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死鬼
2024-11-08 14:28:11
敲打了一天,在給死鬼子舉行封棺儀式前,楊師傅對牟師傅說,「老牟,明天我就不跟老喬去東龍河了,你一個人去。」
老喬是另一個鑼鼓班子的頭兒。
「他接你去幫忙做齋,不去不好。」牟師傅說。
「做齋的事少一個人不要緊。我跟老喬說了,縣城邊上死了個人,我明天要去開冥路,本來是我們兩個人去,把你借給他,也算對得起人了。」
牟師傅是個挺不錯的鑼鼓師傅,鼓擂得好,嗓子好,唱腔好,另外還有一宗本領,就是能預知一個人的過去未來,給亡人開冥路的時候能看出周圍還會死什麼人,所以楊師傅特別看重他,別的班子也希望能請到他。
「你安排了算。」牟師傅勾下頭說。
「我跟老喬說明白了,我這邊也離不開你,反正是一日齋,後天一大早你趕回來,直接去城邊齊家。具體地方到時候電話聯繫。」
「齊家我曉得。」剛剛學會擂鼓的小羅接口說,「我媳婦的表姐是那裡的,聽說齊家的老媽子(注1)死得冤,好像是被什麼人騎車撞死的,卻讓騎車的人跑了。」
「現在死得冤的人多的是。你們明天還是到石洞錢家,鼓就交給你了。交接的事還是老三。」
「你明天不去東龍河,交接的事還是你去。」老三說。
「那你明天跟我去齊家。這邊沒多的人,不能輪換休息,先挺著,我們去最多半天,下半天就回來了。」
那邊,抬喪的人早扯下襯棺蓋的火紙,讓死者親人看過死者最後一眼,把棺蓋落實了,打上了密封膠,就有人喊「好了」「好了」。
楊師傅看著牟師傅說,「老牟,地理先生請的你,你就去封棺,我們等你。」
「你去一樣。」牟師傅說。
「快去,明天一早還要趕來送葬。」
牟師傅不再說什麼,過去接過一個人遞來的板斧,口中念道:「天地開張,日今時仰,太上老君,命我封棺。封棺封棺,佑其子孫,富貴綿長。」
念完頭四句,往下一邊念一邊在棺蓋上敲打三下。牟師傅念完「長」字,東家請的都管馬上接過去:「富貴綿長!」
「封棺封棺,大吉大昌!」
都管接唱:「大吉大昌!」
一個年輕人試探著問牟師傅,這塊地方下一個要死的是哪邊的,牟師傅剜了他一眼說,「我就隨隨便便去管這些事?」
牟師傅在東龍河做齋,路遠,不得不在那裡歇息。天還沒亮,他就騎著摩託往縣城趕。走捷徑足足跑了一個半鐘頭,快八點的時候,見著了等在城口的楊師傅他們。一行人到齊家,八點過十分。東家的迎接鞭炮響過,都管請師傅們到雲臺(注2)喝茶。大概是為了方便坐席,雲臺設在敞壩(注3)邊緣靠近大門的地方。按習俗,亡人如果是東家的老父老母,師傅們得去給亡人磕頭。師傅們把響器擱在雲臺上,喝過茶,楊師傅帶著大家進靈堂。
「咦,還有州政府的花圈,有來頭啊。」小羅嘖嘖稱讚。
「狗屁,就是齊老大在州政府開車,一個司機。」老三扁扁嘴。
「少扯淡!虧你幾十歲了。」楊師傅教訓道,「出門人嘴巴要緊。」
州政府送來的花圈放在外面最顯眼的地方,識字的人,不是瞎子都看得清楚,牟師傅自然是看見了,不以為奇,現在這世道,跟著富人的狗都比普通人金貴。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大靈(注4)前供著的照片竟然是一張有些熟悉的面孔。他在這裡沒有熟人,也沒十分在意,磕了頭,孝子還禮,他扶一把孝子,然後退出來,讓其他人磕頭。
