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頭三尺
2024-11-15 17:27:10
楔子
聽說這裡的人都快瘋了。
我抬起頭,凝視面前這棟直入雲霄的高樓。它建在山頂,可以俯瞰整個城市,有個很好聽的名字:白雲人家。我倒覺得它應該叫白霧人家,因為仔細觀察,盤旋在頭頂的並不是雲彩,而是流動的霧氣。
樓前平臺的視野稍微好些,我可以看到圍欄的後邊立著塊殘破的石碑。它的形狀很獨特,並非常見的長方形,而更接近橢圓,碑身有三個拇指粗細的圓孔,分別在左上角,中央和右下角。它沒有底座,下邊被野草包圍,加上風化嚴重,乍看去更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墓碑。
石碑上刻了四個大字:舉頭三尺。沒有落款,沒有碑文,出處不明,無人在意。
舉頭三尺有神明。
假如我說自己信奉這句話,恐怕沒人相信,但實際上,我對它確實存有適當的敬畏。
人生正如面前的山坡,隱藏在濃霧裡的未知數太多,行走時自然要小心翼翼。
這裡很靜,靜得不像有人居住。我很享受這種氛圍,剛閉上眼想要做個深呼吸,頭皮忽然炸了一下,這是本能發出的警告:空中有東西落了下來。
在向旁邊橫跨兩步的同時,我順勢轉過身。啪的一聲,一個鼓囊囊的塑膠袋摔破在幾米遠的水泥地面,裡邊似乎裝滿了變質的食物,一股餿味撲面而來。
「我看到了,是九樓扔下來的!你們快去,別讓他跑了!」
霧氣中傳來急促的喊話聲,遠處草叢裡跳起個身穿綠色雨衣的人。他對著手機大聲吼叫,飛快地跑向樓門,掛在胸前的望遠鏡晃晃悠悠。
果然是個人,我笑了笑。他隱蔽得不錯,沒發出太多聲響,最初還讓我以為是一隻覓食的貓。
半個多月前一個周末的清晨,,有位女孩路過這個平臺,被墜落的方磚砸得腦漿迸裂。於是我接到了一樁委託,來調查此事是否真的純屬意外。
方磚是堆放在樓後的建築餘料,誰都可以輕易拿到,所以難覓其主。
血跡早已不見,年輕生命消逝後,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樓前多了幾根金屬杆,頂端裝有監控攝像,鏡頭覆蓋了前方的每寸空間,其中還有兩個指向天空。
然而委託人認為這只是亡羊補牢,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找到兇手或者肇事者後,該怎麼處置?」我問。
「給他應有的報應。」委託人咬牙切齒道,「你是犯罪策劃的高手,別讓我失望。」
我惋惜地告訴他,我既不是神也不是法官,很難把握尺度,而且我從不親手殺人。
「我知道,沒關係。」他冰冷的聲音幾乎可以凍結電話線,「這樣更好。」
所以我來到了這裡,並且發現自己並不是孤獨的。高樓裡突然變得很熱鬧,腳步聲亂成一團,我猜剛才扔垃圾的那個傢伙插翅難飛。
看來很多人都在尋找我想找的人,可惜他們是白費力氣。我不認為方磚與垃圾袋之間有任何關聯,很少有人會愚蠢到頂風作案。
聽說這裡的人都快瘋了,看來沒錯,我得抓緊時間。
拎起沉重的行李箱,我彎腰駝背地走進了高樓。
一
我租的房子湊巧也在九樓。
十幾個橫眉立目的男孩將公共走廊堵了個水洩不通。為首的身材瘦高,他正在用力敲打902室的房門。一連串的怒罵和威嚇從他的嘴裡潮水般的迸發,終於衝開了緊閉的大門。
「段哥,我不是故意的。」門縫裡伸出一張汗涔涔的圓臉,「就是圖個方便。」
「少廢話,跟我去派出所!」被稱為段哥的男孩揪住小胖子的衣領,「快走!」
「借光。」我聲音不大不小地說,「你們擋住我的路了。」
人們的視線頓時聚集在我身上,那個男孩狐疑地盯著我,緩緩地鬆開了手:「你是誰?」
「新搬來的。」
「為什麼要來這裡住?」他的口氣很不友好。
「因為我交了房租。」我淡淡地回答。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他湊過來,「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必須回答。」
「來的時候,我發現山坡的草叢裡全是垃圾袋。」我答非所問地說,「難道全都是這位仁兄的傑作嗎?恐怕在場的各位人人有份。別把非常時期當成犯神經的藉口,警察不會像你們這樣沒有判斷力。請散開吧,我很累,想早點休息。」
他的眼角抽動了一下,揮手制止了眾人的譁然:「你看上去不像是學生。」
「我復讀了七年才考上大學,不容易吧?」我微笑道。
他被激怒了,抬起胳膊,手指彎曲停在半空,似乎在猶豫是否動粗。我盯著他的手,指甲剪得很短,這種人表面果斷,內心卻時常在掙扎,不過一旦下了決定就很難動搖。
他緩緩地放下了胳膊,哼了一聲,回頭瞪了小胖子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等到走廊裡恢復了清淨,小胖子探頭探腦地走出來:「多謝大哥解圍!我叫秦剛,哎,你住隔壁?那咱們就是鄰居了,有什麼事記得喊我,我一定幫忙!」
創造一個敵人後,必要結交一個盟友,這是我處世的原則,何況我已經事先調查清楚,這個小胖子正是女孩死亡時的目擊者。
結交朋友有時很簡單:掃清門前雪,順便替人除掉瓦上霜。
「那傢伙是誰?」我邊開房門,邊漫不經心地問,「真夠橫的。」
「他叫段斌,是理工學院大四的學生。咱們這兒住的都是學生,他的威望最高。半年前有幾個小流氓鬧事,被他趕跑了,從此大家都把他當成了樓長。」
秦剛回答得很詳細,看來他已經把我當成了一條值得抱緊的大腿。
「我在樓前看到個穿綠色雨衣的人,是他通風報信的。」
「綠色雨衣?」秦剛困惑地搖搖頭,「不知道,我沒見過這種打扮的人。」
我也沒見過。我仔細地觀察過聚集在走廊裡的男孩們,身材都不像。守株待兔的人,在兔子撞死後卻消失了,真有趣。
詢打探情況和趕路一樣,欲速則不達,所以我並不急於追問,和他客套了幾句,進了屋子開始整理行李。
收拾停當後我趴在窗前向下張望,那個女孩是樓道門口被砸死的,與我的位置大約有三十度夾角,二十多米的距離。就算瞄準了扔,也未必能準確命中頭部,除非距離目標比較近。
根據警方的調查,女孩被擊中前在和秦剛講話。這裡潮氣很重,加上已經是深秋,家家窗戶緊閉,想要比較有把握,至少應該在四樓以下投擲,那麼扔完後關閉窗口的聲音很容易被秦剛察覺,風險實在太大。
那個女孩是偶然經過此地,沒有任何人可以預見,這一點無疑否定了事先布置的可能。
要我調查真相實在有點諷刺,我的職責向來是讓真相永遠地隱沒在黑暗中。可我又不得不承認,這個想法很獨特:嗅探血腥味的能力,鯊魚比獵狗要強得多。
我從不急於下結論,但強烈的直覺卻在反覆強調,謀殺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
我疲倦地打了個呵欠。俗話說禍不單行,除非再出現類似的受害者,落實了存在謀殺的可能,才能提起我的興致。
此時此刻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