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鼓聲
2023-10-14 02:30:29 3
藍瑩瑩的天上,忽然就起了黑壓壓的雲。不一會兒,黑雲就接地連天地扯斷了太陽眼中的風景。
茫茫荒野,惡煞煞地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獅腦山山腰急急走著一支穿著五顏六色服裝的人馬。為首的人頭上戴著一頂筒狀黑色氈帽,上身穿著一件警察局的黑色警服,下身穿著一條半新半舊的軍褲,他就是這支人馬的頭兒胡老大。氈帽子是他帶領弟兄們半夜去本地老財主家「借錢」時,老財主從光頭上摘下來「贈送」的;警服是他偷襲警察局時,從局長辦公室「撿」來的;那條半新半舊的軍褲,是他截取日本人的軍糧時,繳獲的戰利品。後邊人馬的穿著打扮就更讓人忍俊不禁,有的人穿著女人的花衣服,有的人穿著清朝的馬褂,有一個名叫三麻子的人居然還帶著一根文明棍,土不土洋不洋的。不用問,這是一支有啥吃啥,搶下啥穿啥,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無酒喝西風的響馬隊伍。
黃毛三急火火地從獅腦山南坡趕回來,人也顧不上下馬就大喊:「大哥,大哥,不好了,日本鬼子他娘個臭腳的比板凳狗的鼻子還靈,已經進村作踐去了。」
黃毛三跟隨胡老大十多年了,因為身體裡的荷爾蒙分泌過剩,頭上的頭髮稀稀拉拉地只剩下了有數的幾根,所以大家便稱他為黃毛三,取自三根黃毛之意。因為荷爾蒙分泌過剩,黃毛三就特別需要女人,但土匪生活腦袋別在腰上、壓在槍管裡,塞在炮膛裡,哪有條件給他娶媳婦呀!當然,更沒有哪個女孩子主動願意跟著他擔驚受怕。於是,每次搶了大戶人家,黃毛三最感興趣的東西就是人家太太、女兒、媳婦的花花衣服和內衣內褲。黃毛三除了喜歡女人的衣物,他還有一大特長,那就是會化裝,賣豆腐的、賣針頭線腦的、算卦的……這小子裝啥像啥。因此,他成了胡老大手下最得心應手的探子。胡老大每次給弟兄們吃餃子、烙油餅、童子雞、豬肉等美味改善生活時,總是關照廚子多給黃毛三一勺子。這也算是按勞分配,多勞多得吧。
「籲……!」胡老大在馬上緊了緊手中的韁繩,頭上的筒狀氈帽子隨著慣性向前顫了三顫,胯下的棗紅馬放緩了速度。「咋的?日本鬼子敢在咱的鼻子底下禍害人?」
遠處隱隱傳來了「叭勾叭勾」的槍聲。有人給黃毛三遞上一碗水。
「日本鬼子不是光搶糧食,還狼牙狗爪地搶大閨女哩。呀!大閨女、小媳婦們那哭爹喊娘的聲音,咋聽咋不對勁哩!」黃毛三邊說邊把剛喝完水的海老碗往石頭上一摔,碗茬四下濺開,胡老大的馬往高抬了抬前蹄子。
難怪黃毛三氣憤日本鬼子作踐婦女,他心裡有氣啊。每次洗了大戶人家,他都饞兮兮的盯著人家鮮嫩嫩的女人不敢動。胡老大有軍令,財產是他們盤剝下咱窮人的,可以搶;女人是人家的私有財產,不能動。誰動,胡老大就請他跟著牛頭馬面到閻王爺那兒排隊喝迷魂湯去。
聽了黃毛三的報告,胡老大的眼睛開始向外邊冒火星。一提日本鬼子這四個字,他就感到有人往他正吃飯的碗裡扔了一把沙,就感到上下牙床揪心地疼,感到心裡亂糟糟地攪著一團麻;再一聽說日本人糟賤大閨女、小媳婦,他就更覺得腦袋也要爆炸了。胡老大不能不著急啊,一來呢,他認為這一帶是他胡老大的地盤,別的響馬來騷擾他都不會聽之任之,何況是來自東洋的日本鬼子哩。二來呢,胡老大一直幻想自己和弟兄們能夠天天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稱分金銀財寶,但他卻從來也不在窮苦百姓的碗裡搶一粒米。現在日本鬼子卻專門欺負窮人,他早就看不慣,想給狗日的點顏色瞧一瞧了。三來呢,胡老大惦記著一個人,是一個女人——村子裡有他的相好哩。