回到雲臺上,都管又過來裝煙,衝師傅們說,「東家曉得,我們縣的鑼鼓數你們東鄉最厲害,我曉得的是,東鄉的楊師傅名氣大,所以,就主張請了大家。有什麼不周不到的地方,還請原諒。」
「不客氣。」楊師傅說,「村長放心,我們不會偷懶。」
「好,好。」其實應該叫村主任的都管點點頭,「東家曉得你們會唱薛仁貴,所以,中途還得請師傅們辛苦辛苦。」
「放心。」小羅接口,「牟師傅的聲音沒得說,到時候您聽就是。」
「哦,哪位是牟師傅?」
「掌鼓的那位。」楊師傅指點道,「他才是我們班子的臺柱子總指揮。」
「瞎掰!」牟師傅說,「我就是鼓擂,你呢,什麼都會,嗩吶吹得好,還識譜,所以,都管都說你名氣大。」
大家鬨笑。
休息的間隙,牟師傅隱隱約約聽人議論,齊家老婆婆是大前天死的,死之前還到街上賣菜,回來餵豬、做飯,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下午就死了。他的腦袋一下子脹大,縣城的菜市場立馬鑽進他腦袋裡。
那天是重喪日,重喪不葬人,一知半解的主家也不辦大夜(注5),而鑼鼓師傅呢,難得有休息的時候,所以,這一天,鑼鼓師傅們乾脆在家休息。牟師傅想著難得在家裡過一個整夜,今天休息,更是難得,一大早起來就說往縣城買菜,一家人好好會個餐。女人一定要他吃點兒東西後去,就煮麵條。女人不小心,把碗打碎了一個,在廚房裡叫喚。
「喂,老牟,我好背時,你算算,是兇兆還是吉兆。」
「你說了好背時還問吉兇,真是。」牟師傅笑答,「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不過,牟師傅還是暗中起了烏鴉數,最後落在「兇」字上。他有些奇怪,會有什麼事呢?他想看看清楚。他不能像道術高深的人一樣開天眼,眼中能見別人也能見自己,他是巫教徒,師徒相傳,只能放出自己的遊魂往返過去現在未來,能知人家事,不能知自家事。他除了隱約見妻子送出一大疊錢之外,沒看出別的什麼。心裡有個疙瘩,卻不知疙瘩裡的玩意兒是什麼,終究有些不愉快。但是,不能壞了一家人的心情,他照樣有說有笑。
到了菜市場門口,他人在摩託上,一隻腳踮著地跟人談價,摩託卻沒熄火。賣菜的人大約認為他不是誠心買,叫價老高。他看看談不來,手中催動油門,沒想到出了狀況。一個挑菜的老婆婆轉動扁擔換肩,剛好把撮箕轉到他摩託屁股上,摩託的身子一正,剛好掛住撮箕。摩託還沒跑出兩米遠,牟師傅從反光鏡裡看見老婆婆一個踉蹌,擔子丟了,人差點兒倒下去。他猛然想起女人打碎碗的事,怕出意外,急忙剎住摩託,熄了火,支好摩託,回來扶住老婆婆,問傷著哪裡沒有。老婆婆試著甩動手臂,扭扭腰,走了幾步,說沒事。
「如果哪裡不合適,我帶大嫂去醫院看看。」牟師傅小心地說。
「不用了。」老婆婆說,「現在這世道,難得你這種好人,我也不能騙你。是我自己換肩不小心,也沒傷著哪裡,你走吧。」
牟師傅幫老婆婆收拾好菜,想著有些玄,看老婆婆也通情達理,就順便把老婆婆的菜買了一小捆。老婆婆因為牟師傅買了她的菜,十分高興。
她的死該和我沒有關係吧?他想,應該不會。
但是,聽旁邊人議論,有人很肯定地說是摩託撞了才導致脾臟出血死的,於是就有人替死者叫屈,說是連騎車人的影子都沒看清,死得冤。還有人破口罵騎車的人不地道,撞了人自己卻跑了。
他心裡有事,不免有些慌亂,毫無理由地覺得對不起老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