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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稿

2023-10-07 16:57:09 4

中藥房窗口外,排隊取藥的人接成長龍,雲頤排在最後。她用手捂著嘴,使咳嗽聲不致於驚動周圍的人。到底是老了,她想,稍受一點風寒就要犯毛病。窗口處又退出來一個人,隊伍朝前靠了靠。退出來的是個老頭,面龐清疲,雲頤散淡的目光在這張臉上掃了一下之後,忽然凝在上面,不動了。越看越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

    老頭個兒很高,即使在許多年輕人當中,他也算得上是個的高個兒,只是背有些彎了,頭髮花白一絲不亂地向後梳,露出光潔智慧的腦門。老頭用手背推了推眼鏡,然後把中藥放在長椅上,從一隻花布手提袋裡抽出準備好的塑料包裝袋,將中藥小心翼翼地裝進去。裝好藥,老頭挺直身子,輕輕舒了一口氣,準備離開。

    直到這時,雲頤才鼓足勇氣,輕聲喊住他——

    請問,您是馮宇軒同志嗎?

    老頭回過頭來望著雲頤,一臉茫然。面前這個女人大約五十多歲,燙過的頭髮還像五十年代那樣,用髮夾服報貼貼別在兩邊,這是他熟悉的,可是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保持著這個髮型,因此這並不能提供給他關於她的記憶。

    雲頤的臉紅了,怯怯地說,我是雲頤。五十年代後期我們一起在青海待過,忘了?

    馮宇軒「嗅」了一聲,臉上的表情豁然開朗。

    原來是雲頤。馮宇軒和面前這個已經陌生得只剩下名字的雲頤握手。後來你結婚離開青海了,對不對?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你。該有三十多年了吧?馮宇軒說。

    雲頤說,可不!都是有孫子輩的人了嘛。看看我們老成這樣了。

    馮宇軒拿了藥,從隊伍裡退出來,坐在大廳裡的長椅上等雲頤。他久久的從背後看著自己曾經愛過的女人。細節都想不起來了,只剩下一縷溫暖的苦澀。

    雲頤拿好了藥出來,馮宇軒站起來,兩個人慢悠悠地走出醫院,下樓梯時,雲頤情不自禁地扶住馮宇軒,馮宇軒笑著搖搖頭說,老嘍,腿腳都不利索了。

    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太長時間沒聯繫,現在說什麼都顯得有些突兀。在車站等車時,雲頤忽然想起來,匆匆從中藥袋上撕下一塊紙,寫下一個電話號碼塞在馮宇軒手裡。車來了,雲頤把馮宇軒扶上車,對著關上的車門揮揮手。

    車子開走了,雲頤自首自語道,誰會想到呢?

    馮宇軒回到家,李芬已經從幼兒園把孫子接回來,正在廚房裡做晚飯。她接過丈夫手裡的藥問,都配齊了?馮宇軒說都配齊了。馮宇軒把藥交給老伴,問陳院長打電話來沒有。李芬說沒有。馮宇軒魂不守舍地在屋裡轉兩圈,轉身朝外走,說,不行,我還得去找他。李芬忙追出來說,要不過一會兒再去?這會兒人家正忙晚飯。馮宇軒說這事得盯得緊點。

    過了一會兒,馮宇軒才從外面回來,李芬問情況如何,馮宇軒搖搖頭。晚飯已擺上了桌,小孫子手裡拿筷子,眼睛盯著電視看動畫片,聲音開得很大。馮宇軒挨孫子身邊坐下,戴上老花鏡,興致勃勃地和他一起看,脖子伸得很長,還不時問他這人那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小孫子不耐煩地說,爺爺你真是老糊塗,連好人壞人都看不出來。馮宇軒笑,說爺爺是老了。

    吃飯的時候又說起房子的事。兒子小剛說要不再送一次禮去,上次的禮沒收恐怕是嫌輕了,這次乾脆給他送點黃貨。對師院的窮教授來說,這還算得上擋不住的誘惑。馮宇軒連連擺手說別再添亂吧,上回禮送過去讓人給退回來不說,大會小會的批,說再有人送禮就要在教職工大會上點名了。這個老頭說得出做得出,萬一真讓他點了名,我這做了幾十年的老臉往哪裡擱?

