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為的啥
2023-10-07 01:51:04 4
蘄山縣地處大別山革命老區,山高田少路難行,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劉松山回蘄山當縣長時,他爹給他下了「一號令」:要他無論如何,也要為全縣的父老鄉親找條致富道兒。
劉松山的爹只有一條腿,少了一條腿的爹在他眼裡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雖說他當了縣長,爹的話對他來說有如聖旨一般,何況帶領鄉親們致富是他這個縣長的應盡之責。因此,劉松山上任後就開始謀劃這事兒。
蘄山境內山清水秀,劉松山通過組織多方論證,認為蘄山的優勢在於發展旅遊業。可發展旅遊業需要大把的資金。資金哪兒來?指望財政撥款肯定不行,以老區的名義要幾個小錢還可以,要想弄到一筆數目龐大的資金,是難上加難。
經過研究,縣裡決定招商引資。可招商引資也不容易,縣裡的優惠政策出臺了幾籮筐,招商引資的班子出去了一批又一批,錢花了不少,可連個商人的影也沒招來。也難怪,哪個商人是傻子,有錢會往蘄山這山旮旯裡投?
那段時間,劉松山急昏了頭,卻怎麼也想不出個招兒來。最後,只好死馬當活馬醫,叫人將縣裡招商引資搞開發的信息廣泛地發送到各類網際網路網站上。沒想到,不久之後,有一位臺商主動和他們聯繫,說願意來蘄山投資。
這真是天大的喜訊。劉松山立即給那位臺商回話,歡迎他來蘄山投資,並熱情地邀請他來蘄山看一看。
臺商姓高,名恩生,四十來歲,長得高高大大,做事雷厲風行。到蘄山後,放下行李就要去看風景。楚山位於大別山南麓,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素有小廬山之稱,兼有華山的險,泰山的雄,廬山的秀,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革命歷史遺蹟,是一個旅遊觀光的好地方。高恩生看過現場後,讚不絕口,回來就與縣裡籤訂了協議,決定投資一億兩千萬元,開發楚山森林公園。
高恩生在籤協議的時候,幾乎沒提任何附加條件,爽快得讓人生疑。劉松山籤完字,心裡也不踏實。他試探性地問:「高先生還有什麼要求嗎?」高恩生不解地說:「協議不是已經籤了嗎?還能有什麼要求?」
幾天後,高恩生按照協議,將啟動資金二千萬元打到了蘄山縣政府的帳上。有了二千萬,那些懷疑高恩生是騙子的人自動閉了嘴。
有了錢,楚山開發的前期工程就可開工了。縣裡選了一個良辰吉日,舉行開工剪彩儀式。一切相關事宜都準備妥當,可到了剪彩那天,高恩生突然提出,要在原定的「楚山森林公園」中間加進「祖德」兩個字,即「楚山·祖德森林公園」。
高恩生這個條件一提出來,現場頓時炸了鍋,有人說:「難怪這傢伙要來我們這兒投資,原來是想借楚山之名,為他的哪位先人樹碑立傳。不行,我們寧可不開發楚山,也不能讓他得逞!」
剪彩那天,來了許多省市領導,報社、電視臺的記者也來了不少。面對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縣長劉松山尷尬異常,他急忙把高恩生叫到一邊,用商量的口氣問:「高先生,能不能不加這兩個字?」高恩生搖搖頭:「不行,這兩個字必須加。」
見高恩生態度這樣堅決,劉松山一時沒了主意,他急切地問:「能告訴我原因嗎?」高恩生說:「加這兩個字,是投資人的意思。我只是受人委託來投資的。對不起,我沒將這事提前告訴您,不過,這也是投資人的意思。」
劉松山還想做最後的努力,高恩生卻硬生生地將他的話擋了回來:「這是投資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如果你們不答應,那麼……」
看來高恩生不會妥協,劉松山無奈,只有現場請示省市領導。省裡一位老領導當場拍板說:「加進『祖德』兩個字,我看也沒什麼不妥嘛,人家來投資,提出這個要求也不過分,可以答應他。」
