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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只說三次再見

2024-02-18 20:19:16

    二十七年以來,我都是一個生活平淡無奇的男人。
    一樣,不過無涯的單身。不打算找人結婚。從不。把自己套在另一個人身上,顯得很蠢。
    愛情無非是我那兩家音像店裡的電影碟片,有很多發燒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最後竟然對自己說,不行,一定要收藏起來!於是我又做一單生意。過後他們塞在架子上,忘記。然後,再去搜集下一場。收藏,成了過程。
    我斷斷做不來。我喜歡看多電影。有時候是黑白默片,有時候是驚悚片,有時候是香港獨有的搞笑。可是,我不收集。肯定沒有必要。我喜歡的,永遠是下一場精彩。
    為此我把音像店裝修得象是科幻片中的地下實驗場,大門朝著馬路,用粗大的鋼鐵水管收成逼人的喇叭形——充滿了未知的盼望,以及,寂寞。
    我等待著,一些意外的發生。
    這一天晚上,和朋友們去酒廊買醉。
    「家明!」忽然隔著幾張桌子和幾乎高達一百分貝的音樂,有人站起來招手。是一個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我端著啤酒過去。微笑。問候。寒暄。祝願。約定下一次聚會。
    人生無非這樣的程序,若能分清楚條理,一切水到渠成。旁人很難看出你內心的應付。對於感情,我一直看得很淡。不是虛假,而是根本不上心。沒有辦法。一直這個性格,沒有辦法。
    喝到七分醉,所有人都倒下了。狂轟而至的音樂於午夜聚然消停,剎那間我錯以為時空轉換,到了另一個世界,遙遠的世界的彼岸。酒精在身體內燃燒,那麼狂野。可是,世界突然靜下。
    在門口揮著手道別。看著他們東倒西歪各自回家,我非常頹喪。沒有睡意。一個人沿著江邊大道,把手插在口袋裡,沉默著散步。
    法國梧桐漏出的初秋的風已經帶了涼意,撲面便令人酒意乍去。找一個角落我開始嘔吐。
    很久,我才起身,打算回家好好睡一覺。才抬腳,卻被一團柔軟的物體絆住,來不及地重重地摔了一跤。
    借著路燈,我看見一隻雪白的小動物躺在地上,渾身發抖。兩隻眼珠發出寶石一般的紅光。那樣的眼睛不知比人類的濁眼要清朗多少倍,真正當得上「朗星」二字。我呆了一呆,將它抱起來。
    它的身子柔軟而溫暖,但是眼神中充滿了疏離與恐懼,非常深的恐懼。
    我被那眼神擊中,呼吸一緊,猶豫著要不要放棄它。然而,可能是酒入了愁腸,我捨不得。
    轉日天氣忽變,西風漸緊。一覺昏沉,醒來時已是中午。渾身疼痛著,呻吟不絕爬起來,才發現睡在沙發上。一條藍白格子的毛巾毯從胸膛滑落。
    毛巾毯已經很舊,老是脫毛。有一陣子我把它收起來,後來一直找不著。可是它突然出現了。房間也是異樣的乾淨。地板上的水痕,以及沙發角落的茶几上一小盆雛菊,幽幽吐著暗香。
    真像是走錯了路,走錯了房間。好幾年前就有這樣一部電影,主人公誤入了另一個城市,進入了另一個男人的生活。同樣的道路,同樣的房間,同樣的布置,所以猶不自知。那種奇遇令人嘆為觀止——過後還會有什麼?只能是愛情。