    小剛哼哼說,我就不信。馮宇軒把臉一冷,小剛繼續說,反正這次我不敢指望你。馮宇軒把筷子一摔,說有本事你就不該在師院要房!小剛不再吱聲了。

    晚上,小剛一家三口已經在另一個屋裡安靜下來,李芬也上了床,馮宇軒還趴在書桌前寫申請解決住房困難的書面報告。最近師院有一批房子要分配,為這件事他已經找院領導許多回,以致於陳院長從窗戶裡看見馮宇軒往他家的方向走,不管來談工作還是談房子,一律迴避,他趁馮宇軒進前門之前,悄悄從後門就溜走了。剛才吃飯前去,又是這樣,院長不在家。也不怪人家,師院裡那麼多教授,相比之下,他的居住條件並不算最差。

    算了,光寫報告有什麼用?李芬說,師院裡比你會寫的人多了。暫時先這麼住著吧。也許住到你孫子也在家結婚了,估計院長就動側隱之心了。

    馮宇軒嘆了口氣。古人云,三十而立,小剛都三十大幾了,還要靠著父母生活。我年輕的時候,什麼事靠過父母?

    沉默了一會兒,馮宇軒忽然對李芬說,你還記得雲頤嗎?我今天在醫院碰到她了。啊呀,要是她自己不說,我哪敢認。

    李芬一下於翻身坐起來,說,是嗎?

李芬的態度著實讓馮宇軒很吃驚,說這麼多年沒聯繫了,雲頤這個名字居然一點沒讓李芬打愣。好像每天都在說她似的。

    你還記得她?

    李芬說怎麼不記得,不就是你的維納斯麼?

    馮宇軒說扯那做什麼?都哪輩子的事了。

    李芬說,她現在過得好嗎?

    她愛人去世好多年了。今天她也在醫院裡拿中藥。

    你讓她到咱家來玩沒?

    她給我留了電話。

    說著,馮宇軒從衣兜裡掏出一張紙片交給老伴說,這是她的電話。你沒事給她打吧。他了解李芬,了解李芬對雲頤的感情。雖然這麼多年誰也沒提過,但是他們各自的感情世界裡都有一塊地方為雲頤留著。

    你對她提起我沒?

    忘了。

    李芬不說話了。過好一會兒,聽馮宇軒沒聲音,李芬伸過一隻手去放在丈夫胸口,馮宇軒問她做什麼,李芬笑著說,看你心跳是不是正常。馮宇軒把她的手推開說,都多大年紀了,還開這種玩笑。

    李芬墳快地收回手,屏聲斂氣,卻怎麼也睡不著,她拿著那張寫電話號碼的小紙片不住地看。雲頤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青春和愛情的象徵,難道她也老了嗎?

    年輕的時候,雲頤和李芬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後來因為雲頤拋棄馮宇軒而和一個沒文化的大幹部結婚,李芬鄙視雲頤的做法,新婚之夜,李芬衝進雲頤新房,將她痛罵一頓,兩人便斷絕了來往。雲頤離開青海時,李芬心中還是憤憤的,一點沒有與她握手講和的意思。雲頤到了內地曾給李芬寫過幾封倌,李芬不回,從此,雲頤便從青海的生活中消失了。李芬與馮宇軒結婚是五年後的事,為幫馮宇軒忘掉雲頤,李芬用了整整五年時間。這五年時間使李芬對雲頤一直懷著複雜的,心情,既仰慕又怨恨。自然,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恩怨都變得模糊,平和,偶然想來,竟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今天乍一聽說雲頤又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李芬除了覺得命運不可知,便是對早巳封塵的友誼的深深眷戀。

    那會兒,她多漂亮!李芬悵然說道。

    五一節快到的時候,兒子小剛拿了三張節日遊園票回來,被李芬好說歹說要了過去。她讓馮宇軒立即給雲頤打電話,約她五一節那天上午在公固門口見面,敘敘舊。馮宇軒讓她自己打,李芬想了想,還是堅持讓馮宇軒打,說雲頤對她走以後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到那天給她一個驚喜,一下找到兩個老朋友。

