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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秤人

2023-10-09 02:41:19 2

在熙熙攘攘的東郊早市出口處,人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一個乾瘦、頭髮花白的老者,還有一臺方方正正的老式臺秤。老者姓宋,叫宋長山,顧客只需付一毛錢,就可以使用他的臺秤過過買的瓜果蔬菜夠不夠斤兩。

這天清晨,宋長山抱著秤,一瘸一拐走到老地方,就聽一聲吆喝:「老宋頭,你怎麼才來?幫個忙,過下秤!」

抬頭望去,是個麻子臉。在甩過一枚硬幣的同時,麻子臉衝不遠處招招手。很快,一個膀大腰圓、胸口文著青龍的男子肩扛半扇豬肉大步走來。可笑的是,他的文身文得實在叫人不敢恭維,像極了冬天裡病懨懨的草蛇。

宋長山的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麻子臉手腳麻利地鋪開一張塑料布,又從腰間掏出把明晃晃的剔骨刀,邊卸肉邊說:「我家要辦酒席,就買了這半頭豬。肉販口口聲聲說整百斤,一兩不差。人心隔肚皮,我信不著他。可你這秤太小,一次過不完,只能一刀一刀地稱了。」

宋長山依舊沒搭茬,往後退半步尋塊磚頭坐下,任由麻子臉折騰。等他將半扇豬肉卸成大大小小几十塊逐一過完秤,已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一筆一筆從頭加到尾,重量差了不到半斤。麻子臉當即瞪了眼,氣哼哼招呼文身男去找肉販子算帳。屁大的工夫,文身男便如拎小雞般把肉販子拽到跟前,連聲罵他心黑,坑害消費者。肉販子斜著眼看宋長山和他的臺秤,亮開公鴨嗓大聲爭辯道:「我沖天發誓,我稱的時候還多給了你一斤,絕不會出差頭,肯定是他的秤不準!」

「準不準,公道自在人心。」平素沉默寡言的宋長山終於開了口。

「公道?聽你這話,好像是說我缺斤短兩不地道。好,我倒要讓大夥瞧瞧,究竟是誰不地道!」肉販子較上了勁,挽起袖子蹲下身,一塊一塊重新過秤。翻來覆去直折騰到日上三竿,數目總算核對得一清二楚:麻子臉買的肉不僅沒短秤,還多出了八兩。這下,肉販子抓住了理,罵罵咧咧地抬起腳,狠狠跺向宋長山的臺秤:「老東西,你可坑死我了!我讓你用這沒準頭的破秤矇騙顧客,汙我清白——」

腳未落地,七八個圍觀者「呼啦」圍過來,擋在了宋長山身前。肉販子見狀,情知眾怒難犯,灰溜溜地撤了。麻子臉和文身男裝起豬肉,又扔給宋長山一毛錢轉身就走。誰料,宋長山緊追兩步,一把拽住了麻子臉。

「你想幹嗎?你的規矩不是交一毛錢過完手裡的貨嗎?我還多給了一毛。」麻子臉冷冷地說。

宋長山也不多話,將那枚硬幣塞進麻子臉的兜,又坐迴路邊繼續守著他那臺臺秤。這一幕鬧劇,從開場到劇終,全被一旁的嶽江瞅在了眼裡。他看得真真切切,宋長山還沒到地兒,肉販子就和麻子臉、文身男嘀嘀咕咕咬起了耳朵。當再次稱量時,一坨藏在腰間的豬肉悄無聲息地落進了肉堆。明擺著,這是他們共同設下的圈套,意在找茬拔掉宋長山這顆釘子,砸了他的公平秤。

心下想著,嶽江攔下一個剛過完秤的中年婦女,詢問宋長山的臺秤到底準不準。

「準,半兩都不差。就因為老宋頭天天守在這兒,好多商販都不敢耍心眼。」中年婦女掂掂拎在手中的菜兜,接著說,「不過也真難為他了,隔三岔五就會受到地痞無賴的欺負。聽說,去年冬天,有人要摔他的秤,他去搶,結果秤砸到腳上,腳趾頭斷了兩根。嘖嘖,好人哪。」

「那他幹這營生有多久了?」嶽江又問。

「五年。五年如一日,不容易啊。」中年婦女說完,嘆口氣走了。

東郊早市的生意,通常在上午十點前散場。顧客散盡,商販收攤,宋長山這才收拾起臺秤,慢騰騰回家。

拐進一條破落街巷沒多遠,光著膀子的文身男突然出現在宋長山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老傢伙,你這破秤也忒不準了,還是我幫你砸了吧。」

「準不準,公道自在人心。」宋長山緊抱著臺秤,說的還是那句話。

「少跟我提公道,公道值幾個子兒?」文身男嘴角一撇,劈手便搶。此時,嶽江也跟到了巷口,拔腿正要衝上去制止,一雙手冷不丁搭上了肩。

一回頭,是麻子臉。

麻子臉上上下下打量著嶽江,密密麻麻的麻子坑裡堆滿了壞笑:「哥們,你是記者吧?不瞞你說,我最恨拿筆頭子戳人玩的記者。你要識相的話,就把東西乖乖給我。」

「你是誰?想要啥?」嶽江緊盯著麻子臉,警覺地問。麻子臉指指嶽江的口袋,強橫地道:「裝傻充愣是吧?手機!」

嶽江這才明白過來:在早市,麻子臉發現他躲在人群後拍照片了,擔心被曝光,於是暗中跟隨到這背靜地段,想毀掉證據。

「你們欺詐顧客,合夥為難一個腿腳不利索的老人,就不覺得心中有愧?」嶽江反唇相譏。

麻子臉哈哈一笑,嘲諷道:「心中有愧的應該是他。他坑害了自己的兒子,如今又裝模作樣坑商販,死了都不值得人可憐。你四下轉轉打聽打聽,連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都和他翻臉,不認他這個爹,你說他能好到哪兒去?」