    「醒來了?真好!」一個細如銀鈴的聲音爽朗地打招呼,風也似的,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眉目清秀的長裙女子,把一隻縴手伸到我額上,「感覺怎麼樣?還暈不暈?」
    我嚇得彈起,從沙發上跳下地來,赤著腳叫:「喂!你……你是誰,你怎會出現在我家裡?」
    她的表情好象非常驚愕:「昨晚不是你把我帶回家的?」
    「哦,明白了。」我愕然。急忙找著長褲穿上,一邊打領帶,一邊取出皮包,匆匆拿出幾張鈔票遞給她,「夠不夠?」
    我一直沒有勇氣答理這樣的風塵女子,昨夜,我定是瘋了。
    她格格清笑,推開我的手,轉身把一碗銀耳蓮子湯端給我:「趁熱喝……」
    我把碗重重頓下,皺著眉頭問:「你要多少錢?」
    「我不知道。」她老實地回答,「我只要住在這裡,好象就可以了……」
    我整個人都蒙了。一時手足無措。可能不是那種世故的男人吧,對於異性我始終懷有一種不可控制的感覺。
    「你可以報警啊!」我蠢得這樣提醒她離開。
    「你住在哪裡,我可以付鈔讓你回去……不,如果你堅持,我可以送你回去?」
    她的眼神明顯地亮起來:「可以送我回去?真的可以?」
    「你住在哪裡?」我的情緒開始好一點。
    「我住在狐界啊!」她拉著我的手臂,把牆角一張雪白的狐皮指著我看,「我現在就穿上它,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說著,她就似一陣清風掠走,竄入那張雪狐皮,化為了一隻狐狸,昂著頭,雙眼放出寶石般的紅光,期盼地望著我。
    天哪。天哪!
    這隻叫做馨香的狐狸,從此住在我家。
    一百多平方的面積,足夠她每天打掃衛生,或者把一大蓬火焰般的天堂鳥插在角落裡。空閒的時候,她也看電影,也笑或者哭。
    我漸漸習慣。一個單身男人也許可以獨自過一輩子,但如果有一個人細心地幫你做飯洗衣,似乎更舒服。
    她把那張床還給我,自己半夜縮在沙發上,縮成小小的一團。
    這隻因為那夜貪酒誤醉,而回不去了的,狐狸。
    她好象只剩得做人這一條路可走。竟然不知,做人很苦的。
    這一天,我買了一張小床叫人送來,告訴馨香,鄰著左邊的那一間雜屋間,可以暫時供她住一段時間,不過,她應該儘量早一些離開。
    「到哪裡去?」她問我。
    「我怎麼知道。」我聳聳肩,「你總不能跟我呆一輩子嘛。」
    「又不是不可以……」她嘟著嘴自言自語。
    我氣結:「喂,你好象忘記了我有獨居的權利。」
    「我給你添麻煩了?」她天真的湊過臉問我。
    白痴。一個正常男人,怎可與一隻可幻化成人的狐狸住在一起?科學多麼昌明了,這一切簡直無法解釋。若非世間的男女感情人人愈看愈淡,早起了風言風語。
    我本來就是一個不上心的男人,面對這樣的異事,我只能束手無措。
    時間總會給人一個答案。我也懶得去追究一隻異狐的前因後果。
    日子照常過去,我在自已的音像行裡,看著新的故事,新的明星,一晃,又一晃,時間就打發過去。
    這一天,向例又約人喝酒。借著醉意,我向朋友們討教,要怎樣才可以趕走身邊的女人?
