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縣點兵點將(霍竹山點兵點將)
2023-08-13 12:40:26 1
「點兵點將,誰是我的好兵好將?!」在開始遊戲前,我們先用「點兵點將」的形式分隊員。一字點一人,點到「將」字的,就成自己的隊員了!
一條小河,仿佛村莊的血液,靜靜地從村莊流過。小河似乎從來不知道疲倦,不分白天黑夜地流淌著,就是冬天,小河結上一層厚厚的冰,像村莊裡的人們穿了一件棉衣,可棉衣下的水聲依然汩汩地響著。小河流了多少年?人們說不清楚,但從一首首流傳至今的唐詩中,我們得知小河源遠流長的歷史。一如小河邊的村莊,我們誰也說不上來,祖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沿著小河居住的。
小河叫無定河,村莊名是河懷灣。
在一片空曠的沙地裡,我們幾個孩子和小腰老漢在玩「趕野豬」的遊戲。「趕野豬」的遊戲人員也要分成兩隊,一隊追趕「野豬」回窩,一隊堅守在「野豬窩」前,阻止「野豬」回窩。「野豬」用一截兩寸許的木頭修成,再用紅藍水筆在上面畫一個豬樣。「野豬窩」就是在地上挖一個碗口大小的土坑兒。趕野豬需要兩根比較結實的木棍,等趕「野豬」的一隊,將「野豬」丟回時,守陣者一棍打飛「野豬」,否則「野豬」臨近窩兒了,就不能再打了,要用木棍來回在「野豬窩」上掃,將「野豬」趕到一個畫好的圈子外面再打。有時候,堅守野豬窩的小腰老漢,每每一棍就能準確地將「野豬」打在幾十步之外,害得我們一回回再往回趕「野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趕野豬」是我們男孩子的遊戲,五月和另外幾個女孩子只是在旁邊加油助威。
小腰老漢在我們河懷灣村普通得再不能普通,可也特別得再不能特別!我先說小腰老漢的普通:走在寧條梁的集市上,小腰老漢肯定不會有誰關注一眼。如果說個頭,小腰老漢只是長得矮人一截,可矮一截的人多得是了;至於形象,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要說區別,小腰老漢的嘴巴是比別人大一些,他的嘴厚而闊,看上去好像長方形;小腰老漢的特別從他的一句口頭禪「掙錢不如節省錢」上,可見一斑!而河懷灣的人們都知道,每年寧條梁的六月會,小腰老漢是天天不誤,他趕著一條黑燕皮大騸驢,馱著兩捆綠崢崢的苜蓿,到騾馬市場上賣——然後將積攢下來的錢換成一嶄新的,因為市場上那些皺皺巴巴的錢,根本不符合小腰老漢攢錢的標準。回到家後,小腰老漢將一張張硬錚錚的票子,鎖到箱子裡,而後跪下磕頭髮誓:「我要再花了這筆錢,就遭天打五雷轟!」
再說小腰老漢一次趕集賣草買鹽。回家時,小腰老漢騎著他的大騸驢,肩膀卻扛著鹽口袋。有人問小腰老漢為什麼不把口袋擱在驢身上?他說驢夠累的了,再馱上鹽還不把驢壓死!
還說小腰老漢從來沒下過館子,每一次趕集趕會,都是在家準備好乾糧,從集市出來,到飯館裡拿撿拾的驢糞蛋,換兩碗開水,吃他的乾糧。也就是說,小腰老漢從來不佔別人的便宜!
——這些事情,我們自然是聽父輩們說的。小腰老漢大概因為笨吧,才走到我們孩子群裡來了!