黑棗樹枝圪溜彎,
妹妹擔瓜不換肩。
一下擔到陽泉站,
一群哥哥攆著看。
看俺的手像玉筍,
金戒鎦兒帶滿手。
看俺的腳整三寸,
紅綢鞋面藍裹帶。
蜜蜂看見扇翅膀,
花見俺笑也想開。
扭進廟裡踢飛足,
和尚送俺八月菊。
喲,這歌聲好像就掛在胡老大的耳朵上一樣,什麼時候想,它就什麼時候有音兒。
唱這歌的是胡老大的相好香香。香香命苦啊,嫁的男人叫八斤寶。八斤寶在外扛長工時,因為東家給吃不飽飯,偷吃東家的饃饃被人家逮住手。東家把他剩在手裡的多半塊饃饃,泡在醃製老鹹菜的鹽罐罐裡泡了三天,硬強迫八斤寶咽了下去。吃下這個鹹饃饃後,八斤寶一連三四天沒有吃一嘴飯,天天抱著廚房的水甕喝水。喝得肚皮鼓凸凸、清瑩瑩地好像一戳就會弄破,一戳就會流出水來了,他還是喊渴。不吃飯當然就不能幹活了,八斤寶捲起鋪蓋踉踉蹌蹌回了家。從那以後,八斤寶就開始咳嗽,吃了許多藥、請了許多巫婆神漢,也不濟事。再後來,八斤寶就開始咳血,一年後就瞪著不甘心的眼睛走了。
男人一走塌了天,留下香香好悽慌。
香香的金嗓子十村八鄉都有名,逢年過節,香香的甜音和好看的身段迷煞個人。香香唱這歌時,聲音極輕、極柔、極溫暖,胡老大每次都聽得周身舒坦。喲!這歌聲咋沒音兒啦。胡老大聽見了槍響聲,胡老大看見香香正被滿臉驚喜的日本鬼子赤條條地壓在身下,香香憤怒的斥罵聲,日本鬼子哈哈哈的狂笑聲……讓胡老大的骨節咯咯直響。
胡老大當然知道這是幻覺,胡老大的槍法百步穿楊,胡老大要親手打掉東洋鬼子的狗雞巴。
有老鄉們跑了過來,「真是一群沒有出息的刮野鬼呀,日本鬼子狼牙狗爪地在村裡撒野哩,你們平日的威風哪兒去了?」一見胡老大的人馬,就有人說這話。
說這話的是村裡的姚六,姚六給人放了一輩子羊,人稱羊把式。羊把式是個兩不怕,一不怕刮野鬼,即響馬賊。二不怕狼,他家的炕上鋪著狼皮褥子,他的身上披著狼皮大衣,頭上戴著狼皮帽子,就這身打扮,就能讓狼見到他就渾身哆嗦。
不怕刮野鬼是因為他經常在山上碰到響馬,他總能在保護羊群的情況下,想方設法和響馬們掛上話,有的響馬甚至還和他稱兄道弟。唉,誰讓他們都是一棵枯藤上的苦瓜。不怕狼是因為他的後背上常年掛著一柄弓箭,哪只狼敢打羊的主意,哪只狼非死在他的弓箭下不可。據聽說姚六剝狼皮很利索,他把狼隨便掛到一個樹叉或者房梁上,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一把小刀子來,在狼嘴上輕輕一划,不出一袋煙的工夫,一張狼皮就完整地剝下來了。
胡老大叫住姚六,「羊把式,有種的你和洋鬼子拚呀!你的箭鬧了半天只敢射灰不拉嘰的狼呀!」
姚六說好漢難敵人多,你們有刀有槍的,還躲在這兒當縮頭的王八,俺這幾支箭頂個屁事?你們要是敢去殺洋鬼子,俺在最前邊衝,誰要是手發顫,誰就是縮頭王八。
胡老大抬頭望了望天,臉上掠過幾絲冰涼的笑意。他看出天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胡老大:「羊把式,日本鬼子長著幾個腦袋?」
姚六:「一個。」
胡老大:「日本鬼子長著幾條胳膊幾條腿幾隻眼睛幾張嘴?」
姚六:「兩條胳膊兩條腿兩隻眼睛一張嘴。」