    雲頤接到馮宇軒電話之前,寫字檯的玻璃板下已經壓著兩張遊園票,那是她新近認識的一位老頭送來的,相約著一起出去散散步。自從丈夫去世後,她一直獨居,結果抵不住兒女和同事的好心相勸,最近見了這個給她送票的老頭。雲頤接到馮宇軒的電話幾乎不假思索就推掉了前約,答應馮宇軒,五一節在公園門口見面。

    五一節早晨,雲頤為穿什麼衣服去公園頗費了一番思量。是這樣的年齡,又這樣的心情,太矛盾了。但畢竟雲頤已經過了那種喜形於色的年紀,所以不管她心裡怎樣,當她最終站在公園門口時,從神情到外套依然是端莊得體平平淡淡的。只那件襄在外套裡面的鵝黃色襯衫,才不經意地洩露了一些女人的竊喜。

    雲頤站在人如潮湧的公園門口,緊張地打量著所有從面前經過的高個子白髮人。那個人長什麼樣,似乎都想不起來了。她的手心裡滲出了細細的汗。

    終於,她看見那個瘦高的身影向她走來。就是他,沒錯。她也情不自禁地向著他走過去。未說話,臉先紅起來。

    馮宇軒握著雲頤的手,指著後面跟上來的一個穿開司米外套的老太太說,這是我愛人。

雲頤禮貌地向老太太伸過手去,剛想問聲好,對方先開口了。

雲頤,還認識我嗎?我是李芬。

    雲頤的手僵在半空中,全身轟地一下滲出無數細小的汗粒,把鵝黃色襯衣都浸溼了,然而她卻奇蹟般地保持住了臉上的笑容。

    雲頤偏過臉來對著馮宇軒,你怎麼早不說呢?

    馮宇軒有些俏皮地笑笑說,我以為李芬是我愛人,這是世人皆知的事,不需要我特意說。我忘了你幾十年沒和我們聯繫。

    雲頤和李芬手拉著手,李芬用另一隻手覆在雲頤的手上說,現在說不是一樣嗎?

    雲頤不自然地笑笑,將李芬從頭到腳打量了很久。李芬的模樣比她似乎更顯歲月的痕跡,只是那份敦厚依然沒變。

    三個人站在流動的人群當中,很是顯眼,一些好奇的年輕人甚至回過頭來同情地對這三個表情尷尬的老頭老太太多望一眼。他們哪裡知道,這三個雪染雙翼的老人也曾像他們一樣年輕過,並且還那樣認認真真地愛過。

    那會兒他們三個很要好。雲頤是局裡出了名的大美人,歌唱得也好,李芬是她的忠實崇拜者。馮宇軒則是公認的大才子,會寫詩,還會朗誦,他朗誦起詩來,很有布爾喬亞式的激情,臺下一知半解的同事們就猛勁給他鼓掌。雲頤的歌和馮宇軒的詩成了保留節目。遇上大小節日,局裡有文藝演出,若沒有他們兩人上場,人們就會認為領導對演出不夠重視。

    雲頤和馮宇軒的相愛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甚至連小心眼的人都沒有理由嫉妒兩人的戀情。可偏偏雲頤最後沒有嫁給馮宇軒,原因很簡單,她不喜歡他的詩情畫意。特別是在馮宇軒用詩一樣的語言對她表達自己的感情的時候,雲頤會忍不住突然地笑起來。她覺得馮宇軒把自己從地面上拔起來,一起帶向了天空,而那樣使她感到很不踏實。

這一笑往往使馮宇軒渾身的熱血一下子變得冰冷,他奇怪,生得如此花容月貌的女子,怎麼會不喜歡詩?怎麼會身上一點浪漫氣息也沒有?