而小腰老漢在成為我們孩子王時,他們的傳說早已是時過境遷的事了!小腰老漢多少歲了?我們都不知道,總之小腰老漢在我們孩子們眼裡實在是太老了,老得像一件沒了光澤的舊家具,不是缺了栓子,就是少了扣子。小腰老漢老得牙都沒幾顆了,一張老臉核桃皮似的,眼睛如老牛眼睛一樣的渾濁,整個人也完全被時光給磨掉了光彩。一撮亂蓬蓬的鬍子,也沒幾根黑的,更多是白的、紅的、黃的,可又不那麼分明,就像誰打翻了畫盤兒,把小腰老漢的鬍子染成了這個樣子!頭頂卻光溜溜的,沒幾根頭髮,像西瓜沒有啃盡,反著套了上去。包括說話的聲音,小腰老漢說起話來甕聲甕氣,好像誰在那聲音裡添加了水分,或者是從那聲音裡抽走了一種什麼東西!但小腰老漢結實著哩,我們大概跟他摔了幾年的跤,從來也沒扳倒過他。
這其實不能算是摔跤,更像是一種遊戲。我們幾個孩子一擁而上,拽手的拽手,抱腿的抱腿,摟腰的摟腰——不,可以說小腰老漢沒腰,他的肩膀好像直接長在屁股上面,我們根本摟不上,也摟不住。我們只能象徵性地摟起來,一起用力,但小腰老漢像一棵毛頭老柳樹,穩如泰山,紋絲不動。我們換位換人再來,結果還是一樣。而只要小腰老漢一扭身子,「嗨」的一聲之後,我們一群孩子就仰面的仰面,啃泥的啃泥,四散地倒在了地上,真可謂一敗塗地。我們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卻從來不肯服輸。我們想既然摔不倒小腰老漢,能否用拔河讓他敗一回?我們一群孩子與小腰老漢展開拔河比賽,小腰老漢兩腿半蹲,任憑我們使出吃奶的勁,竟然像一棵扎了根的老柳樹……我們一樣在他的「嗨」聲裡一敗塗地。我們十多個孩子就這樣一天天敗著,也一天天跟小腰老漢就這樣摔著、玩著……
「點兵點將,誰是我的好兵好將?!」
我們和小腰老漢玩得最多的遊戲叫「打馬城」。「打馬城」只需要一塊開闊地:首先,我們將所有參加遊戲的孩子分成兩隊;再用手心手背的方式決定哪一隊衝鋒,哪一隊防守。然後,兩隊將自己的隊員各帶到各自場地的一邊,兩隊相距一二十米的距離。接著,各隊在自己的起跑線上站成一排。守擂一隊所有的孩子都手拉著手,面對衝鋒的另一隊。「打馬城」從雙方喊話開始了:
守陣一方喊:打馬城。
進攻一方喊:馬城開。
守陣一方喊:請你們娘家送馬來!
進攻一方喊:叫誰來?
守陣一方喊:歪的歪的來!
在我們河懷灣的方言裡,「歪的」是「最厲害」的意思。現在想來,應該是「威」字——是我們讀錯音了!進攻一方先選最強壯的一個孩子衝過來,他早盯上了守陣這方兩個年齡小一點的孩子,這是守陣方的薄弱環節,仿佛一座雄壯「馬城」的一個豁口,比較容易突破。他像書匠弦裡那一個騎著快馬,身披鎧甲的「白袍小將」,勇猛地衝了過來,衝破兩個孩子手拉手的「馬城」——他率先攻下一城,戰果是將被自己衝開防線的其中一個孩子俘虜回來,成為自己一方的「士兵」!之後,雙方變換攻守角色,轉為進攻一方的「小將」,在一陣「打馬城」的叫喊聲中,又全力以赴地衝了過去,他沒有衝破「馬城」,他成了對方的俘虜,像叛徒一樣留在對方陣營之中……小腰老漢卻是老將,他所向披靡,沒有他攻不下的「馬城」。可我們在攻擊時,絕對不選小腰老漢,他也是最難突破的「馬城」防線。在如此循環反覆的攻守中,小腰老漢所在隊伍裡的「戰士」會越來越多,最終取得了勝利……
印象在幾個夏天裡,小腰老漢總在牽著一頭我們叫「二花」的草驢,他在家裡的任務好像就是放驢,和我們拔草任務一樣。小腰老漢在教會我們玩一些古老遊戲、帶給我們快樂的同時,也教會了我們一些生存的本領,給我們總是飢餓的肚子,充填各類食物。
我們吃得最多的就是無定河裡的鯽魚。一條條一拃長的鯽魚順著水流遊來,我們遠遠地就看見了,招手給站在水中的小腰老漢——這是我們最激動的時刻,小腰老漢揮起手中的木棍,兩眼盯著河水,等那三三兩兩的黑點遊到眼前時,他猛地一棍砸下,我們就可以跑到河裡撿拾魚了!一條或者兩條甚至三四條的鯽魚,翻著白肚膛漂在水面上的情景,那才叫收穫!有了人均一條的鯽魚,小腰老漢就從水裡上來了!我們問他為什麼不多打幾條魚?小腰老漢搖頭,好像河裡的魚還要留著明天吃哩!