    「嘁!左右不過錢!不然,就慘了。」
    我絕望地叫:「哪有那麼慘!哪有的事情!」
    朋友們曖昧地笑:「終於破了童身?」
    我氣極乾笑,仰首飲盡手中的啤酒,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地跳舞。幾個妖媚的煙花女子挨近了,豔笑暗示:「請我喝一杯?」
    我打個響指,示意酒童取一杯紅酒給她們,正轉身,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麼令人恐懼的一個身影。我頓然酒醒,衝過去抓住馨香的手臂,駭笑:「你怎會來這種地方?」
    「你可以來我為什麼不可以來?」馨香奇怪地問我,把我的手重重甩開,溶入人群。狂野的的士高音樂剎時間震耳欲聾,整個酒吧的人都開始甩著頭湧入舞池。我在人流中拼命擠,拼命擠,再也看不見馨香。
    突然之間,再也沒有了興致,匆匆與老友道別,回家。
    她居然沒有回來,居然沒有回來。
    我氣瘋了,把她的衣服打包,一應日常用品都塞入了一隻巨大的旅遊皮箱,然後,我把它們放在了門口。
    緊接著,我把那張小床拆掉。
    拆床的時候,一顆突出的木釘,劃破了我的手掌心,血流出來,一直不能止住。我不管,我拼命咬著牙,堅持把那張木床拆成了一塊一塊的木條。直到它們不能支離破碎。
    手掌心的鮮血,濺在藤黃色的木條上,東一滴,西一滴。
    坐在那堆散碎的木條中間,我好象驟然失去所有的氣力,呼呼的喘著粗氣。用手按住傷口,好象這樣可以止痛一樣。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會這樣憤怒……以及一絲絲的傷感……
    我在客廳裡一直坐到午夜三點半。影碟機一直開著。《雲中漫步》中那一場絕望而熱鬧的大火,葡萄園裡的笑聲。我一直盯著電視機,每一次劇情的變幻,都只是耳語,錯身而過。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門外的竊竊私語,一跳而起。
    猛地打開門,迎面便見得一個俊美少年,紅著臉,招手離去。馨香呆呆目送他年輕的身影跳著拐彎。
    我把那一隻皮箱遞給馨香,她驚訝地凝視著我,那種感覺,就好象她真的走錯了門。
    接著,她平靜地跟我說:「再見!」
    我冷冷地望著她,提醒說,不必再見了。
    「可是我怎麼辦呢?其實,我已經回不去了。」馨香在下樓的時候突然轉身,盯著我,慢慢地咬著下唇,「我想告訴你,我已經是一個平凡的世間女子,我再也不能回復原形了。」
    我愣了。這意味著什麼?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表情才能應對這樣的答案,我只好不再理她,重重地砰門。
    我恨不得把整幢樓都砰塌……她為什麼要去那樣的地方,做一個煙花女子的媚笑?
    天很黑,也很涼。
    突然又後悔。我追出去,可是,馨香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裡?
    對著夜空,我空洞地呼喊了兩聲。
    暗夜裡,我的喊聲就象一些電影的背景音樂那樣充滿了不可測知的用心,那樣寥落地迴蕩。可是,她沒有回頭。也許她沒有聽見,更也許,她隨著剛才那個俊俏的小男生,一起去了江邊沙灘上散步。
    時間皺皺巴巴,狐仙已去了天涯。
    再怎麼喊她,她也沒有回來。世界縮成一團。我看見馨香一個人在遙遠的人間,獨自跳舞。獨自微笑。
    這隻勇敢的狐狸。原來它已經成了一個凡人。
    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日子,長得幾乎可以忘卻任何人,任何愛戀。
    我都再沒有見過馨香。
    過年了,然後在煙火中又是元宵。
    我一個人大街小巷地竄悠,經常很晚不睡。有時候去酒吧,和相識的陌生的人們一起買醉。
    過後經過當時遇過馨香的那條道路,我會下意識地低頭,想看看,還有沒有可能遇上一隻貪醉的狐。
    日子象酒裡的醉意那麼悠長。
    六月的一天,我坐在店鋪裡聽薩克斯風,忽然馨香闖了進來。
    多時未見,她清瘦許多。迎面笑問我要不要買一份保險。我瞪著她,惱怒地拒絕。
    沒有我她不見得過得不好。雖然瘦,但那種清美依然不是凡間所有。
    她看出我眼中的猶疑,嘻笑著拉我的手:「還生我的氣啊?」
    我終忍不住笑出來,輕抱她表示友好。
    這個來自狐界的異物,真的融入了人類社會,居然可以推銷保險了。
    我不知道她能夠保險什麼,也許,不會是愛情。
    她離我還是太遠了,就算擁在一起,我依然感覺到那種距離。
    馨香說,那種距離,是我自己給自己的。
    我從來沒有遠離過你。她輕輕地笑,每天我都要看著你隆地打開卷閘門,一個人,寂寞地開門後,泡茶,放音樂。看著顧客在裡面晃悠。
    有沒有想我呢,她笑問。
    我垂下頭去。這個狐仙簡直瘋了。
    有一家東北餃子館,店面很小,著實熱鬧。處在一個小巷裡,馨香常牽著我來。她說她喜歡這裡的人情味。
    餃子並不是想像的好吃,可是既然主人熱情厚道,那也就沒有什麼好挑剔的。
    去的次數多了,主人一見我們就會吆喝,喂,來兩碗餃子,記著不要放香菜!