    兩人的關係持續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不歡而散。後來雲頤選擇了局裡一位剛休掉鄉下妻子的資深幹部。在那個年代,人們還沒有沾染上勢利的壞習氣,雲頤的婚姻在當時人們眼裡就成了一樁醜聞,因為雲頤太完美,而那個幹部又太叫人看不入眼。因此,人們除了認為雲頤想做官太太,再也想不出別的理由。而雲頤卻有苦說不出。對她來說,馮宇軒的才華橫溢比資深幹部的愚蠢更難以讓她接受。對後者,她的感覺只是麻木,而對前者,她卻是情不自禁地嘲笑。女人可以與自己痛恨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卻不能同自己輕篾的男人同床共眠。這是女人的悲劇,她們只屈服於強者。

    但是,這種屈服的代價是昂貴的。幾十年婚後生活裡,雲頤一直在由她丈夫古怪保守的習性構築起來的厚繭中苦苦掙扎,就連結婚時她想在髮辮上紮上一對紅綢,都被丈夫斥為不健康的資產階級情調。生活需要扎紮實實沉下去的勇氣,也不能缺少飄飄然然飛起來的感覺,尤其對女人。可那時雲頤不懂,那時她只想嘲笑馮宇軒的浪漫情調,卻沒想到這幾十年裡,她一直尋尋覓覓的,恰恰是當年信手丟棄的那種飛揚的感覺。

    身邊這個人,就是曾經用詩讚美過我的那個人嗎?雲頤的餘光輕輕撫摸著馮宇軒那雲母石般的花白頭髮,一陣心酸。更讓她意外的是,他和李芬結婚了。

    李芬親熱地過來挽住雲頤的胳膊,馮宇軒走在雲頤身邊,他們還像過去一樣寵著雲頤,而雲頤卻一時找不到談話的出發點,東一句西一句,語無倫次。

    遠處傳來鑼鼓的喧鬧聲,他們尋聲走去,一群少先隊員臉上塗著紅胭脂在義務為遊人表演節目。旁邊一個雜耍團在舞刀弄槍,神情同樣認真專注。三人退出來,沿湖堤慢慢走著。

    一陣溫溼的風從水上吹來,雲頤用手按於隨風飄起的頭髮笑著說,好多年沒有像這樣逛公園了。這一輩子簡直說不清在忙些什麼。

    李芬說,我們也是。有時候想出來轉轉吧,他又不肯動。

    雲頤又一次驚訝,怎麼會?

    馮宇軒背著手望著前方溫和地說,有什麼好轉嘛,到處都是人。

    馮宇軒的頭髮有一些亂,李芬把臂腕上的中山裝外套遞給丈夫,馮宇軒推了一下還是接過去,穿在身上。雲頤看馮宇軒身上洗得泛白的灰色中山裝,輕輕說,還是那身打扮嘛。李芬說,可不是!穿壞一件再買一件,還是中山裝,總也穿不夠。馮宇軒在一邊不好意思,說老議論我做什麼?你們這些老太太。三個人一齊笑起來,雲頤的眼眶有些溼潤。她把臉轉過去對著湖面。

    婚後不久,雲頤隨夫離開青海。臨行前,馮宇軒來看她。在雲頤記憶中,他穿的就是這樣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中山裝。那也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沒有浪漫情調的相處。

    房間裡沒有別人,雲頤的丈夫已經先行去打前站。雲頤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她覺得對不起馮宇軒,可又什麼都不敢說,說了怕馮宇軒會控制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眼淚汪汪地問她為什麼背叛他。真的,馮宇軒是會這樣做的。

    可實際上那天馮宇軒並沒有多看她一眼,他脫了外套,單穿一件雪白的背心,幫她扎包裹,釘箱子,還和她說笑話,把她逗笑了。最後忙得一身灰土,臉上也畫了幾道黑印,雲頤看著又撲哧笑起來,馮宇軒也跟著笑,模樣很怪。雲頤要拿毛巾給他擦汗,馮宇軒連連擺手說不用,說完把脫下來的外套搭在肩上走了。這時雲頤才確定馮宇軒穿的是中山裝。而在此之前,雲頤一直覺得馮宇軒穿的是長衫。她甚至和李芬打過賭,結果自然是輸。可之後她還是覺得,馮宇軒身上穿的應該是長衫。他身上不可能是別的式樣衣服,她固執地認為。直到今天,她才相信,馮宇軒平常穿的確實是中山裝。

