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季網

清明上墳看見墓碑螞蟻窩(喜鎮都會死掉一兩個老頭老太婆)

2023-09-18 02:58:06

蓋亞的小鎮

吟泠

事情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事實上的確就是那樣——幾乎喜鎮所有認識蓋亞和聽說過蓋亞名字,並被她輕微損害過的人,都希望她快點年滿十六歲。喜鎮又老又窮的老太婆姚金蘭說,蓋亞趕緊年滿十六歲就好了,我盼她以後嫁到白頭坡。

白頭坡是本地監獄的所在地,離喜鎮不遠。白莊是喜鎮所在地,仿佛是羈絆與非羈絆之間的紐帶。喜鎮就是白莊,白莊就是喜鎮,這儼然是白莊人的集體潛意識。白姓是喜鎮的大姓,白姓聚族而居,他們因此而自豪。喜鎮的人,有少數參與過蓋白頭坡監獄,有個別人進過那座監獄,多數人都在那座監獄之外的花開花落裡,過著不好不壞的日子,一不小心就是一輩子。喜鎮又老又窮的老太婆姚金蘭的話有點狠,有點不善,她盼著蓋亞以後嫁給一個罪人,真不像是一個即將進棺材的人說的話。

喜鎮最見多識廣的白狀元說,蓋亞趕緊年滿十六歲就好了,以後到龍王廟與蘇二花做個伴。龍王廟在喜鎮東邊,靠河,與白頭坡監獄遙遙相對。蘇二花是白金的老婆,管不住自己的蹄蹄爪爪,好賭。多少家當都快被她輸光了,長年在外打工、按時按節給蘇二花賺錢的白金卻不知情。如果白金知道了底細,肯定會把蘇二花打個四腳朝天、哭爹喊娘。動手修理老婆,一貫也是白莊或喜鎮無傷大雅的一個特色,就像人們普遍種植的賴以謀生的供港蔬菜,聲名在外。蘇二花說,只要進了龍王廟,聞著香燭的味道,她的心就不瘋了,人就變得安靜下來,就一點也不掛念賭博的事情,像另一個蘇二花了。蘇二花已經是第三次去龍王廟吃齋飯,洗心革面去戒賭了。白狀元盼著蓋亞也去龍王廟,最好就留在廟裡,不要像蘇二花那樣,三進三出,惹人笑話。比起窮老太婆姚金蘭,白狀元對蓋亞的詛咒就慈悲了許多。

喜鎮最黑的人白廣明最狠,他說,蓋亞趕緊年滿十六歲就好了,她最好讓人販子販了去,不拘賣到河南、山東、江蘇,隨便哪個地方也都行。白廣明在更遠的白頭山上挖了一輩子煤,雖然皮肉並不黑,但喜鎮的人們都習慣了叫他黑人,把他說的話叫黑話,帶有幾分玩笑的意思。白廣明的話,烏泱泱地黑,真不愧是挖煤的出身。黑人自有黑人的命運。時隔多年,白廣明在廣州打工的女兒白素貞,果真就給白廣明帶回來一個貨真價實的非洲女婿。實話說,除了皮肉真的黑,那尊黑人女婿人高馬大,濃眉大眼,牙齒有著令人側目的那種珍珠白,厚實豐滿的嘴唇就像熟透了的漿果。真是很帥氣的一個黑人。有一陣子,喜鎮逢三六九的集市上,四裡八鄉來跟集的人流變多了很多,據說有一半的人,都是專門來看一眼白廣明那個以賣手串、念珠、發卡和頭花為生的黑人女婿的。有好事者還從不同視角拍了黑人女婿的視頻發朋友圈,人們都知道喜鎮有個做小生意的黑人了。人們還說,要是喜鎮再招來一個白人女婿,黑加白,那就更有意思了,那喜鎮三六九的集市上,看熱鬧的各色人等就更多,也許各種小生意就更好一些了。當然,還有更多的人來儼然已經有幾分網紅集市意味的喜鎮打卡,據說就是為了排隊吃一碗赫赫有名的「廁所刀削麵」。據說,有一次蓋亞也去吃了「廁所刀削麵」,給老闆娘的居然是假鈔。該死的蓋亞,祝你早點年滿十六歲!「廁所刀削麵」的老闆娘這樣咆哮著,來來往往的人們都聽到了。至於老闆娘親手做的香噴噴的刀削麵為什麼叫「廁所刀削麵」,真的沒人細究了。