胡老大仰頭大笑:「我還以為狗的日本鬼子是長著三頭六臂、有著七十二變化的魔頭,鬧了半天和咱長的一逑樣,怕他個鳥。走啊,弟兄們,殺披著人皮的板凳狗去。」
胡老大一聲唿哨,一彪人馬殺向了村裡。
日本鬼子哪裡見過這樣的部隊呀,一個個蓬頭垢面的,好像有五千年沒洗澡。穿的衣服也是七葷八素的,一看就是烏合之眾。
只是那槍法,讓日本鬼子嚇得直吐舌頭。
姚六一直衝在最前頭,姚六騎的馬連個馬鞍子也沒有,姚六號稱神箭手,他的眼睛安在了每一個箭頭上,他的箭能認得好賴人,他的箭敢和嗜血成性的子彈爭高低。
從天而降的神兵,把日本鬼子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奇怪,中國的國民黨的正規軍隊見了他們都躲著跑,這支雜菜湯一樣的隊伍,卻把他們打了個摸不著北。日本鬼子糧也不要了,大閨女、小媳婦也不找了,哇呀呀怪叫著端起槍開始反擊。黃毛三的馬中彈跌倒,把黃毛三摔出老遠。黃毛三人躺在地上還顧不上看傷了什麼地方沒有,解開上衣露出了一件女人的紅肚兜,俯在地上叭勾叭勾地打得更順手。姚六的左耳被打了個中指來粗的孔,他索性揮起放羊鞭專抽鬼子的臉。那鞭帶著呼嘯聲,每響一次,都比炸雷還脆。
黑壓壓的雲越壓越低。驀地,天空一道閃電,雨就噼裡叭哩地下來了。一下雨,地面上的黃土就叭嘰叭嘰地又粘又滑,日本鬼子嘰哩哇啦叫著叫著就亂了陣。
胡老大讓黃毛三撤離戰場,讓他站到村頭的一個制高點上瞭望四周的情況。他鬧不清鬼子有多少人馬,怕被鬼子包了餃子哩。
鬼子這回出來的人本來就不多,死了二三十個,剩下的十幾個就滾成泥猴猴跑了。他們只恨爹娘給他們少生了一對翅膀,只恨自己沒有練會刀槍劍戟皆不能入體的神功。
胡老大大獲全勝,繳獲了二三十支精良武器,從日本鬼子的屍體上剝下一批好衣褲,在雨中光著膀子哈哈大笑。
天空隨著胡老大的笑聲雲開霧散,陽婆婆露出了慈祥的笑臉。
忽然,一人女人赤條條地奔了過來,扯住幾個剛把日本鬼子的衣褲穿在身上的響馬先是打,緊接著臉色陡然一變:「日本鬼子,俺日你八十輩祖宗。俺有梅毒哩,爛了你的狗雞雞!」
胡老大傻了,這不是香香嘛。
「香香」,胡老大向香香狂奔。腳底一滑,跌了滿嘴泥,他也不顧。胡老大過去用衣服裹了香香,「香香,你怎麼了?俺是你胡哥哥啊!」
「不,你是該挨千刀萬剮的日本鬼子,你騙不了俺。」香香撲過來,照著胡老大臉上就抓了一把。胡老大的臉上先是顯出五個白道道,不一會兒就滲出了血水水,變成了五道紅印印。
胡老大慢慢舉起了刀,眾人和香香都瞪大了眼。胡老大的刀劈向了一棵歪脖子老榆樹,老榆樹的兩根枝條刀落枝折。
「狗日的日本鬼子,俺要睡十個日本女人替香香報仇。不把狗日的日本男人揍得雙胳膝衝俺跪下,俺就不姓胡。」話落,胡老大刀又入了鞘。
鄉親們不清楚,胡老大救過香香的命哩,胡老大和香香是青梅竹馬哩。
香香的當家人八斤寶去世後,香香靠養的幾頭豬補貼生活。那豬因為吃不上糧食,像香香一樣苗條哩。像這種長法,豬啥時才能出圈換成票子哩。
那天,香香上劉備山打豬草,碰上了壽陽過來的雪豹。一雌一雄兩隻雪豹齊心協力向香香攻擊。香香邊用鐮刀反擊,邊胡亂在樹叢中奔跑,不知不覺她竟然跑到了一個懸崖處。
向前跳崖是一死,向後和雪豹硬拼還是一死,香香徹底絕望了。兩隻雪豹子似乎也預感到了自己的勝利,它們發著低沉而又興奮的吼叫,貓著腰身,放慢動作開始為最後的一撲作準備。
香香閉上了眼睛,心說:八斤寶呀,八斤寶,俺來找你了。