五月和另外兩個女孩子本來也是「旱鴨子」,早撿好了一堆柴火,小腰老漢洗去手上的魚血,開始點火。火鐮在他手裡,「啪、啪」兩聲響後,艾絨燃著了,他將冒著青煙的艾絨放到柔軟的燃柴上,跟著吹上幾口,火「噗」得就燒起來了。烤魚還早著哩,等一輪火熄了之後,小腰老漢將一條條已開膛破肚了的鯽魚埋進火籽裡,再放上柴火。小腰老漢說:「這樣烤出來的魚才香哩,也沒有煙串了的焦煳味兒!」現在,每每在電視裡看到直接在火中烤魚的情景,我就想說錯了,魚不是這樣烤的,小腰老漢的烤魚才叫烤魚!烤魚的時候,小腰老漢通常要坐著迷糊上一會兒。
這是夏天的中午,太陽像一個火盆在我們頭頂上烤著。我們一個個跳進河裡,河水此時仿佛一件涼爽的披風,再毒的太陽,也奈何不了我們,前進會鑽猛子,一頭下去,幾米遠的地方才把頭伸出水面。為此,小腰老漢罵了前進幾次,還警告我們水裡有石頭,又說:「水裡淹死的都是會鳧水的——記著,做什麼事兒都不要逞能、逞強!」而「浪裏白」儘管不會鳧水,可在水中一跳一跳的,在浪花裡將一身的惡水也搓洗乾淨了,我們就給他起下了「浪裏白」的外號!渴了的時候,我們趴在河水裡咕隆咕隆地喝——不用擔心什麼汙染,那好像是多少年後的事情,河水也是兩岸人家的水源,清早他們下河挑水,傍晚他們趕著牲畜到河邊飲水……
而五月她們,只能蹲在河邊,雙手並成一個窩兒,一口一口地掬水喝了!
在烤魚的清香味兒升上來時,小腰老漢也醒了。他用木棍兒將一條條烤魚從火籽裡刨出來分給我們,當然他也會給自己留一條。那烤魚黃裡泛著白,白中透著黃,我們手中早準備好了一雙「筷子」,那是擰了皮的柳條兒,我們小心地用木棍兒挑開烤魚,抽出魚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了。烤魚的香味竟然引來了麻雀和老鴉們,它們在我們的四周布陣似的叫著,一隻厚臉皮的老鴉跑到「浪裏白」身邊來了,他要趕走時,丟去的是一條烤魚的尾巴。老鴉像蜻蜓點水似的一口叼著魚尾巴飛走了!我們才緩過神來,笑作一堆。小腰老漢卻罵起來了:「龜孫子們,吃飯時可不敢笑,魚刺卡在喉嚨上,咋辦?!」我們看著小腰老漢把一條烤魚從頭到尾吃得僅剩下魚骨架了——這跟我多年後在半坡博物館,看到陶盆上的魚是那麼相似!
我敢說,小腰老漢的烤魚,是我吃過的最美味可口的魚了。那烤魚的清香,至今還在我的記憶裡飄散著……
到了秋天,麻雀們肥了。可你別想著擱幾顆糜子、支一個篩子「套」麻雀,田裡有的是食物,麻雀才沒那麼笨。但我們不用為此操心,小腰老漢有一個絕活兒,就是打彈弓。小腰老漢說,打彈弓他從小就會,好像是與生俱來的——玉米粒大小的石子,在小腰老漢手裡的彈弓上,可以讓一隻麻雀從半空像我們玩的沙包,沉悶地掉在地上,成為我們的美味口糧。
燒麻雀不需要開膛破肚,而是帶毛直接埋進火裡。先是一陣嗆鼻的焦毛味兒,之後才是肉香味兒。說到了肉,這可是我們味覺裡的奢侈,我們的肚子裡,就是真正的糧食也少得可憐,更多要瓜菜代替。賊來了不怕客來了怕,這是我母親常說到嘴上的一句話——這也是那個飢餓時代的標籤,而「瓜菜代」是這標籤上永遠的彩印圖案……
「點兵點將,誰是我的好兵好將?!」
我們玩起了「地球大,地球小」的遊戲:
地球大,地球小,
看我們地球圓不圓?