有領導表態,其他人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剪彩儀式照常進行,而且搞得異常隆重和熱烈。自此後,「楚山·祖德森林公園」的名字就這樣定下來了。
開發工程進展很順利,半年後,高恩生又按照協議將二期工程建設資金五千萬元打了過來。看到公園建設一天一個樣,劉松山心裡要多高興有多高興。
這天,劉松山剛從楚山回到縣城,就見他爹在家裡等他。他爹沒事是不來縣城的,來縣城一準有事。劉松山有些驚訝地問:「爹,您怎麼來了?」他爹黑著臉說:「我正要問你呢,你倒問起我來了。你說我來為啥事!」劉松山想,這老爺子真有意思,我咋知道你來有什麼事。但嘴上說:「想兒子唄。」
「是啊,我都想得快發瘋了。」他爹沒好氣地說,「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在楚山森林公園中間加進那兩個字?」劉松山分辯說:「這是投資商要加的,我也沒辦法。」
儘管劉松山一再解釋,他爹仍不依不饒。老爺子憤憤地說:「不管怎樣,你要儘快跟我搞清楚,投資商加進這兩個字的真正意圖。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劉松山知道,老爺子這麼在乎這件事兒,一定是聽到了什麼。原來縣裡有人說,投資商加進那兩個字是為討好他劉松山的。投資商為他爹樹碑立傳,他給投資商提供便利,這叫各取所需。
劉松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埋怨自己咋這麼糊塗,竟忘了「祖德」就是他爹的名字。
劉松山心裡清楚,這件事情他再怎麼解釋也於事無補。解鈴還是系鈴人,現在只有投資商能幫他解這個圍。於是,他將高恩生請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開誠布公地跟他說了這事兒。
經過幾個月的接觸,高恩生感到劉松山是個不錯的人,早把他當成了朋友。他得知那兩個字給他們父子造成的傷害,當即向劉松山表示了歉意。他說:「真的很對不起,那兩個字是我爸要加的,我也弄不清老頭子的真實意圖,我馬上回去問清楚。」
幾天後,高恩生帶著一個年近八旬的瘦老頭回到了蘄山。見了劉松山,瘦老頭一把握住他的手:「令尊叫劉祖德?」劉松山點了點頭。瘦老頭又問:「您家在劉家莊?」劉松山又點了點頭。瘦老頭緊著問:「令尊當過新四軍?參加過高山鋪戰鬥?」劉松山再次點了點頭。瘦老頭有些激動:「令尊還健在?」劉松山還是點了點頭。瘦老頭皺著眉頭說:「不對呀。令尊如果真的叫劉祖德,應該早就不在人世了。」
聽父親說出這話,高恩生有些不好意思,趕忙提醒說:「爸,您不是犯糊塗吧,劉縣長的令尊身體還硬朗得很。」瘦老頭像做夢一般,一個勁地說:「這不對呀,這不對呀……」高恩生說:「我還騙您不成,您要是不相信,我帶您去劉縣長家看看好了。」
一輛小車很快將他們送到了劉家莊。老人見了劉縣長的爹,將剛才問劉縣長的話又問了一遍,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再一次搖起了頭。他讓高恩生將他帶來的一個包裹拆開,拿出了一件滿是血汙的黃色舊棉襖,並從棉襖兜裡取出一張發黃的字條。他問劉老爹:「您認識這些東西嗎?」
劉老爹見到這些東西時,眼裡有了亮光:「這、這些怎麼在您手裡?」瘦老頭垂下頭,思緒一下回到了六十年前。