忽然,香香聽見了四聲槍響,緊接著她便聽見什麼東西從空中掉了下來。睜開眼睛才看見是兩隻雪豹躍起來傷害她時,四隻眼睛中了子彈失去控制,雙雙喪生落了下來。
開槍救香香的人正是胡老大。
胡老大吹了吹槍口上嫋嫋的青煙,一夾棗紅馬的肚子就要走人。香香卻失聲叫出了他的乳名——臭小。胡老大自打落草為寇,多少年了,一直就沒有人叫過他的乳名。現在猛一聽這熟悉的聲音,差點讓胡老大這鋼鐵一樣的漢子掉下淚來。
胡老大定睛一瞧,失聲道:「香香,是你嗎?香香。」
「是俺,臭哥。」香香沒有想到,幾年前因為不堪富家子弟欺侮,失手打死富家公子而離家出走的臭小會在這裡碰到。而且,臭小還救了自己一命。
胡老大說:「俺不叫臭小了,俺現在叫胡老大。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耍過家家的遊戲時,你當過俺的婆姨?」
香香羞紅了臉。是呀,小時候香香和胡老大玩過「過家家」的遊戲。胡老大是孩子王,村裡的孩子們都願意聽胡老大的指令。記得當時胡老大稚嫩的嘴唇上沾了兩撮黑色的山羊鬍子,邊在嘴裡說著快板:「嘎得嘎得嘎得嘎,老漢今年六十八,娶下個媳婦一十八……」邊把香香背進了莊稼秸搭成的「新房」中。
「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唱給俺的情歌?你答應過給俺做媳婦的。」
香香說:「咋不記得?俺現在還會唱哩。想你想得哭,下米下成谷。乾糧蒸在水甕上,耕地扛著壓面床……那時候俺還穿著開檔子褲哩,屁事也不懂。你咋當真哩?」
胡老大說:「香香,俺就是要當真。哎,你有了婆家了沒有?」
香香面露難色:「有了,可俺那死鬼短命。」
胡老大的眼睛裡放出了光:「香香,俺的好妹妹,俺的親妹妹,俺還想聽你給俺唱情歌哩。」
香香說:「長短是你救了俺一命,反正也沒有別人在場,你要不嫌俺唱得難聽,俺就唱給你聽。」
一更裡,進繡房,
小奴便把明燈掌。
雙手掀起紅綾被,
鴛鴦枕頭獨自睡。
二更裡,站門廳,
聽見外頭有人聲。
雙手推開門兩扇,
快把哥哥放進來。
五更裡,天發白,
大紅公雞報警來。
母雞咯咯叫幾聲,
一對鴛鴦拆散開。
把哥送到院牆外,
頭上摘下金簪來。
寧舍金簪不舍哥,
紅著毛眼淚雙開。
送哥送到小村口,
東南角上起了雲。
禱告天天連陰雨,
再留哥哥住幾天。
送哥送到五渡口,
順水漂下一對鵝。
公鵝前邊跑得快,
後面母鵝叫哥哥。
此後,胡老大和香香就有了來往。每次,香香都給胡老大唱幾首情歌。
儘管他們的行動很秘密,但是紙包不住火,香香成了鄉親們眼裡不守婦道的壞女人。死巴牛配臭腚是緣分,香香配臭臭算什麼事呀!。
唉,什麼香香呀,純粹是土匪的壓寨夫人,糟賤了個好名字啊,還不如叫臭臭哩。
胡老大雖說是個大字識不得一簍的粗人,但對帶兵打仗這檔子事,他很有一套主意。
把日本人的屍體埋進狼窩掌,胡老大安排鄉親們兩天內不要回家後,就在胡蹬亂喊的香香身上點了一下睡眠穴位,然後把睡過去的香香橫抱在懷裡,帶領人馬進了深山。
胡老大的新堡四周築有土圍牆,牆的上部和腰部有散兵掩體,挖有射口;下部地面有戰壕,壕上蓋木板堆土掩蓋;戰壕通向堡牆外,有射口、出擊暗道,與堡牆外的伏地碉堡相連;堡內弟兄們居住的院落修有地道,同堡牆內的戰壕相通。這樣,胡老大的新堡就構成上中下三層防禦體系和火力交叉網,易守難攻。
胡老大花費了許多精力才選中這塊可進可退的寶地,並在修建時花費了大量錢財。胡老大居住在一個四周全是一米厚青石沏成的牆的窯洞裡,窯洞的外面還培有五尺厚的黃土夯實層。