    香菜是很多人都喜歡吃的一種蔬菜,有濃鬱的異香。
    可是我對那種氣味特別敏感,不由自主的就會不舒服。所以,我和馨香從來不吃這種餃子。
    那段時光是我與馨香在一起最美好的時光。從此再沒有過。
    我的意思是說,後來我們又有了鬧翻的機會。
    那一天見面,下班後本來是應該去清理東西,準備第二天到桂林旅遊。突然馨香通知我她不能去了。
    「為什麼?」我大發脾氣,不聽她的解釋。
    一個人跑走了,到酒吧裡喝酒,心裡悶悶的,居然又看見馨香與一個中年男人坐在角落裡談笑風生。
    簡直是要氣瘋了,衝過去抓住她的手就帶她跑。
    馨香用力甩開,冷冷說:「剛才你不是說過,從此再也不要見到我了?」
    我噎住,半天說不出話來,終於狠下心,沉臉走開,告訴她說,她的意見是正確的。
    其實心裡難過得要死。
    馨香也許看到了我臉上洩露出來的痛悲,追上來,在我身後低聲道歉。
    我站住腳,問她:「那個男人是誰?他想幹什麼?」
    馨香盯著我,一字一字地說:「那是我男朋友,他向我求婚。」
    「為什麼?」我沒有邏輯地問她。
    「因為我也需要愛!」馨香大聲叫喊,「你愛不愛我?愛不愛我?你說啊,你愛不愛我?」
    我呆住。
    從來不知道愛情是怎樣一回事的一個男人,叫我怎麼說到這個愛字。
    我意懶心灰地垂下頭。是,是我錯了。我不愛你,又如何可以留住你。
    我只有放手。
    「你說啊,你這個膽小鬼!」馨香流著眼淚掐我的手臂,使勁地叫,「說你愛你啊,膽小鬼!只要你說一句,我就跟著你了!」
    我忽然間真的覺得毛骨悚然。是啊我怕愛情。
    我只有低著頭,忍著她掐在手臂上的刻骨的疼痛,怔怔地站著,然後冷不防告訴她:「對不起,我不能夠愛上你……」
    「再見!」我終於跑開了。
    我不敢回頭。也許,馨香就站在原地等著我,等著我跟她說一句她等了很久的信諾……
    我不恨我自己的軟弱。真的,我不恨自己。
    一直,我不知道愛情是怎樣的一件事,我不能輕易答應她,給她愛情……
    已慣見太多的悲離。我不會讓自己輕易墜毀於一場人狐之戀——雖然馨香已經回不去了,已經不再是一隻狐仙……
    用馨香的話說,原來我就是那一枝水仙花。
    在神話裡,有一個神,因為生得過於完美,所以非常自戀。經常,對著水流照見自己的容顏,就會錯以為自己過於絕世,再也找不到可以匹配的同伴。
    終於有一天這個神失足溺死於水中。而他的靈魂化為水仙花,終日臨水自照。
    馨香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
    分手後我一直對這個世界的愛情懶管懶顧。愛情不是沒有來過,一些淑女在身邊淺吟低唱,而我無動於衷。
    一顆心就象死了一般,沒有跳動。
    沉迷於自我的世界裡,我聽著歌,看著電影,喝著酒,生活。
    日子還是可以過去的,並不象別人以為的那樣難過。
    但是在我心裡,還是時常有一種錯覺,時常以為馨香會隨時走出來,輕輕問我,嘿,你想我沒有?