通過見多識廣的白狀元,喜鎮的人都知道,只要蓋亞年滿十六歲,她就可以不止一次戴上手銬,去吃牢飯了,大家被她驚擾的日子就能像無風的水面,消停下來了。但是蓋亞才十二歲半,距離十六歲還有三年多。病秧子老太婆姚金蘭估計都等不到蓋亞的十六歲了。每年清明前後,喜鎮都會死掉一兩個老頭老太婆,但每次都不是大家意料中的又窮又病的姚金蘭,而是那些不缺吃不缺喝的殷實人家的好端端的老頭老太太。窮人命大。喜鎮的人多半都會這麼說,姚金蘭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姚金蘭七十三了,已經到了閻王不請自己去的年紀。

似乎在暗處,喜鎮的人都盼著姚金蘭能活到蓋亞年滿十六歲,能親眼見證蓋亞被公安用手銬銬上,從喜鎮飄著三角彩旗的文化站和那家叫「頂上」的理髮店,以及與之毗鄰的那間鬧過鬼的空屋走過,坐上警車,然後去吃她早就該吃的牢飯。否則,人們總覺得,姚金蘭窮愁潦倒的日子失去了盼頭,多少有幾分枉然。就連姚金蘭自己也覺得,除了等死和盼著蓋亞趕緊年滿十六歲,老無所依的她似乎別無所求。

似乎在暗處,喜鎮大多數人對姚金蘭都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同情。雖然她有三個兒子,可三個兒子綁在一起,都抵不上白狀元的一個女兒強。白狀元的女兒女婿在喜鎮之外的什麼地方搗鼓二手車,每次回喜鎮,屁股下面都壓著不同顏色、不同牌子的車,讓白廣明過足了坐車的癮。姚金蘭的三個兒子,老大耍賭耍得家徒四壁;老二離了婚,在外面混世界,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音信全無;老三還算務正,憑出苦力討生活。因為一條腿有點瘸,只能幹些候補的、邊邊角角的活,也是一個落魄的人。姚金蘭每月有四百多塊的生活費,將就著日子也就過了。雖然姚金蘭又老又病,但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有什麼病,因為她從來沒去過正兒八經的醫院看過,頂多在喜鎮馬大夫的「康壽堂」小診所裡打過針,量過血壓,吃過幾片去疼片之類。老年病啊。人們都那麼說。倘若姚金蘭像嬌貴的城裡人那樣,稍有不適就去附屬醫院、區醫院那些地方做檢查,肯定能查出十種以上的病。人們都說,如果姚金蘭沒有那三個不成器的兒子就好了,那她就可以享受五保戶的待遇,就能過上好一點的安老生活了。有時候,就連姚金蘭自己也難免會有這樣的念頭冒出來。每當這時候,她就覺得自己的死期快到了,她就將稍微新一些的衣裳穿在身上,以防不測。但一覺醒來,她還活著。蓋亞還沒滿十六歲呢,她會用漏風的唇齒這麼碎碎念念地說。