拍拍手,點點頭,
一不許說話,二不許動,
三不許露出大門牙,
四不許露出雞屁股!
兩隊人手拉手圍成一個圈兒,一隊「地球大」,一隊「地球小」,各自念著兒歌。念到「地球大」時,「地球大」要把圈拉大;念到「地球小」時,「地球小」把圈縮小;念到「看我們地球圓不圓」時,「地球大」「地球小」兩個圈兒迅速變成一個圈兒,手拉著手旋轉起來。念完兒歌,所有人直立不能動,不能發出聲音,不能做出表情,否則不僅自己輸了,而且自己所在一方也輸了……
小腰老漢問我們什麼最乾淨?我們有說河水的,有說天空的,有說雲彩的,有說星星的!小腰老漢頭搖得像誰給老牛腦上澆了一盆涼水,他給我們說這世上最乾淨的是火——火在給我們帶來光明,帶來溫暖,帶來美好生活的同時,也帶來了「乾淨」。在冬的原野上,火燒過之後,烏黑的土地乾淨了,春天的小草多麼乾淨,鳥鳴聲多麼乾淨,還有花朵多麼乾淨!我們的一張紙,塗抹得那麼髒了,讓火親吻一下,就什麼都乾淨了,誰也看不到髒了,那飛走的灰燼,其實是一隻鳥,是一隻蝴蝶,是我們昨夜的一個夢!任何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在火光裡都會變得乾乾淨淨!
——這是我們聽小腰老漢說得最多的一次話。他像老師給我們講課似的,給我們講了一堂關於火的知識。現在想來,小腰老漢才是一位哲人,真想像不來,他一個不識字的農人,從哪裡得來那麼多生活的認知和人生的經驗……
小腰老漢還教我們認識夏天的田野。
首先是野菜,是我們在飢餓裡,可以直接拔著吃的。比如苦菜、黃花菜,還有沙蔥、沙不吊、洋的溜。沙不吊是吃根的,它有白白淨淨一兩米長的深根,並且越挖到下面,它的根就越粗也越甜了!草果兒自然不用說,馬奶奶、梭牛牛、米裝裝——最是米裝裝讓我們吃著都覺得可笑,看起來真的像裝滿了小米的口袋,火柴棍兒一般粗,還不到火柴棍一半大,可咬開「米裝裝」,裡邊是一顆顆的比小米還小的「米」——這一顆顆嫩綠嫩綠的「米」,可好吃了,不過只能解饞,聊以慰嘴!
其次豬們喜歡吃的豔英菜、灰條、棉蓬、沙蓬、豆奶奶等,以及羊們喜歡吃的狗尾巴草、打碗碗花、牛木兒草、芨芨草等。豬和羊喜歡吃的草,驢、馬、騾、牛這些不怎麼挑食的大牲口,也自然喜歡吃了!還有大牲口們吃的寸草、馬藺、禿梢、芭藜、沙米、檸條、胡枝子、踏郎、花棒、泡泡草、野豌豆、蘆草等。芭藜渾身長滿了能扎破我們手腳的刺藜,可驢最愛吃。我們問小腰老漢,那驢難道長了一張鐵嘴?小腰老漢說,人吃辣椒圖辣了,驢吃芭藜要扎了——原來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
再次是有毒的野草,牛心秧、害眼卜子、鐵線蓮、曼陀羅、野棘子、水麥冬等,最是一種叫狗尿臍子的毒草,是狗為了讓人們知道這草有毒,遇到這種草,就伸著腿在上面撒尿,因此人們都叫這毒草「狗尿臍子」。而「害眼卜子」是小腰老漢指給我們不可拔的,誰一旦不小心拔了「害眼卜子」,就得爛眼睛的「紅眼病」。
最後是蘑菇和地軟,長在夏天裡的蘑菇有好多種,我們知道的一種好像叫雞腿蘑菇的最好吃,蘑菇可不能生吃,要等曬乾了煮著吃。對此,我們一群孩子其實不感興趣的,小腰老漢卻讓我們把蘑菇拾回家,等晾乾了吃。但一種叫「馬屁泡」的蘑菇,就像是草叢裡土地下的顆顆蛋,白嫩嫩、圓滾滾的,大的有鵝蛋大,小的像是白蘋果——是可以直接燒著或煮著吃的。而樹菇雖然長得豔麗,似一朵朵盛開的鮮花,卻是最毒的,就是大牲畜吃了,也會中毒而死……
小腰老漢告訴我們,夏天的田野是餓不死人的!
