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湯圓
2024-10-30 10:03:10
這該死的冷天,感覺就象真的到了世界末日。
剛從安娜的家中被趕了出來,雖然心裡頭還有些鬱悶不安,可才一轉出小區,他還是把車駕得象一匹奔命的狼。他知道安娜的眼睛一定象最機警的黑貓警長,她一定又站在她家的陽臺上目測著他行車的速度與方向,現在的女人,一個個粘上金絲幾乎直接就可以變作猴精。
晚上,他送安娜回家,原是想就下午小梅恐嚇她的事情,好好的安撫她一番,畢竟他欠安娜的,他覺著他就象一個盛世的楊白勞,他欠著許多的債,每個人都成了他的黃世仁,問題是這些債已經越積越多,多到快令他喘不過氣來了。晚飯是在外面西餐廳吃的,可吃完飯回到家,才剛一躺在床上,安娜就忽然追了進來。
「你到底想好沒有?」
「想好什麼?」
「前幾天那個事。」
「前幾天哪個事?」
「假如真有諾亞方舟,我和你老婆,你究竟選擇要誰? 」
「安娜,你這不是無聊嘛!」
「好吧,說我無聊?說我無聊?!起來,你給我滾蛋!」
……
都是那部《2012》鬧的,上個星期他和安娜在南國影都看完《2012》之後一出來,安娜就給他出了這個難題:「假如末日來臨,假如真有諾亞方舟,沈航,在我和你老婆間,你會選擇帶上誰? 」 問題是這道題的難度係數也太大了,簡直無亞於那年的託福考試,男人其實最怕這些愚蠢的女人們提出這樣的愚蠢問題,何況他又並不想欺騙於她。
張愛玲說得好,一個男人與情婦,就好象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獵人與獵物之間再親密,也終究不過是虎與倀的關係。安娜原先也是崇拜張愛玲的,認為張愛玲很有才華,又目空一切,貴族情調,但自從看了《色戒》原著之後,她就決口不提張愛玲了。
他不知道他和安娜到底是不是也是一對虎與倀?這年頭都說金錢和欲望,簡直就象一對雙生雙息的並蒂花,一旦遇上合適的溫度與土壤,便開得滿世界飛揚跋扈的分外妖嬈,可是妖嬈歸妖嬈,有時候,他私底下也曾暗自思量,如果他真的赤貧一如當年,安娜是不是還這樣崇拜他呢?
說不清,的確說不清,這種事情,事實上有幾個人說得清呢。
他原先的作人原則是,無論外面的花事開得如何的妖嬈,邪花不入室,這是他先前的行為準則,但是,這一回他忽然有一些原則鬆動了,尤其是在安娜為了給他生個孩子,幾乎連命都差點賠掉。安娜是他的行政助理,說白了,在晚上,安娜其實也是他的暖心枕頭,即使是出差,旅遊,安娜怎麼看怎麼都比小梅更象他的正妻。安娜原本挺乖巧的,既聰明伶俐,做事又懂分寸,老實說,就象《蝸居》裡的海藻,都是讓日子給逼的,小三也不易啊。提到小梅,哦,對了,他忽然憶起下午的那一場電話裡的吵架。
「田小梅,你幹的好事吧!」
「我幹什麼了?」
「不是你是誰,你的手機號碼難道有第二個人可以盜用?!太卑鄙了!」
「你說什麼啊,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裝,你還裝!今天安娜手機上的恐怖圖片不是你發的又是誰?前次安娜門前的蛇筐也是你放的吧?」
「我沒有,老公,你聽我說,我真的沒有。」
「太卑鄙了,想不到一個為人師表,手段竟會這麼下作……」
午後,安娜哭著跑進辦公室。
是小梅,電話號碼確實是小梅的,小梅往她的手機裡發詛咒,並且還發了好幾張恐怖圖片。他原先一直並不懷疑小梅,安娜上個月剛剛才經歷過一次小產,是宮外孕,安娜幾乎差點為他死掉。可是當安娜剛從醫院住院歸來,她的家門口竟被人放了一大筐的毒蛇,可憐的安娜,看著那「哧哧」吐信的毒蛇,她當場幾乎嚇得魂飛魄散。
不是小梅又會是誰,這年頭,一個女行政助理,能與誰結仇?誰又會無緣無故整蠱安娜呢?
可是小梅強狡辯說手機掉了,真可笑,她昨天掉手機,今天就有人往安娜的手機裡發詛咒?!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想必再也沉不住氣了,她是一早就知道安娜的存在的,沉默似金,沉默兩年之後,這一回終於開始宣戰了,一如所有心懷仇恨的怨婦?!