姚金蘭的家在喜鎮西面入口處的正前方,門口就是那條已經老化的柏油路。她那面五米長的L形圍牆永遠都是嶄新的,時光無法阻止姚金蘭變得又老又舊,喜鎮卻可以讓她的圍牆永遠都有新鮮感。半人高的牆頭上貼的紅瓦、青瓦,都是鎮上出錢給修的。倘若有一塊瓦破了碎了,都會有人及時給她修補、更換。她的圍牆門臉,總是被刷得雪白雪白,牆上的圖畫和字,也按照不同年代和不同主題變換著內容。有些時候是「只生一個好」,有些時候是「建設新農村,全面奔小康」,有些時候則是「掃黑除惡,利國利民」等等。那些紅彤彤的喜氣洋洋的大字,配著那些獨生子的面孔、那些盛開的鮮花或一隻有力的鐵拳,使姚金蘭的圍牆充滿了時代感。可圍牆之內她的日子,幾乎永遠都是老樣子,窮愁潦倒,散發著黴味。姚金蘭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她就沒穿過新衣服了。她的衣服都是城裡比她的日子好許多的親戚們給捎來的。顏色、式樣、薄厚,都是別人的,她照單全收,差不多能上身就算數。她的床單、鍋碗瓢盆,也都是二手或三手的。她的電視像城裡人切菜的菜板那麼大,不知是城裡哪個親戚哪個年代淘汰下來的老物件——總之,白牆青瓦之內的姚金蘭的日子,總是有著二手生活的落魄意思。即便如此,靠著兩個沒有一點發達跡象的兒子的一星半點的孝順和親戚們逢年過節的零星接濟,有著節儉美德的姚金蘭,硬是攢下一筆錢,給自己和英年早逝的白克勤買了一塊墓地。似乎她這輩子唯一和最終的目的,就是能為自己賺上一塊葬身之地。死無葬身之地對姚金蘭那樣年紀的女人而言,實在是一樁極可怕的事情。

似乎在暗處,姚金蘭希望上面來喜鎮參觀的大官小官來檢查、驗收、考察、路過她那面永遠嶄新的圍牆時,能順便推開她那扇明顯簡陋的銀灰色鐵門看一看她,她覺得她有攢了一籮筐的話想要說出來。但這樣想像中的好事永遠都沒有發生。好像那些穿戴整齊的吃官飯的體面人,知道牆裡和牆外肯定不一樣,也知道她有一籮筐的話想要說出來。他們都是很精明的人,他們都很懂界限與尺度。他們小心翼翼,什麼都懂。姚金蘭記得,除了喜鎮那個戴眼鏡的鬍子畫匠,最後一次有閒雜人等進她的院子,已經是三十幾年前白克勤去世的那場葬禮了。那是一場多麼風光的葬禮啊。人們都說,如果白克勤沒有病死,就憑他牲口般地任勞任怨,姚金蘭一定能過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

那個戴眼鏡的鬍子畫匠,每年都按照上面的意思,給姚金蘭那面L形圍牆上畫圖畫,畫花畫草,畫樹畫人,給那些諸如「人人學法,戶戶平安」的大字配上圖。聽說喜鎮周圍所有牆上的宣傳畫,都出自他的妙手,每年他都能賺一些不錯的菸酒茶水錢。有一個夏天,鬍子畫匠出門忘了帶水,才在姚金蘭的牆上畫了幾筆,就進門向姚金蘭討水喝。據說,鬍子畫匠有饑渴症,似乎每時每刻,他都有那種常人沒有的饑渴感,他隨身的軍綠色背包裡,隨時都備著麵包和水之類果腹的東西。

戴眼鏡的鬍子畫匠推開銀灰色的鐵門時,姚金蘭驚了一下,好像稍稍有些駝背的蓄著絡腮鬍子的畫匠是天外來客。當她明白畫匠的意思時,姚金蘭有些不安。我沒有新杯子。姚金蘭嘴裡漏著風說,你要是不嫌棄,就用這個舊的喝。姚金蘭鐵爐子上有隻給人模糊感的茶杯。畫匠看了看那隻漬滿了茶跡的舊玻璃杯,又看了看陳舊不堪的一應物件和陳舊不堪的姚金蘭,搖搖頭。鬍子畫匠雖然就是個小手藝人,卻有著幾分莫名的潔癖。

鬍子畫匠問,就你一個人過活?姚金蘭說,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三個兒子都不成器,各顧各都來不及——我是託老天爺的福活命的人,想死閻王爺還不收留……姚金蘭攢了一籮筐的車軲轆話,總算有人聽上幾句了。她囉哩囉唆地說起三個不成器的兒子,言語中全是抱怨,似乎老天爺就是為了叫她受苦,才讓她轉到塵世上來走一遭。畫匠畫久了那些欣欣向榮、萬物生長的美好事物,並聽不進去這個老太婆的洩氣話,就匆匆出去了。鬍子畫匠覺得,一定要離那些又老又窮的棺材板子遠一些,他們很少能說出幾句中聽的話。那天畫匠沒有在姚金蘭的圍牆上畫畫,他開著他破舊的長城皮卡回去拿水壺和麵包去了。畫匠的饑渴症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他隨時隨地都要與食物與水同在,喜鎮的人都說他是餓死鬼轉世的。後來,姚金蘭家多了一隻闊口的藍色玻璃杯,就是那個好心的畫匠送給她的。而這樣一件堪稱暖心的芥菜籽般的好事,在喜鎮並沒有人知道,姚金蘭也沒有機會說給旁人聽。窮人、病人和老人是孤獨的動物,姚金蘭把這三樣都佔全了,她儼然就是那樣一尊人形動物和孤獨那個詞語本身。她把她命裡所有的悲喜,都裝進她那尊四下漏風的舊皮囊裡了。