「點兵點將,誰是我的好兵好將?!」
那天中午小腰老漢和我們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小腰老漢先扮演老母雞,我扮演老鷹。遊戲一開始,小腰老漢張開雙臂,手舞足蹈,活像一隻張著翅膀護窩的老母雞,他身後的一隻只「小雞們」,一個緊拉著一個的後衣襟,像舞龍似的來回擺動,左旋右轉,忽東忽西。我這個「老鷹」,跑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也沒抓到一隻小雞。我很不甘心就此認輸,又和小腰老漢互換角色,我扮老母雞,小腰老漢扮老鷹,誰知在他「老鷹」悽厲嘶啞的叫聲裡,我的小雞們驚恐起來,緊接著「老鷹」盤旋似的左衝右突,聲東擊西,我的一隻只小雞都被他抓走了……
小腰老漢跟我們說:「一條狗咬人不咬人,先要把尾巴奓起來!又說,我扮演的老鷹,像一隻鴉雀,哪能抓住小雞?」
進入初秋,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們吃的也豐富了。糜子地裡,有一種叫 「糜黴子」的,黑黑的糜黴子,把我們的牙齒、嘴唇都染成了黑色,可我們依然在四顧中尋找著。現在記不清長了糜黴子的糜子,是不是就不長糜穗了,抑或長在糜穗的上面,只記得糜黴子在微風中,像狗尾巴草一樣輕浮地翹著「黑頭」,我們很容易瞅得見。
崖畔上幾棵酸棗的果子也紅起來了,酸得讓我們齜牙咧嘴的酸棗,沒多少果肉。小腰老漢說,那是給「害娃娃」婆姨「啖嘴」的!「啖嘴」我們都曉得,就是為了安慰一下嘴、聊解一下口福。可「害娃娃」我們都不明白,小腰老漢故弄玄虛不給我們解釋,說等我們長大就知道是什麼了!五月執著地問:「我現在就想知道。」小腰老漢看著五月一臉壞笑:「回家問你媽去!」
接著是酸刺!酸刺好像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生長,那黃中掛紅的小果子結得密密匝匝,掛滿枝頭,吃起來有點澀,也有點酸,卻很適合我們的胃口。可吃酸刺果要小心被它如針尖的刺紮上了,那刺好像專門為了對付我們貪嘴的。一次前進被扎得鮮血直滴,竟幾天好不了,還是小腰老漢找了一個蜘蛛窩,從裡邊剝了一層細膜貼上,才好了的!酸刺果酸不溜溜的甜,甜格絲絲的酸,酸酸甜甜之中,帶著一股田野的清香,最是解饞解渴了。
有一天,前進餓得實在不行了。小腰老漢摸了摸前進的肚子:「還真的空了!」又罵前進:「餓死鬼轉的!」他賊眉鼠眼地四處看了看,溜進生產隊的玉米地裡,連棒子拔回兩棵玉米。我問小腰老漢:「你掰兩個玉米棒子就好了,怎還拔了玉米?」小腰老漢嘿嘿傻笑,說:「那遲早還不露餡了!」那時,我才懂得了「人老成精」這句話的意義……
又一年夏天,我們在小腰老漢的家門口,突然聽到他的一陣蒼涼的嚎哭聲:「天爺爺喲——是要我的老命!」小腰老漢家的草驢「二花」下了一隻騾駒駒,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二花」因難產死了!我們都曉得一隻騾駒駒,就能給大哥哥們換回來一個婆姨,這「二花」一死,騾駒駒不是也要被餓死!我們看著小騾駒,把頭伸到驢媽媽「二花」的身邊要吃奶哩——小騾駒不知道「二花」媽媽已經死了!「二花」的眼睛瞪得像水甕裡的月亮——「二花」似乎也那麼不忍心丟下小騾駒而去!
