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琴
2024-11-16 11:13:11
徐家成是個京劇琴師,30多歲了還沒成婚。不是沒有女人中意他,而是他總在冥冥中感到,他有一段刻骨銘心、充滿悽慘浪漫的愛情故事。他還是個充滿愛心和熱愛公共事業的人,前幾天他從微信上看到,一臺灣女孩患有白血病,急需RH·AB型血液和骨髓,就積極報了名。經檢驗,正好配型,就填寫了個人信息,以備不時之需。
這天,他到醫院完成捐獻,出來後感覺良好,就隨便逛逛街。突然電閃雷鳴,雨雹大作,他急忙躲到街邊房簷下避雨。身後是個當鋪,閒著也是閒著,他就隨意進去看看。也是合當有事,他猛然發現,在一個角落裡掛著一把小西皮舊京胡。作為一個琴師,自然對好琴充滿痴迷,只要看到上好的,不管多少錢也要擁有它。
他讓店主拿過來,這一看嚇了一跳:遠看不顯眼,近看無價寶。擔子(琴杆)是紅木雕琢,琴軸是檀香木,二者頂部鑲嵌羊脂玉。特別是蒙皮,黑如緞,白如線,正是「七寸」部位。以手叩之,有金屬音感。他問能不能拉一下,店主說可以。於是緊弦、定音,正好有現成松香塗抹弓毛,他隨意拉了一段《西皮小開門》,音調高揚,婉轉柔和。從新舊程度看,至少是100年前製造的。
徐家成問多少錢可買,店主賣個關子:「如果您執意要買,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萬一您出現精神或身體的不適和傷害,一概與本店、本人無關。」
徐家成認為,老闆是個買賣精,不賣東西先賣噱頭,從而激發自己的購買慾望。既然說到這份上,他也不由起了好奇心:「這琴有故事?」
店主壓低聲音,鬼鬼祟祟,生怕有人聽見似的:「這是把鬼琴。總是半夜三更無緣無故鬧動靜,像女人哭訴,又像荒野狼嚎,聲音悽慘極了。而且,隔三差五恍恍惚惚還有長發白衣女人在屋裡翩翩起舞。」
徐家成問:「你聽到過或是見過嗎?」老闆說:「那倒沒有。都是那些買了又回當的人講的。活見鬼也是緣分,即使兩人在一塊兒,鬼祟這人看得到、聽得到,那人就無感覺。這把琴在我這裡時間最長,按理說最能遇見的是我,但從來沒有。由此看來,大概它專門蠱惑拉琴唱曲的吧,哈哈。」
徐家成就問:「我想買它,價錢多少」。老闆說:「這把琴在我這兒已幾進幾出,最初當值兩萬,幾撥人買後又當回來。幹咱這行你知道,一件新皮袍,即使沒上身,抵當都是『蟲吃鼠咬、破衣爛襖』,何況回當?價錢嗎,自然是當一回減一回。現在是死當,砸在我手裡。你想要,一口價,5000元。我一分不掙,騙你是孫子。要,拿走。講價,免談。」
太出乎意料了!徐家成是懂琴、愛琴之人。別說是5000,5萬也掏,哪有砍價之說?當即到外面取款機取現金交割。臨了,老闆囑咐:「再回當只付你3000元。」
買回這把琴,徐家成愛不釋手。當天又是星期日,不上班。一下午反覆擦拭、把玩、拉曲子夕晚飯後興猶來盡,又拉了一曲《夜深沉》。這是個京胡行家和愛好者都喜歡的曲子,每人都有自己對曲子的理解。許家成認為,它描繪了一個單身女子或男子,夜深人靜,寂寞難眠,思念情人,輾轉反側。上闋幽怨自艾,節奏緩慢低徊:中闕心緒如潮夕連綿不斷,多用中速連弓;下闋情人歸來,喜出望外,激情如火,充滿喜氣洋洋和快樂,急促緊張。徐家成靈感所致,通過變奏、即興等「加花」技巧,把曲子拉得如傾如訴、風雨交加。
許是疲勞和興奮過度所致,徐家成這晚處在似睡非睡、似夢非夢狀態。恍惚之中清晰地看到,一個長髮及腰、一襲白衣的嫵媚女子出現在房間,載歌載舞,宛若驚鴻。