    一直等到這一天下午,馨香闖進門來。
    我開顏地笑:「你還記得回來啊?我等你好久。」馨香盯著我:「等我?呵,有沒有必要呢。」
    我趨前握她的手,細看她眉目,依舊動人,只是多了些塵世的風霜。
    「那張床,我拼好了,就等著你回來。」我輕輕地通知她。
    馨香抽出手,從包裡夾出一張喜貼遞給我:「對不起!」
    我震駭。鬆手。店鋪裡不知誰放了一張鋼琴曲,是命運。咚咚咚咚……
    一聲一聲敲擊我的心裡。
    我的笑容隨之凝結。
    「不要這樣……」馨香輕撫我的臉,「記著愛自己。」
    我點了點頭,隨手把請柬放在收銀箱裡,轉過身去,聲音平靜地跟她說:「再見!」
    不知道什麼時候馨香才走了。
    我的店鋪一直到半夜還沒有打烊。我懶得起身。看店鋪的兩個年輕女孩子都跟男友看電影去了,在這個店鋪裡看電影她們看不夠。
    後來我終於起身,打了個電話給馨香。
    那個電話號碼很生疏。是一個男人接著,很溫和的聲音,問我找誰。
    我聽了心裡更難過,只好掛掉。然後關門回家。
    第二天馨香又來到店鋪。我才起床,一身的塵垢昨夜未來得及洗。
    馨香笑我:「真要找個人侍侯才行啊。」
    「再沒有人了。」我脫口而出。
    馨香不語。
    「我還有沒有機會?」我抓住她的手臂急急的問,象一個孩子。
    「何苦再騙自己?」馨香黯下臉來,「始終,你愛的只是自己,難道不是?」
    我說不出話來。
    也許,馨香一眼就看穿了我。即使她再回頭,終究遲早要換來我的一句再見。
    我垂首不語,半響才請求她,再陪我一天,只陪我一天。
    馨香痛快地答應了。
    她說她從來沒有恨過我。只是,我絕不適合她這樣的女子。
    要什麼樣的人才適合呢?我真想問她。可是,痛在心裡又問不出口。
    秒鐘毫不停歇地轉動著,只有一天,只有一天。
    我決定和馨香再去吃餃子。我有很久沒有和她一起去過那個油煙味濃重的小巷了。
    餃子館還是老樣子,熱氣騰騰的紅塵俗世。
    坐好,馨香點了兩份餃子。一份韭菜豬肉,一份香菜牛肉。
    「可是,你知道我不能忍受香菜的那種怪味!」我抗議。
    「不,那一份歸我,其實我一直喜歡吃香菜……」一抹不易覺察的微笑掠過馨香嘴角。
    我絕望地喊:「香菜的氣味會傳到我這一邊的啊,聞一秒鐘我肯定會暈倒。」
    「呵,可憐的男人,脆弱的男人——那麼我換一張桌子好了?」馨香平靜地跟我商量。
    看著她提出手袋,我突然一驚。站起身拉住她離開的身子,把她按在椅子上。
    「你真的不介意?」馨香抬起頭,再次從容問我,「你確定能夠忍受香菜的氣味?」
    她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整個晚上,她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就好象一隻提線木偶,臉上沒有活動的機關,所以始終一動不動。
    我的心,象是被她的木然重重捅了一刀,熱熱的液體,開始亂濺。
    「任何,我都不介意了。」我慢慢地保證。
    那一刻,沒有人能夠了解我的不能止住的疼痛。
    「你改變了很多。」馨香低首感慨。
    我等著。然她不再說話,坐在那裡,玩弄一隻雪白的湯勺。她的手,比瓷器還要白,還要沒有血色。呵,原來她也很累了。
