煮熟的麵條,怎麼都支撐不住索索發抖的身子。蹲在車邊定了定神喘了喘氣,他慢慢抬起頭看了那個司機一眼,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十分親和地對他說:「兄弟,沒事吧,沒事吧?快站起來遛遛。」

張世飛站起來,在那個司機的攙扶下,走了幾個來回,伸了伸胳膊搖了搖頭也蹬了蹬腿,他笑了笑說:「沒事,沒事。」那個司機長長輸了口氣說:「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

夏利被撞了個坑,很大一個坑,靜靜地停在綠化帶邊,咧著嘴一副哭喪的臉。對方是一輛好車,車頭上標著的是英文,張世飛不知道是什麼車,但知道是好車。可惜的是,那車也撞得不成個樣子,引擎蓋支稜著,前保險槓彎彎扭扭,好像玻璃也裂成了一個大花臉。

兩個人站在那裡,誰也不說話。沉默了一陣,那個司機說:「小夥子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張世飛回答道。

那個司機度著步分別看了看兩輛車的破損程度,搖了搖頭。張世飛跟在後邊也搖了搖頭。

雪還再下,兩個人的衣服都被染白了,像是每人穿著一身孝衣。

那個司機說:「這鬼天氣,真冷。」

張世飛也說:「這鬼天氣,真冷。」

那個司機真好,他把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和張世飛商量,他的車自己修,夏利的修車費他給出,他還是自己是上了全險的,保險公司能賠一部分。

張世飛很感激人家,覺得自己遇上了好人。年齡大了事不一樣,誰說城市裡人不好處,這人就好,真好。

雪越下越大,兩個人跺著腳取著暖,嘴裡不住地嘟囔著,抱怨著這鬼天氣。突然,那個司機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拍腦門就走到了自己的車後,他打開了後備箱,從裡邊取出一瓶白酒,用牙把蓋子咬開了對張世飛說:「來,兄弟來幾口暖暖身子,這鬼天氣。」說著就把酒瓶遞了過來。

讓張世飛沒想到的是,那個司機遞過來的竟也是一瓶精品二鍋頭。他不由地笑了,看來今天這酒是躲不過了。他拿出手機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車出了點毛病,怕是要等一陣才能回去。妻子反覆說,你慢點開,慢點開,安全第一。那個司機笑著說:「對,給家裡報個平安好。」

張世飛就那樣把瓶嘴對著人嘴,「咕」地一聲喝了一口,「咕」又是一口。這酒真好,熱辣辣的,像一股熱流從嗓子開始熱起,順著喉嚨經過胸腔一段一段地向肚裡滾動著,不一會就渾身點燃了火。下雪天喝掉小酒真好。

張世飛一連喝了好幾口,他意識到自己喝不對勁後,趕忙把酒瓶遞過去傻笑著說:「快,快,快,大哥你也來幾口,這東西帶勁。」

那個司機擺了擺手,無可奈何地說:「過敏,我過敏,沒那個福氣。」他掏出手機接著說:「老弟,你喝著,我給保險公司報個案,等他們來了拍個照,咱們就回家。」

「好吧,讓他們快一點,這鬼天氣。」說著又把瓶嘴對著人嘴,咕嘟咕嘟又是幾口。

那個司機進自己的車裡打完電話,出來後說:「兄弟,熱了沒?」

「熱了,熱了。」張世飛趕快回答著。

「熱了就別喝了,酒多傷胃。」那個司機微笑著說。張世飛把剩下的大半瓶酒遞過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兩個人還是跺著腳,等著保險公司職員的到來。把腳下潔白的雪,糟蹋了個亂七八糟。

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突然一輛警車拉著警報開來,到了他們跟前,從車上下來幾個警察,拿出一個像電視遙控器一樣的東西,分別讓張世飛和那個司機對著吹了吹。然後不由分說,把張世飛拉進警車,扔進了拘留所。

張世飛沒在裡邊待了兩天就出來了,是他的老婆找到了朱菊花,朱菊花又找到了大老劉,在大老劉的斡旋下,繳了兩千元罰款,陪了對方五千元修車費,提前被釋放了。

大老劉朱菊花和張世飛得妻子親自到拘留所接他,一出門,大老劉就氣憤地說:「真是個沒出息的傢伙,和同學們不喝,自己偷偷地喝。」

妻子沒好氣地說:「好幾個月又白幹了,真該讓你多蹲幾天。」

朱菊花說:「花錢買教訓吧傻小子。」

張世飛只想哭,他想放開聲痛哭一場。

同类文章

救賊

明洪武年間,天方縣新任縣令叫王存寶,30多歲,眼小面黃。他上任沒多久,就制服了賊夫妻劉勝、張菊香,還剿滅了為害多年的山匪。   說起劉勝、張菊香,可謂賊名響亮,近兩年,他倆明裡賣豆腐,順手摸金子,得手後兔子似的跑回家。那金子只要進了他家門,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來了,就像化了一樣。   這天