徐家成問:「你誰啊?」女子道個萬福:「小女子是您新買胡琴的魂魄。我流落人間百多年,閱人無數,唯有今天感覺到了真正主人和知音手中,不由喜上眉梢,歡欣鼓舞。」
徐家成自此相信了當鋪店主的話,確實有女鬼魂魄依附琴體。奇怪的是,自己一點不害怕,反而感到如見老友,充滿激情。於是他要她說說自己的故事。女子說,自己本是千年修成的蛇精,化生為人,取名小青。不想閉關修煉時被捕蛇人發現,遭捕獲、殺戮,蛇皮賣給制琴工匠,被做成無數蒙皮。因為這塊位置在七寸,離心臟最近,魂魄因此依附在此。
見徐家成聽得津津有味,女子問:「你不怕我?」徐家成笑道:「我看你,只感到親切動情,甚至還想娶你做鬼妻呢。」女子嗔怒:「壞死了,沒正經。」一甩袖子,飄然而去。「仙姑留步。」徐家成大喊,夢也醒了。開燈查看,空無一人。
緊接著,發怪聲的現象也出現了,像是幻聽,又像實有。嗚咽低徊夕音調悠長,如同鬼嚎。徐家成是個琴師,懂曲子,仔細聽了會兒,終於聽出了調門:「哈,原來是《牡丹亭》的《皂羅袍》和《好姐姐》各一闋。」唱詞分別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菸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的先?閒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聲溜的圓。」
想不到女鬼還會唱崑曲,徐家成不由隔空叫好。只所得女子說聲「謝謝,獻醜了。」聲音嘎然而止。
徐家成是拉京胡的,怎會對崑曲如此熟悉?原來,京胡是由漢劇、徽劇等發展而成,在成長過程中,廣泛吸收秦腔、梆子等地方戲種精華,其中也包括崑曲。京劇、京胡許多唱段和曲牌,如《哪吒令》《點絳唇》《寄生草》和《天掙沙》等,就是取自崑曲。而且,京劇大師們往往崑曲、京劇兼唱,如梅蘭芳和言慧珠大師出演過《遊園驚夢》,《沙家浜》演阿慶嫂的洪雪飛,本行也是崑曲。
徐家成逐漸習慣了這種生活狀態,每天晚上,不是和女鬼夢中幽會,就是樂享其成聽曲子,有時還操琴和著聲音拉。所謂佛靠金裝入靠衣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這把琴,加上經常和女鬼合作磨合,徐家成的技藝突飛猛進,日新月異,多次在京劇匯演和比賽中獲得最佳琴師獎,還有許多民樂或交響樂團邀請他拉獨奏,一時聲譽斐然。
就在這時,京胡出了問題。北方小滿和夏至之間,天晴少雨,南風徐徐不斷,當地稱為「乾熱風」。京胡蒙皮發聲效果和空氣溼度緊密相關,溼度過大或太低,都會出現啞音或變聲。徐家成用老琴師們立竿見影的辦法應對,但音效還不理想。直到有一天,他用刀子刮削琴桶弓毛摩擦不到多餘處的松香,不小心把手指劃破,血流到蒙皮上。怪現象出現了:蛇皮像吸吮力特強的幹透土壤,頃刻散開,眨眼消失。正好手上還有血,擠到上面,又是如此。再拉這把琴,聲音洪亮,迴響滿室。如此幾次,刺血餵之,無不見效。原來,它不僅是鬼琴,還嗜血成性。
儘管如此,徐家成依舊不嫌棄和恐懼,視之為鍾愛珍寶。他是個愛藝術、重器物高於生命的人,他想,如果能給人們帶來崇高、優美的音樂享受,獻出生命又有什麼?為了不出現變音,他在每次大型演出前都要刺血祭琴。正所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