我們看著小腰老漢和幾個大人要扶起「二花」,可他們怎麼也不能讓二花再站起來了。小腰老漢量體裁衣似的,用幾根粗椽綁了一個簡易的木架子,他們又吃力地把二花攙到木架子中間,小腰老漢雙手扶著「二花」的頭——「二花」的眼睛還像小圓鏡一樣亮。我們看到了小騾駒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吃奶的情景。那一刻,我們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二花」還有乳汁讓小騾駒吃嗎?小騾駒一定是吃到驢媽媽「二花」的乳汁了,我們看到小騾駒分明在吞咽「二花」媽媽最後的乳汁!小騾駒前蹄跪下,眼睛側向「二花」媽媽,小騾駒一邊吃奶,一邊深情地注視著「二花」媽媽!我們的眼淚不由地一顆一顆往下掉——小騾駒的命運,一時成了我們的牽掛,也成了河懷灣村子的牽掛。
那天,小腰老漢沒有出門,好像沒了放驢的任務,小腰老漢就失業了似的!我們拔草,心卻在小腰老漢家裡,小騾駒今天吃什麼啊?「二花」要是能活過來那該多好!小腰老漢的「二花」,名宇還是我們給起的呢!白嘴、白眼圈、白肚膛,駝色的皮毛裡好像還有一些白塊,因此我們叫它「二花」——這也是為了區別六爺家的那頭「大花」的!我們都罵過「二花」,因為一不留神,「二花」的長嘴就會伸進我們的草筐中,一嘴吃去我們半筐的青草。我們甚至想過給 「二花」戴一個籠嘴,讓它餓得吃不上一口青草,更不會偷吃我們筐裡辛苦拔來的草了。那天我們都盼著草筐裡,「二花」的長嘴猛地就伸了進來,我們甚至準備好了「二花」最愛吃的豆奶奶和牛木兒草。「浪裏白」出主意說:「我們把豆奶奶一根一根掰開,不就有一碗『奶奶』了——夠小騾駒吃一頓的!」前進反對:「胡說,那得多少豆奶奶,再說就是三天三夜也掰不下一碗,小騾駒早怕——」豆奶奶的每個草葉上都有一粒白色的「乳汁」,我們拔草的每個人都被豆奶奶的「乳汁」給作弄得髒兮兮的,洗都洗不掉。當然「浪裏白」也說不到點子上,可我們誰也想不出個好辦法啊!
五月正在換牙,說話有些漏風:「要是『二花』現在把嘴伸進我的草筐,我就說『二花』你好好吃吧,吃完了我再到地裡拔,今天讓我伺候你!」我說,我們一樣會的,我們誰也不會再罵「二花」了,我們還要雙手扶著草讓「二花」吃——哪怕「二花」吃光了我們草筐裡的青草,我們也不會罵「二花」一句!那天,我們更相信,「二花」之所以偷吃我們的草,完全是為了肚子裡的小騾駒,為了給小騾駒攢下足夠的奶水。
還是小腰老漢有辦法,他想到了六爺的奶山羊。
六爺家餵了一隻奶山羊,每天能產幾斤奶哩!小腰老漢跟六爺商量,用六爺的奶山羊,換他家一隻綿羊,來年再補償六爺兩隻奶山羊羔。六爺並沒為難小腰老漢,六爺本是我們河懷灣村最後的紳士,聽說六爺還上過洋學,當過團總。在我最初的記憶中,六爺留著一條長辮子,在給誰家的孩子起大名兒。六爺跟小腰老漢說:「怎都行,小騾駒當緊嘛!」
那一天,我們都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快樂。
「點兵點將,誰是我的好兵好將?!」
我們自己玩起了「捉狗娃」的遊戲:「浪裏白」當狗主人,我裝作捉狗娃的人,前進幾個充當小狗,依次蹲在狗主人的身後,我轉著圈兒邊走邊念:
棒棒,捉狗娃,
一升米,一升糠;
大嫂、大嫂行行好,
給我捉個侯狗娃!
