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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季

2023-10-08 01:49:39

退休五年,老季養成了極為規律的生活習慣。吃過午飯,幫老伴收拾過了,看會電視新聞,兩點鐘開始午睡。三點鐘起床,喝茶,吃一點水果,然後到小區斜對面的小公園遛彎,和老張老李一幫都是退休的老人聊天。老季很喜歡在那兒聊天,按他新學的名詞,戲稱退休吧。這是一種完全憑藉緣分的集結。十幾個人,年齡相當,幾乎都是男性,三教九流五花八門,說起來一個個都是經歷非凡。每天都有些上至國務院,下到鄰居王小二他們家,方方面面有鼻子有眼的新聞趣事說來道去。大夥都是若無其事地聽著,也沒人附和誰,各說各的,偶爾嗆嗆。老季總是聽得多說得少,一是因為眼睛花得厲害他平日裡只看電視聽廣播,大報小報都懶得看,他知道的那點消息別人早就知道了;二是他懂得「六十耳順」的道理,那就是嘴巴已經不靈了的意思。每天如此,說過了,聽過了,看看天色,老幾位樂呵呵的,個人回家吃飯。

今天有些特別,老季醒來的時候還有些毛朧。他翻轉了個身,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剛剛兩點半,這比平日裡要早二十分鐘。又閉了一會眼睛,醒醒盹兒,翻身起床了。

今天不能去小公園,昨天已經和大夥打過招呼。這是他們那吧的規矩,如果不來要事先打招呼,都是上歲數的人,容易讓別人掛記。一會兒他要去超市,老伴催他好多天了。

「眼說著要伏天了,抽空去買點吃的吧。」

這是他們自打有這個家的老規矩了,並不是祖輩傳下來的,記不清是廠裡那位師傅的諄諄教導,每年夏天都要買一些能存放的食品擱在屋裡,防備萬一接連幾天下大雨出不了門。也防備即使出得了門,市場上並沒有賣的,或是賣得很貴。有一年雨下得大,家附近一個禮拜沒有賣菜的。早些年年輕,下刀子也硬能出門,現在卻不能不猶豫了。當初只買鹹鴨蛋、午餐肉,還有掛麵,這幾年也買一些雞罐頭魚罐頭。不是每年都下大雨,碰上風調雨順,待到天氣涼了,隔三差五順便吃完了倒也不浪費。

超市裡沒有多少人,結算的卡口只開著兩個,交錢的人排著長長的隊。

大街上已經車來人往滿滿當當,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油煙味。

給老季開門的是老丫頭。

「爸,您還跑超市做什麼,這不是給您買回來了嘛。」說著,趕緊接過老季手裡的東西。

桌子上已經堆著十個方便麵,十個鹹鴨蛋,十個肉罐頭,十瓶礦泉水。

老季一兒一女,心裏面最喜歡這老丫頭。也是女兒最會討老人歡心,隔三差五總要回來看一眼,每次回來也總要給他們帶來點時鮮東西。不像大小子,每次就會領著全家來吃一頓,還說什麼都是家裡人不用客氣。

「爸,你和我媽今天晚上注意點,說是有地震。」

老季換下鞋去衛生間洗手。

「淨胡說,這麼大的事街道不通知,還等你回家說。」

「真的,我們好幾個同事都收到簡訊了。」

「肯定是造謠,這麼大的事。」

老季打開電視,他從來只相信電視上說的。

黑色的字幕:

                   十四點二十八分四川省汶川發生7、8級強烈地震

                                     北京等十幾個城市有震感

                              溫家寶總理正在飛往災區的飛機上

全家人驚呆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老季把礦泉水放到了床邊上,他知道不會地震,可是一整夜睡得並不安穩。

       小公園裡的花花草草還是前一天的樣子,差不多的花都開過了,濃濃淡淡的綠色一兩天工夫難得有什麼差別。只有一片長著寬寬葉子的苗地新開了一朵橘紅色的花,高挑著,孤零零的。老季不知道這花叫什麼名字,現在許多花木都是南方移植來的,有些還說是國外的品種。十幾個老人說的都是地震的事,說的都是差不多一樣的事,電視上一直在不斷地演的。一個老人說到唐山地震,那一年他是解放軍親自參加了搶救。他只說了幾句,沒心思說,大夥也沒心思聽。

