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外星人介紹整個人類,看這一部片子就夠了
2023-03-29 10:43:59 1
2010年7月24日,一個普通的日子。不少人甚至再也無法憶起當時曾發生過什麼。但是這一天又是一個非凡的日子,來自192個國家的網友,在一部95分鐘的影像作品裡共享了彼此的86400秒。2010年,全球最大的視頻分享網站YouTube以「愛」與「恐懼」為主題,向全世界網民徵集視頻作品。這次徵集不限拍攝設備、拍攝時長、拍攝地點、拍攝內容,只希望拍攝者可以記錄下2010年7月24日這一天自己最真實的生活瑣事。這場前所未有的網絡大徵集吸引了無數網友參與其中。最終,YouTube共徵集到來自192個國家,超過80000段,達4500小時的視頻素材。
在著名導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Scott)和凱文·麥克唐納(KevinMacdonald)的操刀下,這些巨量的視頻素材被製作為一部95分鐘的紀錄片——《浮生一日》(LifeinaDay,2011)。
對於這樣一部特殊的電影,我門暫且不去探討《浮生一日》在全球化與文化擴張的重要價值。本文只單獨從它的紀錄片類型入手,勾勒出其所呈現的真實美學特徵。《浮生一日》雖然作為一部明確的紀錄片,卻讓我們在繼續細化分類時陷入一種迷惑。我們難以界定影片的創作者到底是誰——是貢獻出一段段個人影像的網民?還是對素材進行篩選加工的兩位導演?換句話來說,這種「真實性」到底是由誰所提供的。
這個問題的回答又自然而然地引出了深層的疑問——這部影片究竟是一種自說自話生活流記載的「自我真實」?還是一種五湖四海感同身受的「人類共情」?「私影像」和「共影像」的爭論呼之欲出。
7月1日,第12屆First青年影展公布了38部入圍作品,其中包括8部紀錄片。在First的入圍紀錄片簡述指出,第一人稱敘事(私影像)在眾多的報名影片不在少數,但是能最終入圍的不過寥寥。對於一些純粹「炫技」「出位」的紀錄片,本屆First影展的評委特別強調:形式與篇幅都必須是為紀錄片特有的真實美學服務,二者的分離與撕裂違背紀錄片的基本創作原則。
一部真正的紀錄片往往有這樣的特徵:紀錄真實生活,表現真人真事,展現事物真實的本質,因而紀錄片總是承載著一種真實性的美學特徵。對於紀錄片來說,真實就是美。在紀錄片的拍攝過程中,創作者基本不介入故事之中或很少介入,他只意圖從旁觀者角度對事物進行冷靜的旁觀。
從紀錄片誕生之日起,大家便想當然地認為紀錄片能夠完全複製真實的物理環境。但當紀錄片拍攝者一旦拿起攝影機,將鏡頭對準拍攝對象時,他的眼睛他的情感他的思想便開始介入乃至侵入被拍攝者的行為中。每部紀錄片的誕生都不只是攝影者與被攝物簡單相遇的結果。美國學者著名蘇珊·桑塔格曾說:「拍照本身就是一次事件,而且是一次擁有更霸道的權利的事件——幹預、入侵或忽略正在發生的無論什麼事情」。
照相術擁有這樣強大的入侵力量,相紙上所展現的影像好似是對鮮活個體的最真實復刻,但其實每一個人都只是在攝影強權對個體嚴格控制下的傀儡。拍照如此,紀錄片拍攝也異曲同工。所以在這種意義上,每一部紀錄片都是擺拍的產物。也就是說,紀錄片在記錄世界的同時也對世界進行再釋義。我們看到的每一部片都是按照拍攝者腦海中既定劇本按部就班推進的「故事片」。
當我們在大銀幕目睹高達與巨怪激戰正酣時,自然會將其理解為故事電影作為藝術的虛構處理。可是恐怖之處在於,我們會理所應當地認可紀錄片的影像就是現實。一如柏拉圖的「洞穴之喻」,當我們沉浸於這種現實裡杞人憂天之時,卻對真實世界嗤之以鼻。此「假」若「真」,那彼真便也再不真。
這種對於攝影侵略性的擔憂移植於紀錄片領域,便催化了「私影像」的誕生。從2011年到2017年,導演魏曉波相繼拍攝了《生活而已》、《生活而已2》和《生活而已3》。魏曉波在《生活而已》電影序列中,將攝像機對準自己和自己的女友(後來成為自己的妻子),記錄下自己生活的諸多細節,成為國內「私影像」紀錄片不可忽視的重要作品。
「私影像」將拍攝者與被拍攝的身份置於一人,力圖盡最大可能消減攝影的侵略性。這樣一來,因溝通而產生的引導與曲解便不復存在,「我想記錄的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由我自己記錄」。「私影像」的拍攝手法催生了不少個人影像志與家庭影像志影像產品。《浮生一日》的原始素材也是一種「私影像」。世界各地的網民將攝影設備舉起,對準自己,用影像為自己在7月24日寫下日記。
「私影像」在社會中最為顯著的代表便是自拍與直播。當外出旅遊時,很多人一旦發現美景就會立刻背對著它,擠出極端豐富的表情,開始用美顏相機自拍或是用直播軟體發布視頻直播。戴錦華教授就認為我們已經墜入一場「自戀的瘟疫」:「所有生命的奇觀、所有歷史的時刻都成為我們自戀的背景。」但當我們按下快門或是Live鍵的時候,卻沒有人會理會誰願意欣賞自己的自拍,誰需要觀看這些自戀的影像。
當「私影像」偏離其初衷走向個人化的拙劣表演時,它自己似乎成為了一個笑話。我們該提出這樣的問題——所謂「私」的邊界到底在哪?「私影像」的藝術屬性應該如何拿捏?
我們不去直接作出回答,而是在《浮生一日》中尋找答案。《浮生一日》用一種巧妙的方法規避掉這一敏感問題。
朱光潛在《談美》中說過「藝術都是主觀的,但也一定要經過幾分客觀化。」《浮生一日》裡眾多看似碎片無趣的「私影像」卻在全片的綜合立意下營造出了全新的「共影像」。個體的「自我式」甚至「自戀式」表達在系統編排下以完整的脈絡呈現於銀幕前。當這種自我與自戀大量積累繁衍,我們卻驚訝地看到這種自戀不經意間變體為對世界的普遍同情。如果說在《生活而已》中我們只是抱著獵奇、窺淫的心理一探別人的生活,那麼在《浮生一日》理我們卻自始至終不在尋找自己。
有人曾將《浮生一日》豆瓣電影條目的主演一欄改成了「你」,但不久後,主演欄又被片中素材拍攝網民的姓名取代。小小的一個舉動十分值得玩味。當然,片中的人物可以個個是你,也可以個個不是你。不管個個是你或個個非你,它都始終為你敞開大門,向你拋來更多的可能性。
開頭我們所提出的矛盾和論證其實一直延宕至今,餘音繞梁。《浮生一日》確實是別人記錄自己的事情,但我們依舊感同身受。只是可惜,不論是「私影像」也好,「共影像」也罷,紀錄片的「真實美學」特徵,自始至終都只是一種「可能性的真實」。我們再感同身受又如何?這歸根到底不是我們自己的一天。