就是這樣一個可憐的老太婆,蓋亞都沒有放過她,都要把她的門鎖給撬壞,扔到她的眼皮子底下氣她。後來老太婆索性就不上鎖了,反正她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要上鎖。反正就算一年四季大門永遠敞開著,也沒有哪個體面人走進她的家門,聽她說一說她積攢了一輩子的車軲轆話。往後餘生,姚金蘭的口頭禪就是,我盼著蓋亞趕緊滿了十六歲,以後嫁到白頭坡。這幾乎成了她每天的經文。喜鎮的人都覺得老太婆太可憐了,但又毫無辦法。他們眷顧和憐憫姚金蘭的唯一法子,就是順著她被風吹到耳邊的口頭禪,詛咒蓋亞早點年滿十六歲。

蓋亞是外來戶「蓋村長」的孫女,蓋啞巴的女兒,今年十二歲半。在喜鎮,唯有人們的年齡從來都不是秘密。如果某個人還沒死,見多識廣的白狀元就會說,八十的人了,祿糧還沒吃夠啊。如果某個人還沒生孩子,黑人白廣明就會說,馬上三十過半的人了,還不下崽,什麼年紀做什麼事,錯過了節氣就不一樣了。如果某個人遠走他鄉不見蹤影,白金的賭王老婆就會說,眼看黃土淹到脖子上了,還不回家,是想做孤魂野鬼啊……託手機的福,喜鎮的人們的見識越來越高,越來越廣,他們說出來的話也越來越有含金量,就像他們都知道,只要蓋亞年滿十六歲,按照法律規定,蓋亞就可以去她該去的地方了。蓋亞的年齡是喜鎮人們口中公開的秘密,姚金蘭甚至知道蓋亞不是十二歲半,而是十二歲零七個月了。

在喜鎮,蓋亞就像一個影子,就像一陣風,沒有誰真正能說清她究竟是什麼樣子。她無聲無息,自來自去,像老人們說的那種有「砝碼」的人。蓋亞的家人也不知道她的行蹤,她是在喜鎮附近,還是在喜鎮之外那些遙遠的地方。細細思量,蓋亞果真算是一個命大的有「砝碼」的人,似乎老天在顧念、照料著她似的。有人說她臉上有塊圓形紅色胎記,就像臉上刻了一枚印章。有人說她身材矮小,像六七歲的身高。就算她滿了十六歲,看上去也是十一二歲的樣子。更多人則說她的腦子一生下來就壞了,分不出好歹,是天生的一個二貨……總之,十二歲半——或十二歲零七個月的蓋亞,幾乎偷遍了喜鎮所有的人家。派出所的警察從她爺爺「蓋村長」家裡的雜物間裡,找到一堆一堆的衣裳,新的、舊的、男的、女的、大人的、小孩的……她似乎最喜歡偷衣服這樣輕飄飄的東西,她只偷夏天的衣服,好像夏天就是她最喜歡的季節。偷來的衣服,她不穿,也不賣,就那麼老鼠攢倉一樣攢著。她似乎最喜歡將別人家的門鎖弄壞——將鎖眼裡塞上紙屑、木屑、土屑什麼的,讓鑰匙打不開鎖。她似乎與鑰匙和鎖,有著天生的仇怨,不將它們弄得七零八落,她就被束縛其中,不自由似的。做這些壞事的時候,她就像一個技術嫻熟的技工。因為不滿十六歲,腦子又不太正常,也沒有人能把蓋亞怎麼樣。偶爾被主家逮個正著,打上一頓,也許下次她就會砸碎主家的玻璃,還要拿劣質口紅在主家牆上打個叉叉,好像反倒給主家判了個死刑似的。警察問她為啥只偷衣服,蓋亞說衣服輕巧好拿,不費力氣。警察問她為啥把鎖子弄壞,蓋亞說當鑰匙打不開鎖的時候,那簡直太好玩了。每當蓋亞這麼說的時候,就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牙齒來。蓋亞有漏洞的笑容,實在是不大好看的。何況,她一隻眼睛大,另一隻眼睛小,這讓她的笑容有一種荒誕、詭異和荒蕪感,讓她的笑容更接近嘲笑,就連警察也被她自然而然的嘲弄的笑容激怒了。每當聽到鎮上誰家的門鎖又壞了,大家就知道蓋亞又回來了。蓋亞順手牽羊偷來的衣服,多半都是人們從淘寶上九塊九包郵或三十九塊九兩件買的那種。而她惡作劇般損壞的那些門鎖,都是牛頭牌或水手牌的老式彈簧鎖或掛鎖,城裡早都不時興了。據說,有一次蓋亞居然把派出所旁邊一個雜貨店的門鎖也弄壞了。並且還用她的劣質口紅在門上畫了兩隻眼睛,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大眼睛睜著,小眼睛閉著。據說,就連派出所剛上崗不久的新警察,也盼著蓋亞早點年滿十六歲。