說話間,文身男那面已下了狠手。宋長山瘦弱如柴,又有腳傷,哪裡是文身男的對手?拉拉扯扯只兩個照面就被重重摔倒在地。儘管摔得不輕,但他仍死死抱著臺秤不肯鬆手。文身男罵聲「不知好歹的老東西」,照準宋長山的手惡狠狠踩過去,痛叫聲隨之響起。嶽江聽得心頭一哆嗦,猛地撞開麻子臉快步奔去:「住手,不準你打他——」

喊聲脫口,麻子臉也動手了,揮拳擊中了嶽江的後腦勺。嶽江眼前登時金星亂飛。就在搖搖晃晃將要撲倒的當兒,他看見宋長山先是一怔,接著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然爬起來,單手掄圓臺秤嚇退文身男,又一陣風似的衝到巷口,要和麻子臉拼命。顯然,宋長山發瘋般的樣子驚住了麻子臉,一時間呆立當場,甚至都忘了躲閃。

臺秤是鐵殼的,一旦砸中,麻子臉的腦袋非開花不可。嶽江強忍著頭疼抱住宋長山,大喊起來:「爹,不能打,會出人命的!」

爹?他管商販的剋星叫爹?難道,他就是宋長山的混帳逆子?麻子臉和文身男一聽,全傻了眼。

沒錯,嶽江的確是宋長山的兒子,當年曾攪和得東郊早市烏煙瘴氣、令顧客和攤主均苦不堪言的宋娃子。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早在五年前,高中畢業沒幾天,嶽江便和一幫地痞流氓混到一起,並盯上了東郊早市。強拿硬要耍無賴,沒少做欺行霸市惹人恨的醜事。

有這麼一天,嶽江碰到個不信邪、不給臉的商販,一言不合起了爭執。嶽江年輕氣盛,不僅砸了人家的攤位,還差點把人家打死了。善惡終有報,嶽江也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被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六年,送進了監獄。

父子重逢,緊緊相擁,宋長山禁不住老淚縱橫:「娃子,你啥時出來的?怎麼不告訴爹去接你?」

「爹,我減了一年刑,昨天才回來——」

「你,你叫我啥?你又認我這個爹了?」

嶽江眼圈含淚,連連點頭:「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我爹。爹,兒子想明白了,是我太渾,太自私。」

翻臉不認爹,那是在法庭上。其實,一被抓進看守所,嶽江就心生悔意恨死了自己。庭審那天,老爹宋長山和不少鄰居都坐上了旁聽席。不等公訴人羅列完罪狀,嶽江便看向旁聽席,瞪著宋長山咬牙發狠:「我承認我有罪,可他也有責任。他不配當爹,也根本不是我爹!」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在眾街坊詫異和憤怒的注視下,嶽江冷臉道出一個塵封多年的秘密——

生母和宋長山結婚後,因性格不合時常拌嘴,吵得雞飛狗跳。兩人沒過上半年,生母便賭氣離家出走。轉眼五年過去,身染重病的生母又回到了宋長山身邊,一同踏進家門的還有四歲的嶽江。

後來,母親去世,宋長山獨自拉扯著嶽江長大。嶽江說,宋長山是沒罵過他一嘴,也沒打過他一巴掌,可那都是做給街坊鄰居看的,實際上是在報復妻子:慣子如殺子,如果他胡作非為宋長山能勸說阻攔,他也不會步入歧途,鋃鐺入獄。他從此不認這個爹,從今往後他叫嶽江,不叫宋娃子!

在嶽江的強烈要求下,檢方給他和宋長山做了親子鑑定。嶽江沒撒謊,兩人確無血緣關係,也就此恩斷義絕,形同路人。

千萬別以為嶽江不是東西,渾蛋到家,他狠下心來這麼做,意在幫宋長山。第一,被他打殘的原告也非善茬,定會糾集人手去找宋長山的麻煩,弄不好還會拆房扒屋;第二,聽號子裡關押時間長的嫌犯說,像他這種情況不光要接受刑事處罰,還要附帶民事賠償,原告的手術費、住院費、再加上罰金,雜七雜八少說也要二十萬。對宋長山來說,這筆錢無異於天文數字。宋長山是個好父親,作為兒子不能拖累他。

直到前天,嶽江刑滿釋放,回到老住處找昔日的哥們一打聽,才得知老爹還是變賣了老房子,又向親朋好友借了個遍,替他償還完全部債務後買了臺臺秤,不論冬夏,每天早晨都會守在東郊早市,不為掙錢,只為替兒子贖罪,尋回曾被兒子踐踏了的公平公道。

「喂,你真是……宋娃子?不是記者?」見父子倆淚珠成串,撲簌簌地往下掉,麻子臉吞吞吐吐地問。

嶽江給老爹擦擦眼淚,瞪視著麻子臉說:「這能有假嗎?」

「哥們,不知者不怪。我保證,有飯大家吃,東郊早市這塊地盤今後也有你一份。」文身男訕笑著湊過來,抬手要拍嶽江的肩。

嶽江抖開他,一字一句落地有聲:「請你聽好,從明天起,早市這塊地盤我全佔了。你們要不服,咱明兒見!」

第二天一早,在宋長山擺放公平秤的地兒又多了個年輕人,不用問,自然是嶽江。公平秤前,還立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幾個大字格外醒目:公道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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