    那天,馮宇軒走出好遠,忽然又轉回來,從衣服兜裡掏出一隻紅紅的筆記本放在她面前說,想不出送你什麼最合適,就這吧。

    馮宇軒走後,雲頤臉紅心跳地翻開筆記本,她斷定他在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了一些字,而這些字是不能給別人看的。她逐一翻開筆記本,發現除了毛主席語錄,什麼也沒有。這一發現使她如釋重負,同時又有些意外,意外之餘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語錄全是馮宇軒用小楷毛筆恭恭正正抄寫的,雲頤一條一條地看過去,在最底下一個本子空白紙頁當中,一張小紙片飄然落下。雲頤揀起來,上寫——

       我

       為自己構築心墳

       把愛埋在裡面

       你轉來時

       墳上已是古木參天。

    末尾一行小字:「看後即毀」。雲頤的淚水湧出來。

    她按照馮宇軒的要求,點根火柴把那張紙片燒了。筆記本卻一直被雲頤保留著,先是小心翼翼地收藏,藏得久了,這些東西便在記憶中沉澱下去,忘掉了。直到丈夫過逝,雲頤清理東西,筆記本才得以重見天日。信手翻翻,恍若隔世。紙邊已經起毛了,發黃了,那些工工整整抄錄下來的語錄也帶了一股古舊的氣息。雲頤自己也好笑,是有孫子輩的人了,留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她一邊這樣想著,又一股腦兒把它們塞進了書櫥最裡層。

    雲頤做夢也沒有想到,她和馮宇軒真的還有再見面的一天。

    宇軒現在還寫詩麼?雲頤問。

    馮宇軒朗朗地笑笑,未置一詞。

    李芬接過去說,早不寫了,打從你走後,他就再也不寫詩,也不上臺朗誦了。馮宇軒好脾氣地擺擺手說,話也不是那樣說的嗎,寫詩那是年輕人的事,一個老頭子整天風花雪月的,不讓人笑話。

    馮宇軒又講起師院裡的事情,和李芬你一句我一句,樁樁和房子有關。雲頤一直靜靜地聽,不接話,馮宇軒兩口子便不好再說。

    這個陳泓,簡直是個猾頭!馮宇軒最後說。

    你說陳泓嗎?雲頤問。

    陳泓。怎麼,你認識他?

    雲頤搖搖頭。三人下了湖堤,雲頤深深吸了口氣說,好香。李芬也跟著說一句,是香。雲頤穿過一片草地,走到一棵矮矮的楊樹跟前,李芬和從前一樣,毫不猶豫地跟了過去。馮宇軒站在遊人踩出來的一條小徑上等她們。等了一會兒,終於背著手慢悠悠地朝前走了。

    雲頤摘下一串楊花放在手上,李芬湊過去說,咦,你看,花大姐。

    楊花上一隻紅翅黑點的昆蟲在焦慮地爬著,不知它要爬向哪裡。

    李芬說,雲頤你還記得不?有一回我們去植樹,你捉了一隻花大姐放進宇軒衣領裡,嚇得他當眾亂蹦亂跳,哇哇大叫的。宇軒呀就怕小蟲子。

    還怕當眾出醜,雲頤說。

    可不!李芬說,讓弛當眾出醜比讓他死還難受。後來他對我說過,這是他唯一惱你的一件事。好多年,他見了花大姐還渾身不自在。

    雲頤抬頭看看早已走出老遠的馮宇軒的背影說,不記得了。

    花大姐終於發現在花叢中找不到歸途,忽地,飛了。雲頤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裡的楊花,馮宇軒已經走出草地,站在一條迴廊下等她們。是那種好脾氣的男人等太太的馬虎表情。手插著腰,兩眼漫無目標到處看。

    年輕的時候,宇軒給你頭上戴過花麼?

    戴過,李芬說,那時候他可講究這些了。

    現在呢?

    現在?李芬朝馮宇軒背影一努嘴說,諾,就這樣。有回我說他是枯藤老樹昏鴉,他還不承認。雲頤你看像不像?