因為蓋亞的破壞,見多識廣的白狀元在做好普法宣傳員的同時,也開始給村民們聊起密碼鎖來。密碼這樣的詞對大家有著很強的吸引力,可一聽價格,大家紛紛咋舌,都沉默了。除了令人咋舌的價格,多數人還沒做好接受密碼鎖的準備,他們已經習慣了在自己身邊帶上一串鑰匙出門。沒有了鑰匙,他們好像就沒有了家的感覺,好像把家給丟了似的。他們也擔心密碼鎖有時候會失靈,擔心像蓋亞那麼有砝碼的人,也許會猜出來密碼的數字,一點就開。對蓋亞,他們一直都心有餘悸。

每當蓋亞闖下這樣那樣的亂子,蓋亞的爺爺「蓋村長」就拿他的錢去給主家了亂子,似乎將那些廉價的衣服或老舊的門鎖賠補上,就能抵消蓋亞的罪過似的。蓋亞的爺爺不是真的村長,只是很久以前很想當卻沒有當上村長的一個人。但喜鎮的人們不論誰見了他,都覺得鼻直口方、相貌堂堂的他比那個尖嘴猴腮的白村長更像一個村長。「蓋村長」在他想當村長的那些年裡,做了一件堪稱轟轟烈烈的事情——他帶人將村口那座白雀寺給拆了,當時它阻擋了修那條通往河邊的柏油路的進度。寧拆十個籬笆,不拆一座廟。但是當初當村長心切的年輕氣盛的「蓋村長」,居然不顧老話的厲害,帶人將白雀寺給拆了。白雀寺離姚金蘭家不遠,是那些大日子上姚金蘭磕頭燒香的地方。別的富貴人家的門檻她進不去,白雀寺她卻隨時隨地都能抬腿邁進去。就算不上香,沒有帶供品,她也可以在那隻掛著鎖的功德箱和鏽跡斑斑的香爐前磕幾個頭,說一說她積攢了一肚子的車軲轆話。她磕頭禱告的時候心安理得,因為她覺得神仙是不會嫌棄她的。姚金蘭親眼看著那座似乎自古就有的小小的白雀寺變成了廢墟。比起柏油路,她還是喜歡那座寂寥無人的白雀寺。通天大路修得再好,與困守一室的她也沒有一文錢的關係,她這輩子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近在眼前、不喜不悲的喜鎮。雖然白雀寺消失了,變成了那條通往河邊的柏油路的一部分,但姚金蘭的生活依然一成不變。順著柏油路望去,她似乎還能辨認出白雀寺原先的位置,似乎還記得小小的寺院裡那棵白桑葚樹的位置。每當她念念叨叨地自言自語,說白雀寺的白桑葚有多甜時,旁人都覺得她的腦子和蓋亞一樣,多少有點二了。

