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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過度」的肇事者

2023-10-13 16:05:14

  警官宋波下班後,站在他鄰居的家門前,看著高低不平、蒲公英叢生的草坪,有條紋的落地窗,廢紙扔了一地的走廊,他搖了搖頭。悲傷能使一個人改變這麼多,對此他感到吃驚。

  過去黃彥修剪草坪的細心程度,其他任何一個街坊鄰居都無法與之相比。鄰居們一般在周末或假日的時候才整理一下草坪,避免它們長得太難看,而黃彥則蹲在那裡,拿著小剪刀和鏟子,除雜草,修整草坪,天天早上如此。每年春天,他都要把房子重新漆一遍。

  車本來已經乾淨得發亮,他照樣要衝洗。鄰居的女主人們常拿黃彥來教育她們的丈夫,責怪他們幹活不賣力氣。

  情況的確改變了,宋波想。三個月前黃彥的妻子被汽車撞死,肇事者逃之夭夭,從那之後,宋波就再也沒看見黃彥在草坪上工作。不幸發生後,宋波和其他一些鄰居都曾勸黃彥節哀,但是他很堅強,說,雖然他很悲傷,但他會挺過去的,大家不用為他擔心。

  周圍的人都很佩服他。

  黃彥和他的妻子結婚已經二十多年了,沒有子女,他們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愛著對方。

  宋波猶豫了一會兒,雖然他要做的事不太符合規定,但是從道義上說,他還是應該做。

  他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走到黃彥的屋前,按響了門鈴。

  裡面沒有回答。宋波又按了一下,比上次的時間要長,然後門慢慢地開了。宋波對著站在門邊陰暗過道的男人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心中懷疑,這人就是黃彥,他十三年的隔牆鄰居。

  「嘿,宋波,」那人面帶倦容地寒暄,「你好嗎?」草坪變了,更想不到的是人也變了。以前衣履整潔的人現在居然穿著汙漬斑斑、寬大的褲子,髒兮兮的T恤衫。一頭蓬亂的灰白的頭髮蓋住了前額,密密匝匝的鬍子使臉看上去更黑了。

  「我很好,黃彥,」宋波說,「你呢?我們最近很長時間沒看見你了。」

  「我想時間能衝淡一切,有什麼事嗎?」

  「我想和你聊聊天,我可以進來嗎?」宋波說。黃彥聳了聳肩,「當然可以。」

  當宋波進到屋裡,雖然臉上沒表現出什麼,但屋裡的一切讓他吃了一驚。黃彥太太生前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而如今屋裡像野人住的一樣,髒衣服、報紙、空啤酒罐扔得到處都是,地毯上油膩膩的,還有紙屑、麵包屑,蜘蛛網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屋角的電視正播放一場足球賽,聲音刺耳。

  黃彥調低了電視的音量。

  「請坐,」他把一堆報紙從沙發推到地板上,「來罐啤酒?」

  「不,謝謝。」宋波記不起何時見到過這位鄰居喝帶酒精的飲料。

  黃彥在長沙發上斜躺下來,一隻腳蹺到了旁邊的小凳子上。

  「談點什麼?」他問。

  「今天上午,我們逮到了那位肇事的司機。」宋波脫口而出。

  黃彥的雙眉揚了一下,露出驚訝之色。「你們逮到他了?」他輕輕地問。

  宋波點了點頭,「他還沒有招供,不過他一定是那個肇事司機。一個二十三歲的無賴,總是到處惹是生非,他的汽車和目擊人所描述的一模一樣,車牌、車型、顏色都符合,而且前面的保險槓有些彎曲。那傢伙那天晚上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明。他離過婚,現在單身,我們是接到他鄰居的報警才抓住他的,因為過去三個月裡他一直把車停在車庫裡。」

  「他現在在哪兒?」

  宋波憤憤地說:「我本不打算告訴你的,不過,他目前保釋在外,這對您有點不公平,因為他找了一個很厲害的律師。不用擔心,他無法逃脫,我們證據確鑿。」「他叫什麼名字?」

  「原則上我是不該告訴你我們已經逮住他的,但是我知道,自從那次車禍後,你的情緒很差。我想,你知道我們已抓住那肇事者,你也許會好過些。不過剩下的讓法律來處理吧!你知道他的名字又有什麼意義呢?」

  「只是好奇。」黃彥有些焦急。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因為馬上就在報紙登出。那傢伙挺愚蠢的,我們去抓他時,他和他的一些狐朋狗友正在他那間小木屋裡賭博。」

  「他被保釋在外?」黃彥若有所思地停頓一會兒才問。

  「只是保釋到開庭,我可以向你保證他肯定會坐牢。」

  黃彥從沙發的扶手上抓起一罐啤酒,一仰脖喝完了裡面的酒,然後用手抹了抹嘴巴。

  「謝謝,宋波,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單是知道那可惡的傢伙被抓,我就感覺好多了。」

  「我想你會好過些,」宋波說,「所以我才過來告訴你,像這種不幸的事的確很折磨人。」黃彥凝望著手中的空啤酒罐,點了點頭。

  「我知道這件事讓你苦夠了,但是未來的日子還長,你應該重新振作起來,你可以考慮回去工作或者外出散散心。不要忘了,我就在隔壁,有什麼事儘管說。」「當然,謝謝你,宋波。」