回到山寨,胡老大為香香解開穴道。讓人為香香熬了雞湯,他一口口地親手把雞湯餵到了香香的口裡。
香香現在已經清醒了,喝著胡老大的雞湯,香香哭了,「胡哥哥,俺髒,俺不配你,你讓俺死了吧。」
胡老大:「香香,你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女人。俺才髒呢,俺有人命官司。」
香香:「你殺的都是壞人,俺心裡有數。胡哥哥,你真敢和日本鬼子打嗎?」
「敢!誰讓狗們的欺負俺香香,誰讓狗們的在俺的地盤撒野尥驢蹄子。」
胡老大吻香香,香香的身子先是起伏不定,繼爾顫抖了起來。豆油燈忽閃著羞澀的光芒。
外邊撲通一聲響,「誰?!」胡老大一招春風踏月提槍飛出門外,卻是黃毛三在窗逢偷偷朝裡望。他看見胡老大一吻香香,心裡一激動,就弄出了響聲。
胡老大拍了拍黃毛三的肩膀,說:「兄弟,眼饞了不是?唉,輪大排小來吧。等打完日本鬼子,大哥讓你舒舒服服鬧幾個日本女人敗敗火,給你鮮鮮嫩嫩娶一房媳婦暖暖心。」胡老大重新進去,噗一聲吹滅了豆油燈。
夜半,胡老大被槍聲驚醒。香香也醒了,她緊緊地抱住胡老大,害怕自己一鬆手,胡老大就像狂風中的乾草一樣,飛向天涯海角。胡老大輕輕而又堅定地掰開香香的手,吻了一下香香的額頭。然後,胡老大邊披上衣服,邊從枕頭下邊抽出手槍,躍上土圍牆觀察情況。黃毛三從旁邊上來,揉著惺忪的眼睛說道:「大哥,好像是板凳狗摸上來了。」正說著話,一梭子子彈打了過來,黃毛三一推胡老大,自己的屁股上挨了一槍,鮮血立時從他穿著的一條真絲女人褲衩裡鑽了出來。胡老大回手叭勾一道火線,日本鬼子的一挺機槍便成啞巴了。黃毛三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以為自己這下子算是殘廢了。試著往起站了站,嘿,他媽的,鬧了半天子彈只是咬了一口皮毛。
弟兄們全醒了,一個個各就各位開始還擊。
胡老大沒有想到,他們往回撤時,一個日本探子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並連夜將報復欲極強的日本鬼子領了過來。
胡老大為香香備好一匹馬,把香香抱上去,輕輕吻了一下香香,沒有等香香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用力一抽馬屁股,馬載著香香向後山奔去。
日本鬼子動用了小鋼炮,炮彈爆炸的火光把山寨照得如同白晝。
幸虧山寨地勢險要,日本鬼子衝不過來,不然的話,胡老大吃虧就大了。
火光照亮山寨的同時,也把日本鬼子暴露在了射程之內。胡老大的弟兄們個個都是神槍手,日本鬼子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
黃毛三穿了一套日本軍服,摸黑混人日軍隊伍,摸清了日軍的底細。他帶領幾個弟兄抄了日本鬼子的後路,腹背受敵的日本鬼子亂了陣腳,他們不知道胡老大還有地道,以為後邊的人馬是神兵天降。
小鋼炮對準後邊開炮,日本鬼子得掃清退路呀。黃毛三正指揮弟兄們打得帶勁,一枚炮彈在他身邊爆炸了。黃毛三不甘心地搖了搖身子倒了下去。
這一切,胡老大看得真真切切。胡老大發一聲喊:「弟兄們,衝啊!」數十人立刻衝出掩體,手揮砍刀殺向日本鬼子。