雨天路滑,天冷得沁骨。
小車才剛駛入花園小區,老遠就看見他們家的窗戶還隱隱閃著微光,漆黑凌晨的雨夜,那樣固執的一洞明亮。他莫明其妙有些良心不安,雖然還是餘怒未消,可是這一會兒,忽然一看到那黑漆漆的夜色中,那樣一洞悽涼的明亮,內心湧起一股隱隱的悲涼,畢竟他終究不是一塊木頭。
下午的話會不會罵得太重了,屋裡屋外,手心手背!
他記得自己甚至仿佛還提到了離婚?不,確切的說,他確實提過離婚,並且是用那樣斬釘截鐵的語氣。結婚十年,他這是頭一次用非常惡劣的語氣跟小梅吵架。說起來小梅是他的糟糠之妻,小梅還曾經陪他相濡以沫的走過最貧苦的荒涼。只是,小梅變了,真的變了,變得他都不認識她了。
男人對外遇是食髓知味的,這兩年來,他雖然對安娜欲罷不能,但他並不是沒有愧疚,比起安娜來講,小梅畢竟是他心頭上的一塊沉香。
小梅這塊沉香主要冷得太過出奇了,小梅明明也算是一個有著很高素養的知識女性,可是,她就是不懂得如何挽留男人。比起安娜,小梅就象生活在防火牆裡的女人,雖然她蒼老的速度驚人得迅忽,但他甚至從來都不曾讀到過她因為失去他而傷心。小梅沉默寡言,外表柔弱,而內心倔強,倔強而又自負的女人,又怎懂得奴夫之術。
那年的臘月天裡,天氣也是這麼出奇的寒冷,小梅就是這麼倔強的不顧父母親人的反對,一個人從大老遠的東北來到南方找他。那時候的小梅,多麼的嫵媚清秀,小梅是他們那所大學裡最漂亮的女生,小梅出生書香門第,家底殷實,要不是為了他這個從西南深山老林裡來飛出來的鳳凰男,小梅早就嫁去新加坡了。
婚姻的本質是會隨著歲月的變化而無心變化的,好可悲,婚姻裡從來都沒有成王敗寇,只有些令人沮喪的昨是今非,曾經視若珍寶的美德,隨著年月的變化,竟真的也會漸漸變得麻木,並且孰不可忍。
繞過一排排綠化花園,冷雨淅瀝,夜色漆黑。
推開門,小梅果然還沒睡。她一個人呆呆的坐在客廳裡大紅色的沙發間,空曠而寂靜的客廳裡,小梅嬌小而孱弱的身軀,簡直就象寒冷來臨時一隻錯過進化的青草螵蟲。小梅今晚的面容倒是出奇的平靜,臉上甚至還似有若無的掛著微笑,他已經很久沒見她微笑了,她究竟從哪一天開始蒼老的,他竟完全不知道!曾經如花的臉,經常失血而蒼白得嚇人,但今晚的氣色還算奕奕光彩,見他歸來,兩眼幾乎閃著微光,他沒來由的有些心疼。
「老公,你回來啦!」
一聲甜甜的招呼,仿佛一下子把他拉回了從前,快樂感染人,儘管他略微有些懵懂,但還是微微晗首,然後情不自禁向她走了過去。一切竟真的回到了從前,她微笑著站在那裡,然後看著他輕輕走過來,任憑他攬住她的瘦削肩膀,把她緊緊的擁在懷中,他其實很久沒抱過她了。
究竟有多久了呢?不記得了。
起初是因為他外面奉獻太多,體力不支,後來漸漸的,竟是她主動不再讓他碰她。愛,究竟在哪裡轉了彎?他不知道,他只是一直知道,她早就對他規避如斯,這兩年裡,她甚至碰都不讓他碰,就好象他的手上身上染了屍毒。
可是,此時此刻,神奇的破鏡重圓,誰說不是呢,一切如夢,就仿佛迴光返照似的,他們又緊緊的擁抱一起。他們很久很久沒有擁抱了,他抱著她,她用額頭重重地抵住他的下巴,她在他懷中輕柔的叫他「老公!」,淚水輕輕滑過臉龐,他莫明其妙的有些動容,很想對她說:「老婆,對不起……對不起……」可是,他就是說不出口,因為他忽然不寒而慄的想起了安娜。
她也終於鬆開了手,象是有意不看他的淚光。
「太夜了,老公,餓了吧?要不要吃湯圓……我親自包的,你最愛吃的,花生餡的?」
從前,他曾經最愛吃湯圓,她則比較喜歡吃餃子,她是正宗的北方人,而他的老家在西南山區。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那個地方的人都愛吃湯圓。