那是一次後來被稱為高山鋪的戰鬥,高山鋪就在楚山腳下。高春牛所在的國民黨部隊與新四軍的一個團交上了火。戰鬥打了三天三夜,雙方傷亡慘重,剩下的人員都打散了。當時正值隆冬,天氣異常寒冷,他所帶的水和乾糧早就完了,已有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了,又冷又餓又渴。就在他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他發現死人堆裡有一個軀體在蠕動著,他以為是幻覺,定睛一看,只見一個滿臉血汙的小新四軍慢慢向他爬來。他本能地舉起了槍。槍聲響過之後,小新四軍左肩上多了一個血洞,但仍向他這邊爬來。小新四軍爬得很艱難,還不時地向他招招手。他見小新四軍身上沒有武器,就端著槍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小新四軍見了他,嘴唇不停地蠕動著,想要說點什麼,但又說不聲。說不出聲的小新四軍將自己的水壺和乾糧袋遞給了他,還吃力地脫著身上的黃棉襖,棉襖脫了一半,小新四軍頭一歪,斷了氣。
高春牛有如做夢一般,他不明白這個挨了他一槍的小新四軍為什麼還要送他東西。他怔了好久,就在他想動手掩埋小新四軍時,山下響起了急驟的軍號聲。他顧不得多想,拿起小新四軍的水壺和乾糧袋以及那件黃棉襖跑了。他想,反正小新四軍已經死了,再也用不著這些東西。
因為有小新四軍送給他的水和乾糧以及棉襖,高春牛活著隨部隊一起撤退了。高春牛對那個小新四軍一直心存感激和愧意,他將那件棉襖珍藏了起來。後來,他在棉襖裡面的兜裡,發現了一張寫有小新四軍名字和家鄉的紙條。小新四軍叫劉祖德,家在楚山附近的劉家莊,與他家不過十裡地。看了那張小紙條,他流下了眼淚,他們是真正的鄉親啊。
高春牛後來去了臺灣,退伍後開始經商,有了自己的公司,賺了很多錢,可他無時無刻不想念自己的家鄉,但因為不敢面對那個小新四軍和他的家人,所以一直不敢回家,連給家裡寫封信都不敢。特別是近年來,他越來越害怕黑夜。快八十歲的人了,本來睡眠就少,難得睡個囫圇覺,可一閉上眼睛,那個滿臉血汙的小新四軍就來到他的面前,伸手向他討要他的棉襖。那件一直放在他床頭的黃色棉襖,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頭。
他知道,老天爺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在有生之年,儘自己所能報答小新四軍和他的家人。前些時,他聽兒子高恩生說,家鄉在網上發布消息,要搞招商引資開發楚山,他想都沒想,就叫兒子回來投資,什麼條件都不能講。
說到這裡,瘦老頭像從身上卸下了一塊大石頭,輕鬆不少。他轉身對劉松山說:「孩子,我就是那個高春牛,你問我為什麼要加那兩個字,現在你該明白了吧。這是在我心中埋藏了六十年的秘密,我本不想說出來,但為了你們父子不被人誤解,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他還告訴劉松山,他之所以給兒子取名叫恩生,就是為了讓後人永遠記住那個小新四軍。
講完這些,他又問劉祖德:「老夥計,您能不能告訴我,您怎麼還活著?」劉祖德也講了一個故事。他說,高山鋪戰鬥打響的頭一天,他就受了重傷,一顆炮彈讓他失去了一條腿。他在被抬回後方時,就將自己的水和乾糧連同身上的一件新棉襖,都給了他的同鄉戰友高二牛,沒想到高二牛第二天就在戰場上犧牲了。
劉祖德還未講完,瘦老頭就急切地問:「您說什麼?穿著您棉襖的人叫高二牛?他是高嶺坳人嗎?」劉祖德含淚點了點頭。瘦老頭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巴掌:「我混啊,我竟連自己的親兄弟都不認得,他給我東西,我還給了他一槍。我苦命的兄弟啊,我不是人。」
看到老人老淚縱橫、傷心欲絕的樣子,劉松山父子也流了眼淚。過了好久,劉松山才想起應該勸勸老人,說:「老伯,您不能過分責怪自己,這怪不得您。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現在,我們不是站在一起了嗎?」
老人抬起頭,感激地望著劉松山,並拉過兒子的手,與劉松山的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