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九菊花天
2023-10-06 08:08:59 1
在走出校門的那一剎那,他兩眼流下渾濁的淚水,手撫著那塊用紫檀木雕鐫的「江南大學」的校牌,泣不成聲。他想起李後主「幾曾識幹戈」的詞句,又想起陸放翁的「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的悲壯感慨,竟深恨自己是一介書生,不能向天一呼,馳騁疆場。
逃亡的路如此漫長。就在今天的黃昏,他們與呼嘯而來的日本兵遭遇上了,死神兀地劈面而立。與他並肩而行的老友沈沉胸口中了一彈,倒下了,臨終前,艱難地用手往不遠處的山林指了指,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此刻,其他的老師和同學在何處呢?
回首山下,迷濛中見猩紅如血的火光,閃爍在夜色深處,分明感覺到整個夜的戰慄。他長嘆一聲,拖著疲憊的身子朝山上走去。
淺淺的月光下,忽地出現了一圈翠竹疏籬,圍著一片菊畦和一棟土牆茅舍,茅舍的窗口閃出一方光亮。 他站在竹籬前了。 喲,這一畦畦的菊花長得真茂盛,黃的,自的,紫的,花朵很大,散發出一陣陣清馨的香氣。他還看到籬邊的幾叢菊花,白瓣黃心,這自然是九華菊了。遙想當年的陶淵明,養的就是這種九華菊,高雅清逸,怪不得他可以棄官而歸,因為這些菊花太可愛了。熊庚暗忖:這主人定然不俗! 他決定拜謁農舍中的人物。 他正要推開那扇竹籬正中的柴門,忽從那棟農舍裡走出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來,面目清癯,但那雙眼睛卻炯炯有神,用很洪亮的嗓音說道,「客人請進吧,你如此欣賞我的菊花和彩旗,想見你也不俗,請進吧。」
熊庚推開柴門,走到院子裡,說:「我是江南大學中文系的熊庚,不速之客,打擾打擾。」 老人微微一笑:「無需客氣。今天是重陽節,來了一位雅客,可算是寒舍的幸事了。來,待我搬出桌椅,我們好好地喝幾盅菊花酒,好好地賞賞重陽菊。」 熊庚連連說:「好!好!」 月光、菊花、彩旗、竹篙、茅舍,使熊庚忘記了剛才逃難的辛酸,忘記了自己打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眼前只有一個流光溢彩的重陽節,一個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重陽節。 不一會兒,於菊畦間的隙地,擺好一張矮桌和兩把竹靠椅,桌上擱了一壇菊花酒和幾碟早就備好的野味。仿佛這位老人早已知道有客人來,便把一切都備好了。 待賓主坐下,老人說:「我也自報家門吧,我叫沈圃園,自號菊叟,到今天正好八十。平日就喜歡種種菊花,作作字畫。來,嘗嘗這菊花酒,是去年菊花開放時,採莖葉雜黍米釀出的,到今日才開壇哩。來,先幹三杯,以祛風寒,再慢慢地敘談。」
熊庚果然連幹了三杯,真是好酒,甘醇濃烈,回味深長,便嘆道:「妙不可言!」
沈圃園爽朗地笑了起來。 熊庚說:「今日既為沈老壽誕,我空手而來,且讓我作一副壽聯以賀:形其質者菊蕊,何以壽之海山。」
「謝謝。謝謝。」
「沈老,怎麼就你一個人?」
沈圃園說:「家人全遷離了,這裡——朝夕要被倭寇佔住的,我獨不肯走,八十歲了,還怕死嗎?不過,我是捨不得這個重陽節,捨不得這幾畦菊花,捨不得這一壇菊花酒。今天我們算是有緣了。你……竟無意中闖進了這塊地方,這塊地方已被倭寇圍住了,也許今夜……明早,他們就要來搜山了。不談這些了,來,喝酒。」
熊庚心一顫,但很快又鎮靜下來,酒力開始熱騰騰周身奔湧,心境竟明如月光。
他們一邊喝酒,一邊欣賞身前身後的菊花,清馨的香味繚繞著他們,仿佛自己也成一株菊花了。
「老弟,你說,小小的倭寇能剿滅堂堂的中國人麼?能不讓我們過重陽節麼?不能。就為了這個,我留下了!」
熊庚點點頭。
「老弟,你既是江南大學中文系的,應該認得犬子沈沉。」
熊庚連忙站起來,說:「我和沈沉最是心契,想不到世伯住在這裡。」
「沈沉和你在一起嗎?」
熊庚遲疑了一陣,才說:「我們沒在一起,他……早就撤離了。」
沈圃園望了他一眼,說:「快坐,快坐。我曾聽他說過,你們在學問上是針鋒相對,而私誼卻是極好的。」
熊庚慌慌地坐下,連連說:「是,是。」然後,端起杯子,烈烈地把酒灌下去。他想起沈沉臨終前的那個手勢,是指點他逃亡的方向呢?還是讓他去和沈世伯共度重陽呢?