還在讀大學的時候,有一年過春節,因為要掙學費,他留在城市裡打短工,她因為陪他,也選擇留了下來。那是他們在一起渡過的第一個春節,正月初一的早上,她為他幾乎跑遍了整座城市,就為了找一家能買到湯圓的士多,因為他說過,在他西南的老家,只有吃了湯圓,才算團圓,才算過年,北方人過年吃餃子,她找不到湯圓,大冷的北方的早晨,她卻一個人坐在冰冷的臺階上絕望得哭泣……他起床晚,當他起床之後,看見她坐在冰天雪地中,已經凍僵得象塊化石,他感動極了,淚流滿面。
那個寒冷的早晨,他把她緊緊的捂在懷中,他對她動情的說:這一輩子,哪怕是海枯石爛,天崩地裂,他也決不會辜負她,哪怕是死,他也不會辜負的。
真可悲,才不過十年,他們都變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一如舊時書本上的《芋老人傳》,時位之移人,他的事業風生水起,就象他把山珍海味吃厭了,他早就不吃湯圓了,可她還是固執的總為他包湯圓。
熱騰騰的湯圓果然端上來了,圓溜溜的,象是剛剛才從水裡飄浮起來的水晶般的大珍珠,她鮮有的含情脈脈的望著他,為他盛得滿滿的一碗湯圓。
「老公,趁熱,快吃,這可是你最愛吃的,花生餡的。」
他也深情款款的看著她,時空飛逝,光陰好象又流轉回從前,幸福的從前。
「老公,湯圓甜嗎?」www.guidaye.com
「甜!老婆,真的很甜!」
兩個人今晚都有些一反常態的動了情,事情完全超出了預期,他本來是回來找她清算的,可這會兒他卻「呼哧哧」的吃著她煮的湯圓,她也比往常動了情,走過來,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甚至留意到,她的眼眸閃爍如露珠,蒼白的臉上淡淡一絲紅暈,象是還輕輕的描了一點胭脂。
「老公,記得嗎,你說過的,你只愛我一個人的?」
「嗯,老婆,當然記得,其實,我現在也只愛著你一個啊。」
到底是律師,男人狡黠的辯解著。
「我承認這兩年貪玩了些,成龍不是都說了嘛,是男人都容易犯這樣的錯……」
「你在外面,我都可以不在乎,老公,你不能不相信我,我其實真的沒有打電話給她,從來沒有。」
他的心裡忽然「噶噔」了一下,不置可否的「哦……」了一聲。
「你信我,我根本沒有恐嚇過她,是她在騙你,她連這次宮外孕都是騙你的,是她與醫生合起夥來騙你的……你信我,老公?」
「老婆,我們不要再說這些了,好嗎……」
女人的聲音,開始重重的抽泣起來。
「這麼說,你根本還是信她不信我?」
「老婆……真的沒關係,就算做了……也沒關係,反正,是我們對不起你。」
女人慘然一笑,目光如冰霜般失落。
「老公,你根本不信我,卻敢吃我做的湯圓?」
聽完此話,男人忽然神色大駭!聲音幾乎尖而悽厲的象狼嚎。
「你……你……你說什麼!」
女人依然面若梨花,嫣然自若。
「沒什麼了……來,老公,我陪你吃湯圓,花生餡的湯圓……」
女人說著說著,也用他的那個碗盛起了一大碗湯圓,女人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
「老公,吃湯圓,人團圓……你說過的,這一輩子,我們死也要在一起的……」
「啊,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男人的聲音微弱而低沉,男人終於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但很快又重重的摔了下去。
約摸半盞茶的功夫,男人的視覺開始模糊,靈魂好象脫離了主體,脫離四肢的靈魂,就象莆公英的種子,飄啊,飄啊,空蕩蕩的飄浮起來,飄到了屋子半空。最後,他看見那個蒼白笑容的女人,她仿佛還依然坐在那裡吃著湯圓,足足大半鍋的湯圓,她一直吃,一直吃,直到把自己也吃得跟他一樣奄奄一息。
「是你們逼我的!兩年了,整整兩年零三個月了……我這麼愛你,愛到什麼都不在乎,可是,你卻連這最後的一點信任,也不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