三麻子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帶著那根文明棍。那根文明棍對他來說太寶貝了。那是他從烏河縣縣長手裡搶來的呀!胡老大好幾次想和他借出,享受享受縣太爺的派頭,他都沒有放手。文明棍是他勇敢的證明,是他的派頭和他的榮譽的象徵。
可氣的是,今天三麻子在衝鋒時,把槍撂在了掩體裡,錯把文明棍當成了槍枝。衝到近前了,他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沒有拿槍,文明棍也要當作槍使用。好在自己熟悉地形,上身又穿著日本軍服,他摸到一個正用機槍掃射的日本兵的背後,發一聲喊,那文明棍噗一聲就給日本兵來了個透心涼。日本兵扭頭絕望地望了一眼這個穿著日本軍服的「叛徒」,模模糊糊一句「八格牙魯!」頭一歪就一命嗚呼了。
胡老大過去,一腳踹開這個日本兵的屍體,端起發燙的機槍就向日軍掃射。子彈「撲哧!撲哧!」鑽進肉體的聲音和新鮮的血腥味,讓胡老大感覺到了一種興奮,他感覺自己現在忽然變成了一頭豹子,一頭飢餓的或者是正在發情的豹子。除了一往無前,他現在別無選擇。
三麻子也搞到了一把歪把子機槍,他正哇呀呀怪叫著打得過癮,一個日本鬼子從背後摸過來,給他的後背來了一刺刀。三麻子呆呆地站了幾秒,才轟然倒地。
日本鬼子哪裡敢和這群武林高手進行長時間的短兵相接,山本最不能見的場面就是弟兄們以雞蛋往石頭上碰的愚忠精神,在戰場上喪命。他看看勢頭不對,一聲令下,全部人馬向山外逃竄。
胡老大先是看見了三麻子的屍體。三麻子已經扔掉了機槍,手裡緊緊攥著的是那根插在日本兵後背的縣太爺的文明棍。
胡老大看見了黃毛三,黃毛三血肉模糊地在地上躺著。
胡老大抱起了黃毛三,「兄弟,你醒一醒,醒一醒呀!」
黃毛三慢慢地睜開了眼,「大哥,俺不行了。俺這輩子好吃的吃過了,好喝的也喝過了,形形色色女人的衣服,俺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也都穿過了,就是沒有真正挨過女人。大哥,今個晚上你是和女人睡過了,和女人睡覺是啥滋味啊?」
「這……」胡老大不是不想說,而是他真的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向黃毛三表達他的感受。「兄弟,就像吃過油肉和豆腐絲一樣。」胡老大平生最愛吃的菜就是過油肉與豆腐絲,他也只能這樣說了。
黃毛三聽了,滿意地點了點頭,「大哥,過油肉、豆腐絲俺都吃過,尤其是豆腐絲,看上去冰涼,吃到嘴裡卻能燙起燎泡來,真好吃,真饢嘴……」黃毛三頭一歪,嘴角流下幾絲口水來。
「兄弟,你不能去啊,大哥答應為你娶婆姨的!兄弟啊!……」
群山無言,只有胡老大悲悵的吶喊和悲憤的槍聲,在天地間轟鳴。
第二天一大早,日本人譁啦啦就包圍了村子,他們欲進行瘋狂的報復。村子早變為了空村,老百姓昨天進了山一直沒有回來。
領頭的山本瞪著血紅的眼睛正喘粗氣,猛聽見東邊沙江口一帶傳來一聲悶響。他抬眼望,只見一朵黑壓壓的蘑菇雲直上雲霄。
一種不祥之兆掠過山本的心頭。這支亂七八糟的烏合之眾真有心計,端了我的老窩了。
土路上,一個黑影逐漸清晰。一個渾身是血的日本兵,騎著一輛三輪摩託車趕來報喪,「中計了,中計了,你們前腳剛走,東營盤就來了一伙人,把炮樓都點著了。」
不用問,那夥人就是胡老大的人。
胡老大料定日本人第二天要傾巢出動報復。他不碰硬,按姚六出的計策,抄到後邊端了日本人的老窩。