    我真想從此讓眼前這個女子,靠在我的肩膀上,好好的,痛痛快快的,生活。不再為愛情傷神。
    可是,她已經不再愛我。放棄了愛我。在我給予她那麼多的折磨與苦痛,終於可以還她以幸福的時候,她,放棄了我。
    餃子端上來,香菜的氣味果然特別的濃鬱。聞到那股刺激性的氣味,我想嘔吐。可是,我小心翼翼地不敢皺眉頭。
    馨香,如果這是你對我折磨的開始,那麼,我勇敢接受。我只怕,你已經懶得折磨我了。
    就從這一盤餃子開始吧。那時候,我失戀,你就陪著我在這一家餃子館吃餃子。馨香,你說,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躺著。所以,一定要容易滿足一點。所以,如果不開心了,你一定會陪我來這裡吃餃子,把自己餵得飽飽的,就開心了。
    你答應過我會陪我的。現在,為什麼變了主意。難道說,愛情真的是很重要的一回事情。
    馨香拿著筷子,夾住一隻餃子,忽然掩嘴淡笑。
    「笑什麼啊?」我也笑著,莫名其妙地往臉上抹,以為哪裡有了黑跡。
    「你看你難受的樣子啊。」馨香勸我,「要不要分開桌子吃?」
    「不行!」我固執地拉住她:「這一生一世,我都不想再分開了。」
    「你說什麼?」馨香色變。
    「我愛你。」在人群鼎沸的油膩膩的桌子旁,我認真地發誓。
    「不要孩子氣,家明。」馨香輕嘆。
    她的表情,很像是真的。其實,她只是怕我再次把她陷入感情的深淵。在我們之間,始終走著那條深淵上的鋼絲線的,是她。
    呵馨香,你不要再假裝了。這一次,我一定要向你承認,我原來真的愛你,我這樣愛你,絕不想再失去。如果你願意陪伴我,需要我說那三個字,那麼,我說好了。
    馨香轉臉,吩咐服務員添半壺山西陳醋,然後平靜地提醒我:「家明,你不要孩子氣。」
    「我沒有孩子氣!」我一字一句地說,「我們結婚,好嗎?」
    「沒有機會了,家明。」馨香忽然低下頭,瘦肩微聳。許久,我遞一張面巾紙給她。
    過後,她打開皮包,取出一張描金喜柬,雙手遞給我。她的手居然很穩。
    那張喜柬好重啊,幾次都從我的指間跌下地去。我狼狽地一撿再撿。手總是發抖。紅紙上,歷歷的是兩個主角的名字。
    喜柬最後一次掉在地上的時候,我痛得彎下腰去,總是起不了身。
    「沒事?」她善意地走近,扶我。
    「不用。」我深深呼吸著,假裝能夠微笑,抱住桌上一盤餃子,把一大瓶血紅的剁辣椒倒在雪白的餃子上,開始瘋吃。
    新開壇的剁辣椒,又苦又鹹,讓人無法下咽。我的喉頭象是堵著什麼,總是吃不下去。這家餃子館的餃子,真的越來越難下咽了。我拼命大口大口地吞著,可是,就是吞不下去,吞不下去。餃子堵在喉頭,我悄悄流下淚來,低著頭,努力地咀嚼,努力地,咀嚼這盤餃子,以及,這一盤悲傷。
    吃過餃子,我們站在門口。中午的陽光真是刺目,刺得人雙眼發花,仿佛已是流水落花換了人間。
    「再去喝杯咖啡可好?」我跟馨香商量,「最後一次。」
    馨香想了很久,我又重複說:「最後一次,好不好?」
    她的眼中,竟然也有一種叫作疼痛的東西,閃爍著,閃爍著。
    下午的藍豆豆咖啡館,雖然不曾打烊,但還是特別冷清。
    咖啡端上來,她的南山,我的炭燒。
    咖啡盤中,都配著兩顆方糖,以及,一小包牛奶。我那包牛奶,密封的塑料殼上,寫著幸運意思:友愛。
    而她面前那包,雖然也是一樣的乳白色,所代表的卻是:幸福。
    這意味著什麼呢?