電視上還再說震中沒有消息,公布了一些接受捐款的帳號,還公布了一些捐了款的企業。老季嘆了口氣,「沒有消息就是最壞的消息了。」

關了電視,老季對老伴說,「明天去單位捐些錢吧。」

老伴抹了抹眼睛,「這怎麼捐呢?這算單數還是雙數?」

老季說,「這是救人,又不是辦喪事。你捐三百,我捐五百,咱兩個人都是單數,湊到一起又是雙數。」

銀行剛剛開門就排滿了人,老季看了看選了中間一個窗口。左邊有四個附近學校的女孩子,嘰嘰喳喳不停的鬧,估計快不了。右邊有兩個穿西裝系領帶的,估計也快不了。

「我可是把所有的錢都捐了,月底沒飯票你要管我了。」

旁邊的女孩子還在嘰嘰喳喳地鬧。

「你那個小張怎麼不來取款呀,快和他拜拜吧。」

「我的海飛絲快用完了。」

「那個川妹子小豆豆昨天哭了一晚上,這個月她們家大概不會寄錢來了。」

老季聽不明白她們說話,大概其知道她們也是來取錢捐款的。

捐過款從單位回到家已經是中午時分,老伴正在忙活著做飯,眼睛紅紅的,大概是已經哭過幾次。老季趕緊說,「廠裡說咱們帶了個好頭,廠長書記都見了,問你好。他們剛剛開過動員會。」

老伴把切好的菜倒進鍋裡,升起一股油煙,順手用袖子把又流出的淚水抹了。

周末晚上,大小子領著全家來了。老丫頭知道個哥哥要來,專門送來一隻五香扒雞,但是說了不吃飯坐坐就走。

沉悶了幾天的家裡有了歡笑。老伴洗了蘋果又趕緊拿香蕉,拉著孫子的手看了又看,不覺著眼眶又溼了。孫子過了伏天該讀初一了,儼然一個大小夥子,被奶奶看得不好意思,掙脫了手自己剝香蕉。

「奶奶,奶奶,我把壓歲錢全捐給災區了。」

「好啊好啊,孩子就是長大了。總共有多少錢?要是少了奶奶再給你。」

「二百五十元。老師只讓捐自己的錢。」

大小子正和媳婦蹲在廚房門口摘菜,扯轉著身子喝斥兒子,「我看你就二百五。」

「奶奶,奶奶,你看我爸。」

老丫頭把侄兒攬過來,「兒子做的對,別理你爸。」

「哥,你捐了多少錢?」

「五十。廠子規定了,廠長五百,班組長五十。」

「你們這算什麼企業,效益不是挺好的嘛。在我們學校實習的老師還捐五百呢。」

「五十還少啊,姚明才捐了五十萬。給我漲一萬工資,我立馬全捐了。」

老丫頭不願意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話,這捱得著嗎?」

老季平日裡從來不摻乎兒女的爭論,聽著兒子越來越胡說,心中騰的燃起火來。好幾年了,老季眼看著大小子變得一天天憤憤不平。凡是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只要人家讚揚他就反對,用最新的詞說那簡直是反社會。一直想好好說兒子一頓,可是許多事情自己也說不明白,平日裡說著說著就讓他給套了進去,真是嘴巴不靈了。再看他一天到晚累得那樣,也實在不想爺倆之間又添些心煩生氣。

「老大,你這是抬槓。」老季覺得無論如何也要說幾句了。「這是兩回事。人家外國人給咱們捐款那叫支援,叫慈善。咱們自己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那叫責任。這不公平,那不公平,就算國家對你不起,鬼子來了咱們都去當漢奸?」

大小子嚯地站起來,「您,您這才是抬槓。」

大小子並不認為自己怎麼對,但是也絕對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剛參加工作那幾年,他也是幹活不怕苦,學習不怕累,還當過一次先進生產者。可是又怎麼樣呢?沒幹幾年廠子倒閉了,自己下崗了。十幾個同事一起考進了這家合資企業,從廠子打第一根樁開始幹。等到工廠建起來,也掙錢了,一起來的好幾個人,當頭的當頭,當官的當官,不要說工資比他多多少倍,那什麼乾股溼股,人家一年分的錢他一輩子也掙不到。一會改制一會重組,這個世道公平嗎?他憑什麼總是去那個倒黴的。

兒媳婦從來沒聽過公公說這麼重的話,臉上頓時掛不住,一把把大小子拽下來,「你這是怎麼和爸說話。就你這水平,活該一輩子當個工頭。」

好賴是一家人,說過了,又趕快忙活做飯,吃飯。老丫頭匆匆走了。

「哥,你少讓爸喝酒啊。」

老季把女兒買來的扒雞撕到盤子裡,掰下一條雞腿遞給孫子,「孩子餓了,先吃點,這叫腳踏實地。」

電視臺突然又開始報發生餘震,全家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放下手中的碗筷直瞪瞪盯著電視。

老季讓換個臺,「這個主持人是怎麼了,這個什麼松,人家記者說了幾遍了,樓沒塌,路也沒塌,他還要一遍又一遍問。好像不塌不過癮。」

兒媳婦趕緊應著去換了,是一個打鬼子的故事片。

       過了端午節,連續幾個晚上街上有人放鞭炮,老伴也去商店買回兩個黃桃罐頭送給孫子,打了電話讓大小子下班來趕快拿回去。老季從來反對這些無聊的迷信事,只是想到老伴這些日子哭了那麼多次,也沒再說什麼。心裡想,權當幫罐頭廠個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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