山本手執望遠鏡向東一望,那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黑,由黑轉紫,「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全部的回去,統統的回去。」
然而,他們回不去了。四面的山上忽然響起了嘀嘀噠噠的衝鋒號的聲音,金黃色的軍號,金黃色的聲音,匯成了一股強大的力量。
無數的八路軍戰士出現在村莊的四周,端著刺刀衝了下來。
叭勾叭勾的槍聲,刺刀相撞的聲音,人的慘叫聲……
血腥味立刻在空氣中瀰漫。
這場戰鬥打得真痛快呀,狗日的日本鬼子剛開始還哇呀呀地叫著能抵擋幾下,幾分鐘後狗們的就扛不住了。日本鬼子有的眥牙咧嘴瞪了眼,有的腦勺開花挺了腿,有的渾身篩糠雙手舉,有的愣眉愣眼暈了向。還有幾個受傷的日本鬼子,眼看著敗勢以定,逃命無望,他們排成一行,解開上衣,雪亮的匕首在肚皮上一划,他們那腸子便從肚子裡「嘟嚕」一聲衝了出來,散著惡臭,冒著鬼氣。日本鬼子的膏藥旗最初還在空中搖晃著,妄想貼住一個個有形和無形傷口,最終耷拉下了猙獰的腦袋,垂頭喪氣地癱在了煙塵裡。
山本沒有勇氣剖腹自殺,他惦記著家鄉的父母,思念著家裡的嬌妻,他甚至還想撫摸撫摸女兒的額頭,親一親兒子的嫩臉。他恨這場可惡的戰爭,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現在才知道殺害自己和弟兄們性命的劊子手,不是中國軍隊,而是日本國內那些陰險的野心家。山本踉踉蹌蹌逃到一個土窯洞裡,藏到了一個半人來高的空菜甕裡。看來日本人個頭矮,也有好處呀。
姚六穿著八路軍的服裝,帶著人搜了進來。
姚六是共產黨員哩,是他將路過此地的八路軍主力領了過來。
八路軍順手牽羊打了個勝仗。
聽到甕子裡發抖的身子和甕壁摩擦的聲音,姚六使了個眼神,說:「甕裡有鱉哩。」幾個人過去掀了甕上的石片蓋子,山本掉了軍帽的禿腦殼就露了出來。
鄉親們回來了,胡老大的人馬也回來了。村裡就像開了鍋,喜氣咕嘟嘟的向天冒。
大閨女小媳婦們扭起了秧歌,那甜甜的歌聲聽得人心醉。
一圪瘩黑雲彩滿天裡飛,
東營盤住下了日本鬼。
殺人放火搶東西,
害得咱百姓受了那個罪。
真倒黴。
日本鬼沒有一個好東西,
打人罵人不講理。
要糧要菜要肉吃,
要雞要蛋還要大閨女。
快快的。
早聽說八路專打日本鬼,
日思夜盼想救星。
八路一來鬼子翻白眼,
狗日的一個個全完蛋。
全完蛋。
姚六端著一個灑碗到處找人。咦,胡老大哪去了?問胡老大的手下,一個個全都嘴巴緊閉不說話。
胡老大不在了。胡老大走了。胡老大為鄉親們帶走了一片黑雲,胡老大是為咱鄉親們倒下的啊。
東營盤炮樓的那一聲巨響,滿含著胡老大的憤怒哩。
剛交火那會兒,胡老大的人馬遇到了炮樓留守人員的頑固抵抗。胡老大一著急,就把馬鞍卸下來頂在頭上,在身上纏了一大包炸藥衝進去了。
胡老大頂著馬鞍在前邊衝,他的棗紅馬跟在後邊衝。好密集的子彈呀,棗紅馬超過主人,它替主人挨槍子哩。一顆顆子彈噗噗地鑽進棗紅馬的身體,棗紅馬的身體開出了血色的花……棗紅馬慢慢地倒下了。棗紅馬倒下了,還保持著向前衝的姿勢;棗紅馬倒下了,它的目光、骨頭、憤怒還在向前飛。馬通人性,馬有時候比人還強哩,馬也是烈士哩。
胡老大雙眼噴火超過棗紅馬的身體,子彈打穿了馬鞍,子彈在胡老大的胸脯上開了花。但胡老大的眼睛依然瞪著,雙腿依然大步地向前邁著。
日本人嚇壞了。人死了,怎麼還能奔跑?死人還能藉助慣性,完成生前的遺願?
