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
2023-10-07 13:40:49 1
老人走進房間時,看見了兒子那溼漉漉的眼睛。他的心底倏然一陣歡快的悸動:兒子終於成為一個男人了!先前,儘管兒子在他面前晃動三角肌,繃突胸大肌,蓄起毛茸茸的小黑胡,失戀時撕扯頭髮捶胸頓足,或者梗著脖子桀驁不馴什麼的;兒子在老人眼裡終歸是一個「背著書包上學堂的小呀嘛小兒郎」。
關於男人,老人有自己的一套。
「爸。」兒子站起來,揉揉眼。
他第一次覺得兒子比自己高,高半頭。
「坐吧。」他想跟兒子認真地平等地談一次。
他們坐到沙發上,挨著。陽光愣乎乎地衝撞進來。兒子的臉被映得稜角分明。
「為井噴?」老人問。
「太慘了!我們——」
「不錯。船、人都保住了,已經很不錯啦。」
「不。爸。您不知道——我們是太慘了。馬上就要完井了。真的!馬上——這口井一開鑽,我們的勁頭比鑽杆擰得都緊……」
鑽臺。陽光酷烈。鐵板滾燙,水珠濺落上去滋啦啦騰起一縷水霧。赤裸著胸脯。汗水、泥漿恣意塗抹。泥漿刺進毛孔火辣辣灼痛。
兒子啞默了,指關節攥得嘎嘎吧吧。
窗外,響起了一串清亮的鴿哨。
「葦鳥又飛回來了?」老人問。
「是鴿子。」
「噢,鴿子。那時候,只有葦鳥。」
「現在,蘆葦叢都沒了。哪兒還會有什麼葦鳥?」
「那時候,什麼都在蘆葦蕩裡,家,導管架場地,出海的小路……」
老人搐動著鼻翼,葦葉的清新氣息呢?兒子的房間裡漂浮著紫羅蘭的氣味。
「平臺上還有許多鳥,也完了……」
「是啊。都完了。」
「我們經理說,完井後大家喝點啤酒,慶祝慶祝。沒想到——太慘啦。」
「那年,我們破冰搶救二號平臺。鑼鼓、鞭炮都準備好啦……」
他們都沉默了。
窗外,暖水管道洩溢了。霧沼沼的水氣在冬日那懶散的陽光裡變幻著。
——鑽井船隨著鑽井的節律歡快地震顫,時間就是進尺——冰凌奔馬似的湧向導管架。搶險船玻冰前進,只爭朝夕——烈日算個屁!礫巖層也沒什麼!升降機滋滋呻喚——石油工人志氣大,海上破冰用手扒。冰凌砸破了手指。冰凌綻放著一朵絢麗的花——礫巖層太頑劣了!鑽杆吭吭跳——那是渤海灣百年不遇的冰災。海二平臺發出嘎嘎的斷裂聲——汗水一桶桶地潑呀!我們整整幹了二十天——裂縫就是命令!二十多個日日夜夜呀,焊槍沒離過手——
「爸,您說什麼?」
「我說了什麼了?」
「好像是——」
「噢。」
——轟!泥漿柱嘯叫著沖天而起。井架在晃,鑽井船在晃——轟!冰山撞擊著平臺。嘎啦啦一片斷裂聲——卡瓦飛起來了!鑽杆像蛇一樣飛躥——嘎嚓!樁腿折了一根,又折了一根。平臺正在傾塌——撤!撤!——撤吧。撤吧——黑色的水柱像一團蘑菇雲。遮蔽了太陽。染黑了天空——導管架倒了,緩緩地沉入了冰水——
「我們都哭了。」兒子說。
「是呀,都哭了。」
「井噴壓住後,我們重上鑽井船時,餐桌上還擺著啤酒呢。」兒子說。
「鑼鼓擺在甲板上,誰也沒摸。鞭炮早被淚水打溼了。」老人說。
「爸。我們算是白幹了。」
「不會的。杏子成熟前總是又酸又澀。」
老人捏了捏兒子的肩膀。男人都應該有這樣挺實的肩膀。
老人笑了。
「爸,您笑什麼?」
「孩子,你也應該笑的。」
「還笑呢!因為井噴,我們的獎金少多啦!」
「……」
老人看著兒子。
「爸,您怎麼了?」
老人站起來,身子仄歪了一下,捺住了兒子的肩膀。
這時,他覺得兒子的肩膀軟綿綿的,透出幾分女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