念叨完了,我走到了狗主人「門前」作敲門狀,五月兩個女孩子跟著我的敲門動作:「咣、咣、咣!」「浪裏白」假扮女聲問道:「誰呀?大清早的!」我說:「不是張三李四王麻子——是我呀!」「你來我家幹什麼?」——「浪裏白」這次裝出的女聲有點跑調,這跟小腰老漢裝的大嫂差遠了!我回答:「大嫂,給我捉個侯狗娃。」「浪裏白」說:「我家狗還沒睜開眼呢,過幾天吧。」我說:「好的,大嫂再見!」
又轉了一圈兒,我又捉狗娃來了。「浪裏白」故意找茬兒:「不是讓你過幾天嘛,怎又來了?」我就順著他的話說:「都過去一星期了!」可狗主人「浪裏白」依然找理由:「狗娃今天肚子疼得直叫喚,不行!」我只好再轉一個圈兒,「浪裏白」才同意我捉狗娃。「浪裏白」讓我進了大門,又說還有二門、三門,三門上還套了九連環,來刁難我。我的腳邁過二門,又空裡做一番解套的動作,才開始挑選狗娃:「這個瘦,那個胖,這個狗娃毛毛還沒長長;這個醜,那個髒,這個狗娃鼻子掉了一拃長。」前進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浪裏白」照著腦門彈了前進一個「奔摟」。前進跟著學小狗又「汪、汪」了兩聲。第一次,我把「大黑」帶走,第二次再來捉「二黃」,第三次是「小不點」……直到把一窩「小狗」捉完為止。
等到狗主人「浪裏白」明白,我騙了他的時候,他又妖天裡地說:「原來,你是騙子,是來騙我的狗娃的!」他又跑來往回搶小狗娃了……
小腰老漢身邊沒了二花,卻多了一隻奶山羊,一隻小騾駒。小騾駒很是黏奶山羊,好像奶山羊就是它的媽媽,一直圍著奶山羊轉。可小騾駒比奶山羊還高,第一次小騾駒要吃奶時,奶山羊就站著,小騾駒雙膝跪地,一口一口地吞咽奶山羊的奶水。奶山羊的兩隻奶子,像奶葫蘆似的。我們都願意拿自己草筐裡的狗尾巴草、打碗碗花餵奶山羊——這也是羊們最喜歡吃的青草了!我們不能讓奶山羊吃不飽,我們都想要奶山羊的乳汁像無定河的水流一樣,永遠汩汩地流不完。這樣,小騾駒就能一天天長大,長成一頭健壯的騾子!
一天,我們發現奶山羊特別愛吃柳樹葉,也是偶然,五月用柳枝編了一個草帽兒遮陽,奶山羊不吃我們給他的青草了,扭頭吃起了五月的柳枝「草帽」。我們就上樹掰柳枝給奶山羊,沒想奶山羊吃起柳葉,竟不吃我們的狗尾巴草、打碗碗花了。
之後,小腰老漢手裡又多了一把樹鏟。我們說:「上樹五月比猴子還利索,要樹鏟幹啥?」小腰老漢說:「胡亂折樹枝會傷樹的,有了樹鏟還可以幫著樹,剪去多餘的枝條,結好一根根椽子。」
小騾駒開始撒歡兒了,一陣風似的跑向遠方,又像扭秧歌一樣蹦跳著跑了回來。小騾駒就像一首會蹦跳的歌兒,蹦跳著我們小小的快樂,它「噠噠」的蹄聲所到之處,仿佛就有一朵花兒綻放了!小騾駒那親切的蹄聲,也一次次在我們的夢裡響起,讓我們在笑聲裡醒來。可小騾駒吃奶卻越來越困難起來,小騾駒已高出奶山羊大半截,小騾駒又不會躺下吃奶!我們勸小腰老漢該買一個奶壺壺——把奶擠下來裝進奶壺壺,再餵小騾駒吃。小腰老漢說:「那多麻煩!」第二天,小腰老漢出門時,肩膀上又多了一把鐵鍁——難道又要做一種什麼遊戲?印象之中,我們的遊戲除了「編花籃」「丟手絹」「找朋友」幾個之外,都是小腰老漢教的,如點兵點將、藏老貓、打老爺、「瞎子」摸「拐子」、踩泥灘、彈核核、打土仗、打沙包、老虎吃羊、木頭人等,真要是一圈兒玩完了,恐怕要好多天哩!我們真的沒想到,到半前晌小騾駒要吃奶時,小腰老漢先是拿鐵鍁把一個土硌楞鏟了幾鏟,將奶山羊拉在土硌楞上,小騾駒在土硌楞下就可以伸起頭吃奶了!小腰老漢得意地說:「我就是『法』娘的,辦法多著哩——你們學也學不完!」是啊,一直以來,小腰老漢好像從一部童話裡走來,總能帶給我們驚喜和快樂。幾年裡,他一點都沒變老,好像再不會老下去似的。
吃飽奶後,小騾駒又開始撒歡兒了!