    雲頤笑。

    他們在一個濃綠欲滴的荷塘邊找到一張空椅子,還是雲頤在當中,夫妻二人陪坐兩邊。

    沒想到公園不大,轉半圈下來還真累。馮宇軒說。

    到底歲月不饒人吶,李芬說。

    然後三人如看電影般,目光齊唰唰地對著面前那一池荷葉。五月的風在閃著珠光的荷葉叢中嬉戲,層層清香向四周漫溢開來。一時都沒話。臉上的潮紅退了,髮根裡的汗漬也幹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各自的家。這會兒要是在家該多好,有一張床,朝上一躺,腰腿就不會像這樣咯咯作響了。

    公園的石子路上開始有裝著盒飯的手推車走過的時候,他們開始起身向公園大門走去。李芬和雲頤手挽著手,頭靠在一起親切交談著。馮宇軒心不在焉地走在前面,不一會兒就和她們拉開了一大截子。

    在回家的路上,李芬對丈夫說,知道麼,人家給雲頤介紹的對象,就是你們院的陳院長。馮宇軒聽了大吃一驚,怪老伴怎麼不早說。李芬說怎麼早?雲頤也是剛告訴她的。馮宇軒失魂落魄地愣了半響,笑笑說真沒想到。李芬說應該想到,人家雲頤才五十多歲,丈夫去世多年,就不興再找一個?

    快進家門的時候,馮宇軒忽然問老伴,自己剛才有沒有說什麼過頭的話,要是傳到陳院長那裡去就不太好了。

    嗨!李芬說,看你在想些什麼!真是老糊塗,雲頤是那種人嗎?

    馮宇軒拍拍腦門說,真是有些老糊塗了,不然怎麼退休了呢。我真是擔心這次的房子。最後一次機會,不能再出一點點差錯。就現在這樣,還不定要到要不到呢。眼看分房方案就要下來了。

    李芬用鑰匙捅開門鎖,推了一下,卻推不開。兒子小剛在裡面連忙應著把門後面堵的東西用腳踢開,門開成一條縫,露出他的半張臉,對父母說,你們側著點進吧。

    這是馮家多年來保持的習慣,每年開春以後都要把家裡翻個底朝天,該扔的扔,該賣的賣,這樣新添置進來的東西才有地方擱,否則就只好拆床了。

    老兩口剛進門,小剛就拿腔拿調地大聲嚷道——

        啊!你那如花的容顏,

        即使在夢裡,

        也散發著紫羅蘭般的芬芳……

    馮宇軒瞥兒子一眼,不滿道,什麼神經病!小剛不解釋,指著門後一隻落滿灰塵的舊皮箱說,這東西還要嗎?馮宇軒眯縫起近視眼對積滿灰塵的皮箱看了一會兒說,裡面裝的是什麼?

    小剛把箱蓋掀開,笑嘻嘻地說,對不起,沒經過爸媽同意,我看了裡面的東西。

    箱子裡整齊地探著大半箱舊剪報,有些是馮宇軒發表的詩作,有些是當時覺得很重要的時事報導、社論。小剛拿起,草草地翻過去說,真有意思,怪不得老覺得爸媽和我們現在人不一樣,原來你們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剪報下面有幾隻舊筆記本,馮宇軒拿起來翻翻,上面全是他幾十年前寫的詩。兒子剛才嚷嚷的是其中幾句。那時候馮宇軒正水深火熱地愛著雲頤,卻苦於找不到雲頤樂於接受的表達方式,就在本子上寫了不少詩。沒想到幾十年後,它還能重見天日。

    馮宇軒回頭對老伴說,怎麼這些東西沒處理掉?

    李芬已進廚房去,應聲道,誰敢扔你這些,萬一哪天心血來潮又要看,我到哪裡去找?

    馮宇軒紅著臉說,這些年我提過麼?我和你結婚那天起就把一切都交給你了,結果你還給我留一手。

    誰對你留一手來著,當時只是覺得那些詩寫得挺好,丟掉怪可惜。不過那也難說。就像今天,誰又想到我們和雲頤又碰到一起去了?