沈圃園的眼裡忽然閃出淚光。
「讓我冒昧地稱你為世侄。今夜苦長,我們不妨以古人帶『菊』字的詩句佐酒,如何?」
熊庚默默地點了點頭。
「熊世侄,我先說吧:秋菊有佳色,泡露掇其英。」
熊庚說:「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喝酒!菊尊開九日,風厲啟千秋。」
「幹!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金菊寒花滿院香。」
「菊殘猶有傲霜枝。」
「秋老寒威妒菊天。」
「霜叢載酒問寒菊。」
他們仿佛為一種激情所燃燒,語調愈來愈快,愈來愈高,如驚濤拍岸,似疾風折木。
山下忽有槍聲傳來。
沈圃園面不改色,長舒了一口氣,說:「世侄,你記不記得南宋詞人呂本中的一首《南歌子》,是寫亂離中過重陽節的。」
「記得。」熊庚用手指輕叩桌面,吟哦道:「驛路侵斜月,溪橋度曉霜。短籬殘菊一枝黃,正是亂山深處過重陽。旅枕元無夢,寒更每自長。只言江左好風光,不道中原歸思轉悽涼。」
「嗯。對,只是太悽苦了些。而我們——世侄,卻要豪壯得多。山下是倭寇,我們卻在山上好好地過重陽節。只可惜你——還年輕,今年過五十了吧?」
「剛過。」
「人不在乎年紀大小,而在於一種氣節,你說是不是?」
熊庚又猛幹了一杯酒,說:「沈世伯,我懂你的意思,我是不會貪生的。」
沈圃園說:「這我就放心了。來,今夜,我們要一醉方休!」 月亮漸漸地西斜了。 從哪個地方,是牆根,是籬邊,是菊畦裡?傳來了「瞿瞿瞿」的蟋蟀鳴叫聲,很雄勁,很脆亮,充滿著一種生的堅忍與剛烈。
沈圃園從頭上的草圈上,取下一朵金黃菊花,對著月光端詳著,然後,又放在鼻子前嗅著,嗅了好久好久。
熊庚痴痴地望著他,望著望著,竟把他望成了一株老菊。是的,這是一株莖直香清的老菊。
山下的槍聲越來越緊,而且可以看見火把成陣,向山上撲來。
他們彼此望了一眼,便再不說話,只是慢慢地喝著菊花酒。
好香好醇的菊花酒!
沈圃園趔趄著站起來,尋找到一根細長的木棍,然後對著一畦畦的菊花使勁地掄起來,黃黃白白的花瓣紛紛墜落,一地的金和銀。
他朝著熊庚痙攣地一笑,說:「這樣好的花,能讓小鬼子過眼嗎?土還在,根還在,明年——花還會開的。」
然後,把木棍一丟,又坐到桌子邊來。
「世侄,來,幹!」
「世伯,好,幹!」
槍聲一直響到竹籬邊來,猩紅的火把密密地築起一道火牆,從火牆下傳來「八格牙魯」的嘶吼。
沈圃園把酒杯一扔,站起來,粗野地回罵道:「小鬼子,我×你八輩子祖宗!」
熊庚一動也不動,他從容地喝著酒,把這個重陽節深深地喝到肺腑裡去!
槍聲響了。
他們倒下來,倒在菊叢裡。
頭上的菊花染著點點血痕,在月光下,如同跳躍的火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