我們和小腰老漢玩起了「點豆點」的遊戲。「點豆點」不需要「點兵點將」了,我們所有人並排而坐,伸出雙腳。五月自告奮勇站起來出點,她邊唱歌謠,邊點小腳——噢,一排小腳裡還有小腰老漢兩隻像打糞錘似的大腳。
點豆點,毛蚰蜓,
蚰蜓發,炒芝麻,
芝麻粒,核桃皮,
來張三,去李四,
黃蒿百草,人來你跑,
有錢吃黃瓜,沒錢嗑耙耙!
五月點到誰的哪只腳,誰就得趕緊把腳縮回去。誰要是不小心兩腳同時縮回,或者左腳縮成右腳、右腳縮成左腳,即為負者。負者要講一個故事,或接受其他的懲罰。我們更多是讓負者去拔草,之前是餵「二花」,現在是餵奶山羊……
初秋時分,六爺死了!
六爺是憑羊奶活著的,沒了奶山羊的奶吃,六爺面黃肌瘦起來,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夜裡撒手就走了,沒熬到家裡人期盼的冬天。村裡人都說,是六爺頂替了小騾駒,也就是說小驟駒活著六爺的命。
上學以後,我離開了無定河,離開了河懷灣。無定河臂彎的河懷灣仿佛心中的一顆北鬥星,從此成了我永遠的牽掛,夢裡一次次和小腰老漢「點兵點將」……
過了一年,公社在河懷灣村子前築起了一座大型水庫。不幸的事是前進一次到水庫裡遊泳,一個猛子鑽下去就再沒有出來。
又過了幾年,一天下午,我在大學校園遇到了戴著眼鏡的「浪裏白」,可我們都一眼認出了對方:
點兵點將,
誰是我的好兵好將,
去延安,打東洋!
就是誰?就是你!
我倆用童年遊戲的歌謠熱情地打著招呼,我倆說著沒想到又成了校友,世界真大,世界也真小——從河懷灣到省城,仿佛一步之遙,又好像經歷了幾個世紀。
我請「浪裏白」到校園外的小餐館吃晚飯。我說:「來一瓶酒?」「浪裏白」直搖頭:「那酒就像火,我可不敢喝!」我說:「我也是——只算品嘗過!」我就點了一元一瓶的紅葡萄酒做樣子。紅葡萄酒其實不能算是酒,不過正適合我們聊天。我們的話題一下就回到了河懷灣,「浪裏白」說小腰老漢去世後,幾個兒子打開他的錢箱,竟然全是一張張硬錚錚可以裁紙的票子,有最早一元、三元的老票子,可他們都以為過期了,結果被一個貨郎一兌一地換去了!我說:「多可惜啊,那可是一筆財富!」
童年是一首歌。回憶我們艱難而又快樂的童年,不用找話題。「浪裏白」說:「五月長成了美女,瓜子臉、柳葉眉,白格生生、俊格丹丹的——你要是見了,肯定認不出來。」從他的話裡,我得知五月一直在打聽我的消息……
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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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簡介
霍竹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陝西省作家協會理事,榆林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獲陝西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第五屆柳青文學獎等。著有詩集《農曆裡的白於山》等,散文集《聊瞭陝北》,長篇小說《野人河》《黃土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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