「轟隆!」一聲天搖地動的巨響,炮樓倒塌了。
老天爺呀!姚六把一碗酒全潑在了地下。他好幾年才轉化過來的這支抗日力量,剛和日本人交火,就失去了領頭羊。
姚六哭,胡老大的弟兄們在哭,鄉親們在哭,獅腦山、劉備山、桃河、滹沱河也在哭。胡老大是幹過壞事,但胡老大不作踐老實本分的窮苦人,胡老大當年也是被逼無奈上山的呀。
一個穿著新娘服飾的女人走了過來,那紅蓋頭、紅衣服、紅褲、紅鞋的女人,是香香。
香香那迷煞個人的嫩臉臉上,掛著淚蛋蛋哩。
姚六抱住香香,「妮啊,都怨舅舅沒有保護好咱的好女婿。妮啊,胡老大是咱村裡的關公哩!」
村裡人以前看不起香香哩,村裡那麼多光棍漢,她為何偏偏要和響馬睡。放著堂堂正正的賢慧媳婦不做,她為何偷偷摸摸要做胡老大的壓寨夫人。
大家現在才知道,胡老大是好人哩,胡老大為咱父老鄉親捨得金貴的命哩。
關鍵時刻,方顯英雄本色。胡老大是英雄好漢哩。
香香呀,香香,俺們錯怪你啦。香香呀,香香,鄉親們對不住你哩。
香香在唱歌,香香的歌聲甜著哩。
想你想得哭,
下米下成谷。
饃饃蒸在水甕上,
耕地扛著壓面床。
唱著,唱著,歌聲忽然凝固在了空中。
「咳!咳!咳……」香香咳嗽了起來,越咳越厲害。末了,她竟然咳出了黑紅黑紅的血。
姚六撲過去抱住香香:「妮啊,妮,你咋哩?」
香香:「舅舅啊,香香早就有病哩。為了胡哥哥的那份實在,香香一直偷偷扛著哩。」
姚六:「妮呀,你是舅舅的好外甥哩。你可要挺住呀。衛生員……」
香香:「舅舅,不用了,香香的病香香清楚,活不了啦。舅啊,俺爹娘就香香這一個不帶把子的獨苗苗,二老去世早,現在,你就是香香的親人了,是不?」
姚六點頭,一臉淚水成了娘子關的瀑布。
香香:「舅啊,八斤寶和胡老大都對香香好著哩。你給香香拿個主意,香香走後應該和誰在一起。」
姚六:「俺妮自己定。俺妮待見誰就和誰在一起。」
香香:「八斤寶是香香正經八百的女婿。可是,胡哥哥更稱香香的心哩……胡哥哥做響馬,沒有為難過父老鄉親哩,胡老大又是為香香和鄉親們走的。」
姚六:「那俺妮就和胡老大在一起吧!」
「舅,你應了香香這一條啦?」香香雙眼閃亮,「舅啊,香香還得求你一件事。」
姚六又點頭。這孩子好像沒瘋啊。
香香:「俺和胡老大合葬後,你給八斤寶再找個骨殖配成對,八斤寶也是苦命人哩,香香不能傷他太深。舅啊,你一定要替香香辦妥這件事啊。」
姚六攥住香香的手:「俺妮不要胡思亂想,俺妮還小,俺妮的命還長著哩。」
香香示意姚六鬆開她的手,慢慢地把手鐲、耳環等飾品摘下來:「舅呀,到時候,把這些給和八斤寶合葬的女人戴上。舅啊,胡哥哥催香香上路哩。胡哥哥騎著大紅馬來接香香啦,胡哥哥騎馬的樣子俊著哩!舅啊,香香覺得渾身的骨頭和經脈都抽動哩……舅啊,香香是不是個壞女人?」
姚六:「俺妮是好女人。妮,妮……俺的好外甥啊。」
姚六抱住香香逐漸僵硬的軀體放聲痛哭。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看看,好人為什麼總是這麼短命。
香香的臉上卻是一副滿足的神色,只留下兩行熱淚。
香香是唱著歌兒和胡老大一起走的,大家都感受到了這耳朵聽不見的聲音。
鮮嫩嫩的魚兒離不開水,
親哥哥離不開小妹妹。
蛤蟆想親河岸岸上爬,
想哥哥想得心裡亂格攪攪麻。
幽怨的歌聲從樹梢梢飛到山頂頂,從山頂頂飛到了雲天裡……
太陽終於出來了。太陽就像一面陝西的腰鼓,悲壯就像那鼓槌,光芒是具象化了的鼓聲。震天響的鼓聲,匯成了一股摧枯拉朽、所向無敵的力量,震撼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