七竅塞

  亂世藏金,盛世藏玉。時逢康乾盛世,「廣軒閣」少東家邵倉當然懂得這個老理兒。這天清晨,邵倉帶上家丁牛二,又到偏遠鄉村尋寶去了。   山路難走,日頭又毒,沒走上兩個時辰,主僕二人已累得滿身臭汗。就在嗓子眼兒噌噌躥火的當兒,牛二突然撒丫子開跑:「少東家,快看,村口有水井!」   抬眼望去,不

血色軍號聲

 我二爺華青施18歲時,是國民黨第9軍的司號兵,軍長是杜聿明中將。   當時,每個連都有一個號兵。軍號有「嗒當嘀利」四個音符,經過排列組合,編出不同號譜。平時,官兵聽號聲起床、出操、開飯、熄燈;打起仗來,集合、散開、衝鋒、撤退,號令如山,連戰馬聽見隱蔽號都應聲臥地。   那年,第9軍被編入

熊膽

 這天,迦路瓦山下的藏族村落裡來了一個漢人,他在村頭一株大樹上貼了一張告示,用藏語寫著:「誠徵勇士捕獵活熊,每頭1000元。」   告示迅速吸引了全村老少。雖然迦路瓦山上有大量黑熊,但它們性情暴戾,體形龐大,捕獵起來非常困難。現在這個漢人竟要求捕活熊,就更加危險了,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幹的活。

倒錯的穿

劉凱買了一張由寧波去上海的船票,開船時間是晚上七點。劉凱沒排隊就提前上了船。呵呵,因為輪船碼頭的值班經理是他的老同學。   大約半小時後,其他乘客才陸續上了船。   劉凱住二等艙,房內有三張床鋪。他的兩位室友,一個是矮矮胖胖的上海老太,另一個是長相帥氣的山東小夥。   為了消磨時間,劉凱決

隔行隔山

 京城有個瓷器店,店老闆叫宋士河,憑著他獨特的經營之道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這一年,愛熱鬧的乾隆皇帝在皇宮裡開闢出商業一條街,這條街上酒肆茶樓應有盡有,和一般的商業街毫無二致,唯一不同的便是所有的店鋪經營者都是宮裡的太監宮女,顧客自然是乾隆和宮裡大小嬪妃與皇宮貴胄。   皇宮商業街經營

神秘的竊賊

 這天,綠蔭城公安局刑警大隊接到富豪馬練的報案,說他全家外出旅遊回來,發現家中被盜,凡是沒有放到保險柜裡的貴重物品都被偷走了。   刑警大隊長梁鴻帶領警察趕到現場察看,發現馬家的防盜門、防護欄、報警系統等絲毫無損,家中也沒有留下任何偷盜者的指紋。   馬練沮喪地說:「我放在抽屜裡的幾萬塊錢

清妃陵飄出古裝人

 沉睡地下200多年的逸妃陵在河北某地被發現,但挖掘的時候卻怪事連發。先是工棚裡半夜鬧鬼,後是挖掘的工人失蹤,最後又全部離奇死亡,致使挖掘工作無法進行,只能暫時停了下來。   省公安廳成立了「逸妃陵專案組」,刑偵處處長劉剛親自出馬,帶領周揚和郭力趕往案發現場。   在離妃子陵一公裡的地方,

燒包袱

 馬上就到鬼節了,按老北京民間的習俗,七月十五這天,家家戶戶都要燒包袱。其實就是把燒紙、銀錠什麼的裝進紙糊的包袱裡,上面寫上三代祖上的名字,然後由晚輩進行焚化。包袱年年燒,可今年燒包袱卻鬧出了大風波,因為天香閣的妓女英蓮也要燒包袱。   英蓮是天香閣的頭牌,不僅模樣可人,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

惡匪剋星

 早年,癩頭山下有個田家村,村裡除了老李頭一家,其他都是田姓。   村外的大路邊有片瓜田,這天,老李頭起了個大早,扛著钁頭剛到瓜田,就見一胖一瘦兩個過路的漢子正在瓜田裡摘瓜。他們摘一個,用拳頭砸開,啃兩口就丟在一旁,半爿地都被糟蹋了。   老李頭不樂意了:「我說你們兩個後生,走路口渴了,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