    李芬的話使馮宇軒心頭一動,筆記本在手裡掂量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把它扔回書箱裡,拍拍手上的灰,進了臥室。

    小剛悄悄溜進廚房問母親雲頤是誰,李芬難得幽默地說,就是那位「如花的容顏」嘛。小剛表現出極大的好奇,說,難道你們今天就是去和她約會?幾十年沒見面了,今天忽然情朋愛友又碰在一起,這多有意思!要是今天我也在場就好了。李芬說還有更有意思的呢,最近人家給她介紹一個後老伴,就是師院的陳院長。

    小剛臉上的好奇沒有了,眼珠轉了轉,回身去小心翼翼地將幾隻筆記本全揀起來,用布擦淨,收進自己的小屋。

    晚上,小剛和妻子關起門來嘀咕好一陣子後,雙雙跑出來對馮宇軒說,想請雲頤來家裡吃飯,並且要快,就在這兩天,再遲就不管用了。

馮宇軒望著兒子和兒媳鄭重其事的樣子,很是茫然。論說請雲頤應該是他們的事,什麼時候輪到兩個小輩來替他們著急了?

    李芬笑著說,小剛是想看看雲頤長得什麼樣。馮宇軒一聽這話,對兩個年輕人揮揮手說,以後再說。

    小剛急了,他現在從早到晚腦子全在房子的事情上打轉,哪有心思去欣賞一個遲暮美人?可是老兩口就是不明白!小剛急煎煎地比劃著兩手說,雲頤是陳院長的對象,而這次分房子的生殺大權又在陳院長手裡握著,請雲頤吃飯,籠絡好她的感情,這是一條最奏效的捷徑,懂了吧?

    小剛一說完,馮宇軒霍地站起來,他用乾瘦的手指著兒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兒子居然在打雲頤的主意。雖然往事化為塵埃,馮宇軒心裡早巳沒有當年那份情感,但是,兒於的想法還是深深地刺痛了他。李芬也很不以為然,說雲頤這會兒並沒有決定和陳院長結婚,她還在猶豫,怎麼好讓她去賣這份人情?

    爸!小剛幾乎要哭出來。

    馮宇軒頹然地坐下,兒子心裡的苦也是他心裡的苦,能說兒子的要求過份嗎?可是要讓雲頤去做這說客,馮宇軒還是感到錐心地痛。他老了,可還不算太遲鈍,今天雲頤的一舉一動都留在他眼裡,雖然他反應依然是木木然地只顧自己朝前走,可人心是肉做的,不可能不有所觸動,這種觸動決不同於年輕人的沾沾自喜,僅僅是些許安慰,很平和,僅此而已。

    怎麼,就連這點也要趕盡殺絕麼?

    兒媳的眼裡已噙滿淚水,小聲說,爸媽,就幫我們這一回吧。我們倆的單位十年八年之內都不能分房子,眼看毛弟這麼大了,還和我們擠一塊兒,爸,媽,算我求您們了。說完捂著臉跑回小屋去,嗚嗚地哭起來。

    馮宇軒還在猶豫是不是請雲頤來吃這頓別有用心的飯,沒想到雲頤自己來了。提了一兜水果往桌上一放,馮家頓時大亂,馮宇軒和妻子忙著給雲頤遞茶倒水,緊張之餘又多一分不自在,手腳顯得更不靈活了。小剛吩咐妻子去準備便飯,自己則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那本寫滿情詩的筆記本放在父母房間的床頭柜上,然後繞出來,坐在雲頤身邊和她寒喧。雲頤一見小剛便喜不自禁,拉著他的手左看右看,一迭連聲地說像。小剛趁機讓雲頤去看看他們的房子,很自然地說到師院分房子的事。雲頤默然,跟著小剛在居室裡繞了一圈,之後站在馮宇軒的臥室裡聊了好一會兒,直到雲頤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那隻與時代氣息格格不入的筆記本上。