在「蓋村長」的助力下,柏油路很快就修好了,很多從省城來的車,都從這裡走捷徑去河那邊的度假村玩。來來往往,人們都是皆大歡喜的樣子。然而,立了大功的「蓋村長」在接下來選村長的時候,還是落選了。據說落選的原因,與他的名字有關。「蓋村長」叫蓋虓彪,另一個候選人叫白仁青。喜鎮的人素來腦路直板,行事簡單,對仁、青這樣的字眼比較容易接納,而對虓、彪這樣極具陌生感的字眼,完全沒有感覺或者說好感,那兩個字一眼看上去黑森森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兇猛不祥之感。何況,「蓋村長」還帶頭拆了一座廟,廟都敢拆,還有什麼不敢拆的——聽說在他們喜鎮之外別的鎮上,連雞棚鴨棚都開始拆了,弄得到處雞飛狗跳的,他們對「拆」這個字眼,是有著心理陰影的。更何況,白仁青好歹姓白,他們的村莊畢竟叫白莊。在這兩個名字之間做最簡單的選擇題的時候,旁人大約是有著這樣旁逸斜出、彎彎曲曲的心思的。在選票上照貓畫虎地寫這三個字的時候,更多莊戶人自然而然地選了白仁青這個名字,而放棄了蓋虓彪這個名字。事實上,白仁青是個尖嘴猴腮的人,人品也不咋栓整,單從相貌上選,遠遠不是鼻直口方、相貌堂堂的「蓋村長」的對手。似乎從那次選舉之後,人們才知道「蓋村長」的官名。「蓋村長」落選了,但「蓋村長」這個無傷大雅的綽號,從此在喜鎮流傳開了。見多識廣的白狀元說,一個人的名字很重要,名字是不能亂起的。大道至簡,寧簡勿繁,白狀元這麼總結道。黑人白廣明則說,十隻老虎跑得快,十隻老虎跑得快,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蓋村長」的名字裡有十隻老虎,黑人的黑話像一串省略號,意味深長,讓喜鎮的人們琢磨了好久。

大約就是從「蓋村長」落選的第二年起,他唯一的兒子——蓋亞的爸爸出了車禍,坐上了輪椅。蓋亞雖說並不啞,卻跟啞巴差不多,順手牽羊小偷小摸,挨家挨戶弄壞門鎖搞破壞,成為喜鎮人們的眼中釘、肉中刺。然後呢,「蓋村長」忽然間就變得衰老起來,變得不像從前英姿勃發闖世界的那個有錢人了。人們都覺得,不是黑人白廣明的黑話黑,而是「蓋村長」拆廟的報應到了。廟果然是不能拆的。人們還說,「蓋村長」姓蓋,就是應當多蓋樓、蓋房子、蓋大棚、蓋牛圈羊圈、蓋廁所……就是不能拆,那就是跟他的姓,也跟他的性命造反著呢,肯定會走背時運的啊……白狀元嘖嘖嘆息著做著總結,把埋在旁人心裡的話挑出來,就像將一件洗好的舊衣裳晾在大太陽下面的鐵絲繩上。還有三年零五個月,蓋亞就滿十六歲了,爺爺蓋好監獄,等著孫女進去,咳咳。人們都沒有忘記,喜鎮西邊白頭坡那座監獄,「蓋村長」當年就出過力。他幹了差不多一半的活,曾經賺了很多錢。