  宋波一離開,黃彥就關掉電視,腦子裡那股熟悉的悸動,像兩根金屬杆子鑽進肉裡一樣。過去的幾個月裡,他差不多忘記了那種感覺,但是現在那種悸動的壓迫感又回來了,而且更強烈,他猛地倒在沙發裡,閉上雙眼。

  然而他剛進入自己熟悉的黑暗裡,那個熟悉的身影就立刻映現在他的腦海裡。他看見他的妻子手提一個購物袋,從超級市場裡走了出來。她是一個一向很謹慎的女人。她在路邊停下來,看看左右的車輛,然後才穿越馬路。這時一陣發動機聲響起,她驚恐地看著右方,然後恐懼地僵在那兒,一部茶色的汽車向她衝過去,把她拋向幾米高的空中,然後急馳而去,撇下她血流如注、血肉模糊地躺在馬路中央。家具擦亮劑、空氣清新劑、殺蟲劑散落了一地。

  黃彥躺在那兒,心跳加快,汗一會兒從額頭上冒了出來。他知道自己必須採取行動,否則他無法再生活下去。這想法使他乏力,使他差不多病倒,但是沒有辦法逃避。

  這問題太迫切了,在法庭作出正確的判決前,他必須有所行動,否則什麼都晚了。

  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試著平靜了一下心緒,邁步走過通道進入臥室。他拉開床頭櫃最下面的抽屜,在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物中搜索,翻出一把藏在那裡的左輪手槍,小心地檢查了一番,確定上了子彈。那把槍沒有登記過,從沒有發射過。他又重新想了一下宋波告訴他的話,小木屋……想起來了,那傢伙曾得意地告訴過我有這樣一間小木屋,是在安東街一九三號,沒想到那傢伙能躲到那兒去,讓我找得好辛苦。手錶的指針指向六點三十八分,離天黑還早,擦槍的時間和計劃的時間還很充裕。

  十一點鐘過後不久,黃彥悄悄溜進汽車的駕駛座,開始行動。三個月前的那種壓迫感又來了,使他很難受。他一向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但是一種新發現的有目的感情引導著他在行動。

  找那個傢伙的住址並不困難,他的房子在那兒很顯眼。屋裡有一盞燈昏黃地透出光來。

  黃彥把汽車停在街頭,戴上手套,走向那間小木屋。口袋裡的槍顯得格外沉重,他知道自己在冒險,但他別無選擇。

  黃彥來到房簷下,輕輕地試了試側門的門柄,當門打開時,他覺得有些意外。不過這是一個很靜的住宅區,在這兒住的人心理上也許有一種虛偽的安全感,或者那傢伙太粗心忘記了鎖門。

  他進了房子,掏出左輪手槍,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謝天謝地屋裡沒有狗。然後黃彥慢慢地進入廚房,裡面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

  他穿過廚房進入走道,看見一線燈光從後面房間裡射出來。他小心翼翼地朝燈光走去,然後聽見有人在打鼾。這是一個書房,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正仰著頭、張著嘴,睡得很死。

  身旁的一張桌子上,有一瓶酒和一隻裝有半杯酒的酒杯。

  黃彥心中暗暗慶幸。他進入房間,向那傢伙走去,他小心地把左輪槍放在那傢伙較無力的手中,把指尖壓在槍的扳機上。那可憐的傢伙在睡夢中雙腿抽動了一下。黃彥抬起手,把槍指到那傢伙的太陽穴上,突然那傢伙睜開眼。兩個人目光撞到了一起,在那短暫的一瞬,那傢伙的臉上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就在這時槍響了。

  當槍聲還在屋裡迴蕩時,黃彥扔下槍,逃離了屋子關上了門,走向自己的汽車。一上駕駛座,他就扯掉手套扔在了旁邊的座位上,用發抖的手發動汽車一溜煙地跑了。

  他告訴自己,一切順利,自己安全了。對一位身犯重罪,又將出庭受審的人,沒有人會懷疑他殺。即使懷疑也決不會有人把自己和那傢伙的死聯繫在一起,因為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址,這點宋波可為自己作證。並且槍也沒有登記,幸運之神又一次降臨到了自己的頭上。

  但這些想法並沒有減輕他的緊張的心緒。

  一直到自己的家門口,看到前面雜亂的草坪時,黃彥才輕鬆了一些,他想如果太太還活著的話,草坪必須被修剪得很整齊,但是那種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他停了車,把手套塞進夾克的口袋裡,開門進了屋子,他鼻孔吸進灰塵的怪氣味,再也沒有檸檬的香味了,他看著屋裡的零亂,心知再也聽不見妻子的「指手畫腳」了。「這是椅子的地方,那是鞋子的放處。」

  黃彥越想心裡越舒暢,他大步走入臥室換上了舒適的髒衣服,把脫下的衣服扔到床腳的一堆雜物裡,然後轉身來到廚房,從冰箱裡取出一罐啤酒,扯開罐口,猛喝了一口。妻子絕不允許家中有含酒精的飲料。黃彥笑了,大腦也清醒了許多。

  只有一眼痛苦的泉源妨礙了他的滿足感。當他攜帶啤酒進入臥室時,心中想,我早該親自殺死她,免得花錢請那個窩囊傢伙,到頭來還得麻煩自己再動一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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