    「好苦啊!」我放下杯子吐著舌頭苦笑。加了兩顆方糖後的炭燒咖啡,才觸上舌尖,就有一縷濃烈純正的苦。
    馨香把自己的方糖用小勺遞過來。
    「不用。」我微笑盯著她,「其實,咖啡就是咖啡,加再多的糖,也不能除去它的半絲苦味。」
    馨香把頭轉過去,望著牆壁上一朵金黃的向日葵。
    那朵向日葵,已經不是瘋子梵谷遇過的那一朵了。
    我忽然跟她說笑話:梵谷瘋了,有一年,他把自己的耳朵割下來,送給了他當時最愛的一個妓女。就只為了,那個妓女說過,她喜歡他的耳朵。
    「你要什麼,你告訴我……」我輕輕地絕望地笑著。
    馨香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慌,繼而,又垂下頭,拿小鋼勺來回攪拌那杯滾熱的咖啡。沒有放方糖的咖啡,其實不需要這樣攪動。
    「不不不,我要你好好的。」她低聲地自語。
    「可是,沒有你,我的世界沒有天光,怎見得會好。」我嘆息。
    「家明,我想,我已經不愛你了。」
    「可是我愛你。」鬼大爺鬼故事www.guidaye.com
    「太晚了,太晚了。你現在,騙我不是那麼容易了。」她微笑。她的話象一把刀子。
    「愛一個人永遠不會晚。」
    「我不會再回頭——」馨香抬起頭,目光銳利地與我對峙,「一次,兩次……你還要傷我多少次你才會甘心?」
    「寧可自殘,我也不會再傷你……」我勇敢地說。
    「如果這樣,你放開我,容我找到我的幸福……」馨香堅定地說,「如果可以選擇,我會再跟你說一次再見。不過你知道,有時候,因為不能回頭,再見的意思,也許只是為了,永不相見。」
    我呆了。何曾這樣決絕過呵,馨香。
    原來,她真的不會再愛我了。不會再回頭了。
    跟我說再見的意思,原因已然是為了永不再見。這樣的道別真是殘酷。
    我還以為,歷經了無數的憂患,終於能夠找到屬於我的,幸福。可是,不管怎樣努力,幸福總是離我一寸,讓我錯以為伸手可及,而一旦伸手,它又變得遙不可及。
    終於,我被擊潰。靠在沙發上凝望天花板,那裡也有一朵一朵細小而燦爛的向日葵。它們漸次在天花板上盛開,盛開,沒有芬芳,也不會再有情懷。
    咖啡冷了。情也冷了。我們只有起身,互相道別。
    冷卻的東西,味道會顯得更苦,更澀。
    「呵,馨香,不要再跟我說再見好嗎?」站起身,我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哀求她,「不要再說再見好嗎?」
    這兩個字,總是會刺痛我。
    馨香站在燈光晦暗的角落,低首猶豫了很久,還是堅決地輕聲說:「再見。」
    高跟鞋敲打著咖啡館的木樓板,發出懂懂懂的哭聲。
    那麼尖銳沉悶的聲音,每一下,每一下,都好象把我的悲傷踩出一個血洞。捧著心口,我絞痛得彎下腰去,驀然站不穩,從淺窄的樓梯上,直摔下來。
    可是,說過再見的馨香,沒有再回頭。再也沒有回頭。
    服務小姐發出的驚呼,只令她稍稍停頓了一瞬,然後,她就好象剛才說再見的時候,做出一個早已做出的決定,絕不悔痛地拉開了木門。一絲刺眼的光線被她的身影引入,又隨著她身影的消失,轉瞬消失。那些光線下飄舞的塵埃,也轉瞬消失。
    我爬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塵,重新上樓坐好。
    我知道我不會去追趕她。再追趕,也是枉然。她所要的,不過是離開,不過是離開。我只有放手。關於這一場情事,到底只是時空中一個不經意的誤會,我怎能不放手。
    坐在咖啡館,我一個人,真不知道,要坐什麼時候,才適合離開。
    這一場愛情,我真的不知道,我一個人,要坐到什麼時候,才適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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