時間像大河裡的水,匆忙又安詳地向前流去,帶著人們習以為常的浮沉之勢,浪奔浪湧。似乎是,除了蓋亞的爺爺「蓋村長」,喜鎮的人都暗中盼著行蹤不定的蓋亞快快長大,因為圍牆上寫著「同心戰疫,共待花開」的姚金蘭不知不覺又添了一歲,她看上去離死亡更近了,而飽受詛咒的蓋亞也離監獄更近了。似乎在暗處,人們都希望又老又窮又病的姚金蘭能活到蓋亞年滿十六歲,否則她就活得有些枉然了。似乎是,只有蓋亞的爺爺「蓋村長」盼著蓋亞不要長大,永遠停留在十二歲,也不再熱衷於那些頑劣的討人嫌的惡作劇。年輕的時候,「蓋村長」是信自己的一個人,是很自信的一個人,老了以後,他才覺得自己並不可信,才覺得自己是一個形跡可疑的人。每當這時候,「蓋村長」很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跪下來,祈禱一番,祈禱他的蓋亞不要長大,或者祈禱他的蓋亞改邪歸正。在蓋亞的小鎮,多數人的心願與少數人的心願並不相同,而來無影去無蹤的蓋亞,似乎對這一切並不知情,又仿佛對此洞若觀火。也許只有蓋亞自己知道她在哪裡。戴眼鏡的鬍子畫匠的破舊的長城皮卡顛簸的車廂,老太婆姚金蘭的家,以及喜鎮那間鬧過鬼的空屋,甚至是香火冷落的龍王廟,都是她的藏身之所。鬍子畫匠的老爺車帶著她東遊西逛,老太婆的家從來不會有人來訪,而蓋亞並不像那些正常人那麼怕鬼。在人們的詛咒聲和爺爺的祈禱聲中,她只知道她還未滿十六歲。她在暗處偷窺著喜鎮,不能自已地失聲而笑。蓋亞覺得,她註定會讓那些盼著她快快年滿十六歲的人們失望了,人們的詛咒讓她儼然明白,年滿十六歲之後,她就是另一個蓋亞了。

來自網絡,侵刪,
同类文章
葬禮的夢想

葬禮的夢想

夢見葬禮,我得到了這個夢想,五個要素的五個要素,水火只好,主要名字在外面,職業生涯良好,一切都應該對待他人治療誠意,由於小,吉利的冬天夢想,秋天的夢是不吉利的
找到手機是什麼意思?

找到手機是什麼意思?

找到手機是什麼意思?五次選舉的五個要素是兩名士兵的跡象。與他溝通很好。這是非常財富,它擅長運作,職業是仙人的標誌。單身男人有這個夢想,主要生活可以有人幫忙
我不怎麼想?

我不怎麼想?

我做了什麼意味著看到米飯烹飪?我得到了這個夢想,五線的主要土壤,但是Tu Ke水是錢的跡象,職業生涯更加真誠。他真誠地誠實。這是豐富的,這是夏瑞的巨星
夢想你的意思是什麼?

夢想你的意思是什麼?

你是什​​麼意思夢想的夢想?夢想,主要木材的五個要素,水的跡象,主營業務,主營業務,案子應該抓住魅力,不能疏忽,春天夢想的吉利夢想夏天的夢想不幸。詢問學者夢想
拯救夢想

拯救夢想

拯救夢想什麼意思?你夢想著拯救人嗎?拯救人們的夢想有一個現實,也有夢想的主觀想像力,請參閱週宮官方網站拯救人民夢想的詳細解釋。夢想著敵人被拯救出來
2022愛方向和生日是在[質量個性]中

2022愛方向和生日是在[質量個性]中

[救生員]有人說,在出生88天之前,胎兒已經知道哪天的出生,如何有優質的個性,將走在什麼樣的愛情之旅,將與生活生活有什么生活。今天
夢想切割剪裁

夢想切割剪裁

夢想切割剪裁什麼意思?你夢想切你的手是好的嗎?夢想切割手工切割手有一個真正的影響和反應,也有夢想的主觀想像力。請參閱官方網站夢想的細節,以削減手
夢想著親人死了

夢想著親人死了

夢想著親人死了什麼意思?你夢想夢想你的親人死嗎?夢想有一個現實的影響和反應,還有夢想的主觀想像力,請參閱夢想世界夢想死亡的親屬的詳細解釋
夢想搶劫

夢想搶劫

夢想搶劫什麼意思?你夢想搶劫嗎?夢想著搶劫有一個現實的影響和反應,也有夢想的主觀想像力,請參閱週恭吉夢官方網站的詳細解釋。夢想搶劫
夢想缺乏缺乏紊亂

夢想缺乏缺乏紊亂

夢想缺乏缺乏紊亂什麼意思?你夢想缺乏異常藥物嗎?夢想缺乏現實世界的影響和現實,還有夢想的主觀想像,請看官方網站的夢想組織缺乏異常藥物。我覺得有些東西缺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