    喲,這樣的本子現在可不多見,雲頤說。小剛笑了,說阿姨真有眼光,這是他父親年輕時候用過的,裡面寫了好多詩,一直收藏了這麼多年。五一節父親從公園回來後就突然說要找這東西,這不,昨天才找出來。阿姨你看,裡面還有你的名字呢。雲頤雙頰泛紅,把本子接過去,小剛在一旁輕聲說,要不是母親心細,這些本子早扔了。

    馮宇軒覺得兒子做得太過份,在後面衝他瞪眼睛,小剛只當沒看見,渾身上下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大有要背水一戰的架式,讓李芬在一旁看了也覺得臉紅。可是此刻她一點也不想拖兒子的後腿。兒子已經是大人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把丈夫叫到一邊,小聲說既然事情已經這樣,就隨他去折騰,你只當不知道,否則場面可能會更糟。馮宇軒搖頭嘆息。

    吃飯的時候,雲頤多喝了些酒,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倒了一些婚後的苦水,最後被小剛小兩口護送回家時已經醉得不醒人事。

    雲頤酒醒後,一直懨懨的,渾身沒勁,又說不出哪不舒服。天上下著津津細雨,雲頤安安靜靜地坐在窗前,儘管此刻外面正是濃綠的夏季,可映在她眼裡依然是蒼茫一片。陳院長打電話過來,說最近一直沒有她的電話,也不見她人,不太放心,問她近來身體可好,要不要他過來看看。雲頤猶豫片刻,終於說請他過來坐坐。

    小剛自從利用過父親的那本詩鈔後,心裡總覺得有些對不住雲頤。他把詩鈔翻來覆去讀過許多遍後,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補救辦法。他讓父親把這本詩鈔拿去出一本詩集,然後送一本給雲頤,扉頁上寫兩句畫龍點睛的話。馮宇軒沒等兒子把話說完,劈手奪過筆記本,粗聲說,你怎麼這麼俗氣!

    馮宇軒進臥室去,把筆記本鎖進自己的床頭櫃裡。

    分房方案公布出來,馮宇軒圓滿地解決了住房問題。兒子搬到新家後,曾打電話約雲頤去做客,雲頤推辭了,說最近她也正收拾房間,很忙。

    實際上她確實是在收拾房間。她和陳院長的事已經定下來,因雲頤的孩子們都住在外地,家裡只她一個人,而陳院長家裡還有女兒一家,所以他們決定把新家安在雲頤這裡。她在聽小剛電話的時候,手裡正抓著一把掃帚,頭上扎塊手帕,身上臉上到處是塵土,地上堆著一堆準備清除的陳年信件和讀書筆記之類的字紙,其中有一本空白的筆記本,只在扉頁上端端正正地用毛筆抄著毛主席語錄。陳院長身穿不合體的工作服,身材臃腫地蹲在地上,擦亮一根火柴丟進紙堆裡,火苗溫溫雅雅地升騰起來。

    雲頤饒有興致地和小剛聊了一會兒他的新房子,餘光裡,陳院長正把厚厚的筆記本扯成單片,一張一張地丟進火裡。小剛的快樂從電話裡傳過來,她也感到一絲絲的喜悅。

    馮宇軒是從同事那裡知道雲頤和陳院長結婚的消息的。雖說並未太出他的意料,可還是使他半天沒回過神來。消息是兒子小剛搬出去半年以後,師院的同事來家裡閒聊時無意中告訴他們的。在這之前,雲頤和他們這邊時有來往,兩下裡都下意識地迴避這件事,誰想到,這麼快就結婚了。

    兒子搬出去後,家裡頓時冷清許多。星期天,老伴出去買菜,準備孩子們下午回家來。家裡只剩馮宇軒一個人。他把門仔細關好,從床頭櫃裡拿出那隻筆記本,慢慢地將那些寫滿詩歌的扉頁從裝訂線上扯下來,丟在地上,「噗」地摁下打火機,把火苗湊上去。

    紙張在火苗中蜷曲、萎縮,最後停止了燃燒。馮宇軒怔怔地用手去撥那堆沉寂的東西,一串火苗忽地竄起老高,馮宇軒下意識地收回手,感到一陣灼痛。

    細碎的火星最終也全部熄滅了,黑森森的灰燼像一顆蒼老的心。

    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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